谣言或风谣流行于世,成为“上议执政,下讥卿士”的有力武器,竟足以产生“公卿以下皆畏,莫不侧席”的政治效应!
这时的谣言或风谣褒奖人物,已不再是标举经学或德行的造诣,而是标举政治风度的坚贞与才能的卓特了。其贬斥人物,也带有鲜明的爱憎倾向。如桓帝时,宦官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等,以诛外戚梁冀(?—159)获功,五人同日封侯。及单超死后,四侯横行不羁,天下为之语曰:
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两墯。[19]
这一风谣,极言四侯势焰之大,表示了强烈的憎恶情绪。
此外,谣言或风谣不仅议论人,还议论事。人们借谣言或风谣,对朝廷的政治事件或政治措施发表意见,进行广泛的政治宣传,这就是所谓“童谣”。东汉顺帝之末,梁冀权倾天下,任意废立,诛杀了正直官僚李固(94—147)、杜乔(?—147),而封太尉胡广(91—172)、司徒赵戒(?—约154)、司空袁汤(67—153)为侯,京都童谣曰: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20]
对这种颠倒黑白、混淆善恶的丑恶行径,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桓帝之初,发兵征羌,征发大量的人民百姓,这实在是扰民误国之举。于是天下童谣曰:
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21]
征羌战争旷日持久,人民死伤枕藉,政府耗资巨大,加剧了国内的危机。当时朝廷内的官僚集团主张恩抚,其主张以自附于党人的张奂(104—181)、皇甫规(104—174)为代表;宦官集团则主张歼灭,其主张以结托内侍的段颎(生卒年未详)为代表。结果,张奂和皇甫规终竟被牵入党祸,而段颎则在司隶校尉任内,捕系太学诸生千余人入狱,成为宦官的爪牙打手。[22]由此可见,所谓童谣,也许是官僚集团或太学集团,即当时所谓“党人”,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有意假托散布的。这样的“代民立言”,至少从其实际意义上看是符合民意的,所以能在政治上收到极大的效果。
当清议由品题人物转移到公开抨击朝政时,持清议干政的士人就不能不引起专制统治的妒忌并招致扼杀。东汉的太学集团与外戚、官僚深相结纳,内外呼应,横议朝政,“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23],这一势力实已危及皇权统治,怎能不引起接二连三的“党锢之祸”呢?清人赵翼(1727—1814)指出:
盖东汉风气,本以名行相尚。迨朝政日非,则清议益峻。号为正人者,指斥权奸,力持正论,由是其名益高,海内希风附响,唯恐不及。而为所贬訾者,怨刺骨,日思所以倾之,此党祸之所以愈烈也。[24]
舆论的力量,尤其是集团的舆论力量,具有何等巨大的社会功能!
在封建社会里,舆论往往具有一种超乎法律之上的巨大功能。人们信以为真地把统治阶级中某一政治集团的品评议论称为“公论”或“清议”,而这种“公论”与“清议”即足以影响整个现实政治,尤其是影响大众民心。朋党之争,则往往以“公论”或“清议”相标榜,从而发挥各自的社会功能和政治功能。
在汉代,无论是由于“时人之语”、“时人之论”、“时人之称”,还是由于善于品鉴人伦者的一言论定,当时流行甚广的风谣臧否和题目品藻,正代表着名门豪族的一种“公论”。这种“公论”,在发生之初并没有什么广泛的社会性,仅仅在名门宾客之间流布。例如,桓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生卒年未详),及即帝位,擢拔周福为尚书。而同为甘陵人的房植已有名于当朝。所以乡里风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对周福语带讥讽。而“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不久,太学诸生以郭泰等为冠,并与官僚李膺、陈蕃、王畅(?—169)等“更相褒重”。于是太学流言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梁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25]可见,无论是乡里风谣还是太学流言,虽然取舍相反,褒贬各异,但都足以成为“公论”的主持者。
推而论之,当时的各种豪族集团,也都自有其宾客,自有其“公论”。既然这些宾客大都是豪族的门生故吏之流,那么,“公论”当如何判定是非呢?“公论”又有几分“公”的成分呢?把这种出自私心、本于功利的“公论”称为“清议”,本来是当时名门豪族的宾客高自位置的一种虚矫表现,但却引起了不明真相的人民大众的附和,产生了广泛的社会效应。实际上,这种“清议”究竟“清”到什么程度,是很可怀疑的。东晋葛洪(283—343)说:
汉末之世,灵、献之时,品藻乖滥,英逸穷滞,饕餮得志,名不准实,贾不本物,以其通者为贤,塞者为愚。[26]
其实,在灵、献以前,士人品藻的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不仅风谣与题目是这样,作为清议的更重要方式的政论,也有着相同的性质。汉末的政论,尽管论客的立场不同,但其理论依据却往往相同,即宗教化的纲常名教。东汉宗教化的纲常名教的法典,是《白虎通义》一书。《白虎通义》是一部杂糅了儒学、法术、阴阳、方士之说于一炉而加以冶铸的中国中世纪的经典,自汉章帝刘炟首肯倡导之后,一直统治着东汉士人的头脑。东汉士人信持“是非不谬于圣人”的准则,而他们所说的“圣人”,不是他人,就是令“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而“亲称制临决”的孝章皇帝刘炟。《白虎通义》一书,在刘炟亲自顾问下,由班固等编写而成,于是一直成为人们解经决事的不二法典。
