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通称牛党重科举,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牛党本身就是由进士集团构成的,并凭借科举展开集团活动。《旧唐书·杨嗣复传》云:
嗣复与牛僧孺、李宗闵皆权德舆贡举门生,情义相得,进退取舍,多与之同。[25]
牛僧儒、李宗闵与杨嗣复(783—848)都出自权德舆(759—818)门下,志趣相近,私交很深。他们结党之初,即以科举门生为因缘;结党之后,更借科举以张大势力。《旧唐书·杨虞卿传》云:
虞卿性柔佞,能阿附权幸以为奸利。每岁铨曹贡部,为举选人驰走取科第,占员阙,无不得其所欲,升沉取舍,出其唇吻。而李宗闵待之如骨肉,以能朋比唱和,故时号“党魁”。[26]
“党魁”的尊号可不是随意封赐的,正因为杨虞卿(生卒年未详)凭借铨曹贡部之便,大肆朋比结党,功莫大焉,故而蒙此殊誉。
牛党把持科场,结党乱政,其势甚嚣尘上。据《旧唐书·钱徽传》记载,长庆元年(821),礼部侍郎钱徽掌贡举,李宗闵向钱徽请托人情,及放榜,多录公卿子弟,其中包括李宗闵的女婿苏巢,于是舆论大哗。穆宗命白居易、王起超等人覆试,公卿子弟多落选,苏巢也在其列。案发时,诏称:“访闻近日浮薄之徒,扇为朋党,谓之关节,干挠主司。每岁策名,无不先定,永言败俗,深用兴怀。”案定后,穆宗又严厉谴责李宗闵之徒:“末代偷巧,内荏外刚。卿大夫无进思尽忠之诚,多退有后言之谤。士庶人无切磋琢磨之益,多销铄浸润之谗。进则谀言谄笑以相求,退则群居州处以相议。留中不出之请,盖发其阴私;公论不容之诛,是生于朋党。”于是,“制出,朋比之徒,如挞于市”[27]。
但是,牛党操纵科举之行并未因此而稍微收敛。文宗太和年间(827—835),给事中杨虞卿与从兄汝士、弟汉公,以及张元夫、萧瀚等“善交结,依附权要,上干执政,下挠有司,为士人求官及科第,无不如志”[28]。会昌年间(841—846),武宗还由衷地感叹道:“我比闻杨虞卿兄弟朋比贵势,妨平人道路。昨杨知至、郑朴之徒,并令落下,抑其太甚耳。”[29]然则数十年中,牛党人物结朋党以操纵科举,借科举而张大朋党,朋比呼应,营私乱政,败坏官场风气,几乎无所不为。
文宗、武宗时,李德裕执政,有感于科场浮薄朋比之弊,力图整顿科场风气。这就不能不触犯牛党人物,于是被后世视为“李党”。太和年间,李德裕以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即与文宗论朋党事,明言:“方今朝士三分之一为朋党。”这正是针对牛党而言的。同时李德裕提出“进士试论议,不试诗赋”的建议,试图从科举制度的改革着手根治朋党之习。[30]会昌年间,李德裕为宰相,有见于主司与举人“附党背公,自为门生”的恶习,主张罢除期集、参谒、曲江题名等活动,以矫正朋比之风。[31]这种整顿科场的举动,被后世史臣诬为“颇抑进士科”,“尤恶进士”[32],这实在是诬蔑不实之词。
至于“牛李党争”,更绝非进士集团与世族势力之争,而是两大政治集团围绕藩镇割据、宦官擅权、科举舞弊、吏员冗滥、回纥等侵扰、佛教势大等一系列重大政治问题,而进行的针锋相对的斗争。[33]
自科举成为制度之后,进士集团历代皆有,朋党之争此起彼伏,这成为中唐以后社会政治的一大特色。
进士集团的固结和党争,在文坛上造成了“奋私昵党,排击所憎”[34]、诬蔑构陷的习气。前述李德裕与《周秦行纪》及《周秦行纪论》的公案,就是显著的一例。
进士集团之间的政治倾轧,甚而殃及池鱼,借他人的文学作品捕风捉影,罗织罪名,排斥异己。历史上最著名的莫如苏轼的“乌台诗案”了。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第二次罢相,从此退居江宁(今江苏南京)。吴充(1021—1080)、王珪(1019—1085)继任宰相,一些投机新法的官僚如监察御史台里行舒亶(1041—1103)、御史中丞李定(生卒年未详)之流,热衷于营私结党,倾轧报复,耿直敢言的苏轼竟成了朋党之争的牺牲品。元丰二年(1079),舒亶、李定等人先后上奏章,弹劾苏轼的一些诗文里“衔怨怀怒,恣行丑诋”,“指斥乘舆”,“包藏祸心”,几乎犯了十恶不赦之罪。这年七月,苏轼竟因此被捕入狱。苏轼有100多首诗在审查时被呈阅,每一首诗都由苏轼自行解释,因为据说这些诗多有讥刺当政之作。苏轼的朋友当中,有39人受到牵连。
对苏轼的指控,有的十分牵强,简直是无中生有。例如有一首写两株老柏的七律,诗中说柏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有人指责这是对皇帝的大不敬,因为龙是皇帝的象征,而今皇帝正在位,作者应当说有龙在天,怎能说龙在九泉之下?又如《杞菊赋》的序里,苏轼说到吃杞菊的苦种籽,审问的御史认为这是在直接讽刺全境百姓的贫穷,尤其是指朝廷给官吏的薪俸过于微薄。
当然,苏轼的诗文里也不乏批评新政、指斥贪官的词句,他曾把当政者比为鸣蛙,比为鸣蝉,比为夜枭,比为吃腐鼠的乌鸦,比为禽场中的鸡鸭,甚而骂他们是“沐猴而冠”,这怎能不使当政者暴跳如雷呢?说实在的,这一来因为当政者本来就有可讥刺之处,二来这也是苏轼借诗文抒发不得志的牢骚,决不致起到什么危害朝廷的作用。当政者的小题大做,借题发挥,不过是党同伐异的朋党意气在作怪罢了。
所以苏轼虽在狱中受了四个月又二十天的诟辱折磨,但幸而得到亲友故旧的营救,神宗皇帝也不想杀他,终于免得一死。这年年底,他结案出狱,以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的名义贬谪黄州。
