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顾宪成等人看来,所谓“天下之是非”还是有一定标准的。这种标准,就是经明太祖朱元璋提倡过的程朱理学。何乔远(1558—1631)《名山藏》有言:“明兴,高皇帝立教著政,因文见道,使天下之士一尊朱氏为功令。士之防闲于道域而优游于德圃者,非朱氏之言不尊。”[21]程朱理学既是道统所在,又怎能不是“天下之是非”的最高标准呢?正因为东林党人孜孜矻矻地以维系程朱理学的道统为己任,所以他们才自认为代表了“天下之是非”的清议,而舆论也自然以东林“为清议所归”了。
在当时,东林党人以其正直的品格、进步的政见和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赢得公众的普遍同情和支持。所以在明清之际,出现了数量极丰的反对魏忠贤暴政、歌颂东林党人的戏曲小说作品,造成了强大的政治声势。戏曲剧本如范世彦(生卒年未详)的《磨忠记》、清啸生(生卒年未详)的《喜逢春》、盛于斯(生卒年未详)的《鸣冤记》、张岱(1597—1679)改编的《冰山记》、袁晋(1592—1674)的《玉符记》、李玉的《清忠谱》等,达20余种。[22]小说如《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皇明中兴圣烈传》、《警世阴阳梦》、《樵史通俗演义》、《梼杌闲评》等,褒忠斥奸,善恶昭彰。[23]
这些戏曲小说作品,一方面深刻而详尽地揭露了魏忠贤朋比为奸、窃柄擅政、诬害忠良、肆毒宫闱、擅立内操、假功冒爵、欺君误国等罄竹难书的罪恶。有的作品甚至不惜违背史实,把魏忠贤写成阴谋图叛的乱臣贼子,并让他在冥间受尽酷刑,堕为畜类,永世不得翻身。另一方面,这些戏曲小说作品热情地歌颂了杨涟(1572—1625)、左光斗(1575—1625)、周顺昌等东林君子不避权奸、刚正不阿的高贵品质,并对他们的悲惨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哀悼。要之,这些戏曲小说作品在总的思想倾向和精神实质上,代表着东林党人的政治观点和社会思想,是东林党人政治斗争的辅翼,实际上成为晚明朝野党争的重要组成部分。
反对权奸,反对暴政,是明清之际时代精神的表征。东林党人正是以这种时代精神为思想核心的。顾宪成《自反录》道:
与其取征于缙绅之口,不若取征于细民之口;与其取征于长安之人,不若取征于地方之人……将长安有公论,地方无公论耶?抑缙绅之风闻是实录,细民之口碑是虚饰耶?[24]
他的目光是朝下的,他的双足是站在“细民”和“地方”的坚实土壤上的。正因为如此,东林党人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民心,代表了民意,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而当时的舆论也是这样导向的。张岱《冰山记》传奇上演时,盛况空前,万众沸腾,声势浩大,不就是极好的例证吗?[25]
然而,颇有讽刺意味的是,天启年间以魏忠贤为首的邪党,也恰恰是祭起纲常名教法典,以渎君乱政、贪赃枉法的罪名,将东林党人一网打尽的。虽说“世事无常,吾道有常”,但又要看哪一派权势唯“道”是用了。说穿了,不过是有权即有“道”,无权即无“道”,有权即为正宗,无权即为邪宗。“道”都是一个“道”,在晚明时期无非都是程朱理学之“道”、纲常名教之“道”,然而是非臧否的对象,却以掌握权势者为转移。道统在本质上就是为封建统治的长治久安服务的,又怎能独立于政统之外,甚至凌驾乎政统之上呢?政局翻云覆雨,道统又怎能不随时易主呢?
正是有见于此,顾炎武在清初方才主张在传统的道统之外,还须另有清议的存在,这种清议实质上是一种舆论监督的民主政治形式。他说:
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26]
孔子主张“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27];那么,与之相反,天下无道,庶人自然就可以“议”,而且必须“议”,以公正的舆论制约朝廷的行政。可见,顾炎武所说的清议,乃是东林党人的清议的发展:干脆抛掉道统的标榜,而明确无二地以民心、民意为基础。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古代思想向近代思想演进的轨迹。
注释
[1]柳诒徵:《江苏书院志初稿》,见《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第四年刊》,南京,南京龙蟠里国学图书馆,1931。
[2]黄宗羲:《明儒学案·东林学案·序》,见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8册,727页。
[3]张廷玉等:《明史》,7275页。
[4]赵南星:《刻罗近溪先生语录抄序》,见其《赵忠毅公诗文集》,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8册,154~155页,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5]顾与沐记略,顾枢编,顾贞观订补:《顾端文公年谱》,见《续修四库全书》,第553册,372~373页。
[6]黄宗羲《明儒学案·东林学案》亦载此事,唯“庙堂”作“内阁”,“外人”作“外论”。见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8册,730页。又,王锡爵《萧念渠巡抚》也说:“讲学之论如此,执法之论如彼,朝堂自相聚讼,至今日而极矣。”见其《王文肃公牍草》,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冯时敏刻本,卷8。
[7]转引自顾与沐记略,顾枢编,顾贞观订补:《顾端文公年谱》,393页。
[8]参见顾宪成:《请复东林书院公启》,见顾与沐记略,顾枢编,顾贞观订补:《顾端文公年谱》,393页。
[9]顾宪成:《东林会约·九益》,见其《顾端文公遗书》,见《续修四库全书》,第943册,350页。
[10]高嵀等辑:《东林书院志》,见《续修四库全书》,第721册,32页。
[11]张廷玉等:《明史·顾宪成传》,6033页。
[12]方苞:《书杨维斗先生传后》,见《方苞集》,12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3]谈迁:《枣林杂俎》,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134~1135册,825页。
[14]高攀龙:《薛敷教墓志铭》,见高嵀等辑:《东林书院志》,123页。
[15]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东林党议》,北京,中华书局,1977。
[16]张廷玉等:《明史·顾宪成传》,6034页。
[17]黄宗羲:《明儒学案·东林学案序》,见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8册,726页。
[18]转引自顾与沐记略,顾枢编,顾贞观订补:《顾端文公年谱》,403页。
[19]顾允成:《上座师许相国》,见其《小辨斋偶存》卷5,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47册,70页,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
[20]顾宪成:《以俟录序》,见顾与沐记略,顾枢编,顾贞观订补:《顾端文公年谱》,403页。
[21]何乔远:《名山藏》,514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22]参见郭英德:《明清传奇史》,302~308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23]参见陈大康:《明代小说史》,580~6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24]顾宪成:《自反录》,见其《顾端文公遗书》,350页。
[25]张岱《陶庵梦忆·冰山记》载:“魏珰败,好事者作传奇十数本,多失实,余为删改之,仍名《冰山》。城隍庙扬台,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一人上,白曰:‘某杨涟。’囗囗谇:‘杨涟!杨涟!’声达外,如潮涌,人人皆如之。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怒气忿涌,噤断嚄唶。至颜佩韦击杀缇骑,嘄呼跳蹴,汹汹崩屋。”张岱:《陶庵梦忆》,150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26]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766页。
[27]《论语·季氏》:“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25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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