因此,围绕东汉末年的农民起义、征讨羌族、经济危机、外戚宦官干政等当代重大社会问题,无论是作为“正宗”的官僚太学集团,还是作为“邪宗”的宦官外戚集团,都无不高捧着纲常名教的法典,向敌对势力肆意攻讦。有什么罪名比渎犯纲常、非毁名教更为严重的呢?又有什么道理比维护纲常、端正名教更为神圣的呢?论争双方各自秉持纲常名教为武器,不惜肆意攻击对方,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这反而暴露了纲常名教的虚伪本质,使纲常名教丧失了自身的权威性。任何一次朋党之争,总是大大动摇了传统的名教经典和正统思想,而导致异端思想的滋生。
正因为看重集团的舆论力量,所以后世就有图谋不轨的权臣有意利用和操纵太学集团,也有利欲熏心的太学集团厚颜无耻地阿附权势。宋元之交周密(1232—1298)《癸辛杂识·后集》记载南宋时事,有感于太学生动辄以清议干政、溷乱政治的现象,写道:
三学之横,盛于景定、淳祐之际。凡其所欲出者,虽宰相台谏,亦直攻之,使必去权,乃与人主抗衡。或少见施行,则必借秦为喻,动以坑儒恶声加之,时君时相略不敢过而问焉。其所以招权受赂,豪夺庇奸,动摇国法,作为无名之谤,叩阍上书,经台投卷,人畏之如狼虎。若市井商贾,无不被害,而无所赴诉。非惟京尹不敢过问,虽一时权相如史嵩之、丁大全,不恤行之,亦未如之何也。[27]
太学集团凭借清议舆论的力量,可以任意弹劾在位官僚,就像老师可以因故开除学生一样,其权力竟足以“与人主抗衡”。权极而弊生,于是既有不安本分、遇事生风、胡作非为的太学生,也有溜须拍马、阿附权势、寡廉鲜耻的太学生。在佞臣贾似道(1213—1275)乱政之际,“诸生啖其利而畏其威,虽目击似道之罪,而噤不敢发一语。及贾要君去国,则上书赞美,极意挽留,今日曰‘师相’,明日曰‘元老’,今日曰‘周公’,明日曰‘魏公’,无一人敢少指其非”[28]。这是太学集团的末流,他们已丧失了独立不羁的政治品格,与权势阶层同流合污,甚且沦为权势阶层的附庸奴婢了。
注释
[1]参见班固:《汉书·儒林传序》,3589页。
[2]参见范晔:《后汉书·儒林列传序》,2545页。
[3]东汉末年,太学生郭泰、贾彪等和大臣李膺、陈蕃等,结成一个政治派别,评议时政,上疏言事,弹劾大臣,指斥宦官,对外反对列强蚕食,对内主张整饬纪纲。他们自称“清流”,以与外戚、宦官等“浊流”相区别。参见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序》。
[4] 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875页。
[5]范晔:《后汉书·儒林列传序》,2547页。
[6]范晔:《后汉书·孔融传》,2273页。
[7]范晔:《后汉书·仇览传》,2480~2481页。
[8]范晔:《后汉书·李膺传》,2195页。
[9]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序》,2187页。
[10]范晔:《后汉书·窦武传》,2239页。
[11]《后汉书·党锢列传序》云:“自是正直废放,邪枉炽结。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标榜,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顾’,次曰‘八及’,次曰‘八厨’,犹古之‘八元’、‘八凯’也。窦武、刘淑、陈蕃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昱、杜密、王畅、刘祐、魏朗、赵典、朱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郭林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为‘八顾’,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张俭、岑晊、刘表、陈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为‘八及’,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见范晔:《后汉书》,2187页。
[12]参见班固:《汉书·鲍宣传》,3093~3094页。
[13]参见范晔:《后汉书·欧阳歙传》,2556页。
[14]参见范晔:《后汉书·刘陶传》,1844页。
[15]参见房玄龄等:《晋书·嵇康传》,1373~1374页。
[16]参见汪师韩:《韩门缀学》卷5,《丛睦汪氏遗书》本;周密:《齐东野语》,370~37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17]范晔:《后汉书·符融传》,2232~2233页。
[18]袁宏:《后汉纪》卷22,《四部丛刊初编》本。
[19]范晔:《后汉书·单超传》,2521页。
[20]范晔:《后汉书·五行志》,3281页。
[21]范晔:《后汉书·五行志》,3281页。
[22]参见范晔:《后汉书·张奂传》、《段颎传》、《皇甫规传》。
[23]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序》,2186页。
[24]赵翼:《廿二史札记》,93~9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25]均见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序》,2185~2186页。
[26]葛洪撰,杨明照校笺:《抱朴子外篇校笺》,486页,北京,中华书局,1991。
[27]周密:《癸辛杂识》,6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
[28]周密:《癸辛杂识》,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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