进士本来是凭借知识为资本成为一个法定的社会阶层的,谁料到进士集团居然倚仗知识来争权夺利,甚至运用知识来诬蔑构陷,致使知识沦为党争的工具。苏轼及其朋友后来也被称为朋党,列入“党人碑”,差一点就遗臭万年了。党争的局势,翻云覆雨,简直难以逆料。在这样的局势中,文坛上拉帮结派之风大兴,攻讦诬蔑之习流行,这又何足为怪呢?当知识依附于权势的时候,知识只能成为权势的工具,染上权势的恶习,这是知识的厄运。
注释
[1] 李德裕:《李文饶文集·外集》卷4,《四部丛刊初编》本。《周秦行纪》附见此文之后。
[2]有关韦瓘生平事迹,参见周腊生:《唐代状元韦瓘生平事迹辨证》,载《十堰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4)。
[3]岑仲勉:《隋唐史》,438~43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
[4]傅璇琮:《李德裕年谱》,699页,济南,齐鲁书社,1984。
[5]参见周建国:《论牛李党争与中晚唐文学——兼评〈李德裕年谱〉》,载《文学遗产》,1987(3)。
[6]参见李肇:《唐国史补》,55~5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同上。
[8]王定保撰,姜汉椿校注:《唐摭言校注》,80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9]《柳宗元集·与顾十郎书》,804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10]《白居易集》,34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11]参见刘昫:《旧唐书·令狐峘传》,4014页,北京,中华书局,1975。
[12]参见薛居正:《旧五代史·裴皞传》,1218~1219页,北京,中华书局,1976;欧阳修:《新五代史·裴皞传》,661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13]李亢:《独异志》,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264册,455页。
[14]参见刘昫:《旧唐书·令狐楚传》,4460页。
[15]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994页。
[16]杜佑:《通典·职官》,北京,中华书局,1988。
[17]转引自李昉等:《太平广记》,4089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
[18]参见董诰等:《全唐文》卷78;杨夔:《复宫阙后上执政书》,见《全唐文》卷866;唐僖宗:《乾符二年南郊赦》,见宋敏求辑:《唐大诏令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59。
[19]宋朝的官户是指品官之家﹐即一品至九品的官员之家。官僚的子孙以恩荫入仕﹐即使是低级小官﹐也算官户;而通过出钱或纳粟买官入仕者,则自正七品以上,才算官户。官户以外的全部人户,都称民户。陆游《老学庵笔记》卷4:“童贯平方寇时,受富民献遗。文臣曰‘上书可采’,武臣曰‘军前有劳’,并补官,仍许磨勘,封赠为官户。比事平,有司计之,凡四千七百人有奇。”陆游:《老学庵笔记》,45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宋史·高宗纪八》:“(秋七月)辛亥,诏诸州守贰考各县丁籍,依年格收除。民间市物,官户、势家与编氓均科。”脱脱等:《宋史》,585~586页。
[20]范祖禹:《唐鉴》,见《丛书集成新编》,第114册,442页。
[21]王应麟:《困学纪闻》,165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2]刘昫:《旧唐书》,4519页。
[23]欧阳修:《新唐书》,5239页,北京,中华书局,1975。
[24]卢仝:《玉泉子》,见《丛书集成新编》,第86册,210页。
[25]刘昫:《旧唐书·杨嗣复传》,4556页。
[26]刘昫:《旧唐书·杨虞卿传》,4563页。
[27]刘昫:《旧唐书·钱徽传》,4384~4386页。
[28]司马光:《资治通鉴》,788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6。
[29]刘昫:《旧唐书·武宗纪》,602页。
[30]参见司马光:《资治通鉴》,7883页。
[31]参见欧阳修:《新唐书·选举志》,1166页。
[32]欧阳修:《新唐书·柳仲郢传》,5021页;《新唐书·选举志》,1165页。
[33]关于牛、李党争的性质,参见胡如雷:《唐代牛李党争研究》,载《历史研究》,1979(6);傅璇琮:《李德裕年谱》前言。本书专论朋党的构成方式与活动方式,故不详论“牛李党争”的性质。
[34]欧阳修:《新唐书》,52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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