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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天下翕然,以臧否为谈”


例如,东汉后期,宦官专政,外戚擅权,国家政治危机十分深重。直至末年“党锢之祸”大炽,“天下善士”多被蔓延牵入“党锢”之中。于是不少文人学者,如王符(85?—163?)、仲长统(179—220)、荀悦(148—209)、崔寔(约103—约170)等,往往著书立说,指摘时弊,议论时政,文风多带有清议的特质。


王符性格耿介,不务游宦,难得升进,“志意蕴愤,乃隐居著书三十余篇,以议当时失得,不欲章显其名,故号曰《潜夫论》。其指讦时短,讨擿物情,足以观见当时风政”[17]。在《潜夫论》中,王符痛切地指责豪门世族、门阀制度,认为“以族举德,以位命贤”是不合理的,提出“君子未必富贵,小人未必贫贱”的观点。


仲长统性格倜傥,敢于直言,“每论说古今及时俗行事,恒发愤叹息。因著论名曰《昌言》”[18]。《昌言》中有反图谶迷信的文章,有论述现实政治的文章,也有抨击外戚宦官之祸的文章。在分析末世风气时,仲长统看到了“乱世长而化世短”,君子不免“镇压之祸”;看到了君子一到“清世”,又不免“入于矫枉过正之检”。这样,“清世”未能持久,又将入于“衰乱之时”。于是奸人就永远得到福利,而善士则永远不免罪辜。人尚“智巧”,不讲“修洁”,士风日下,岂可救药?而这种恶果的产生,“斯下世人主一切之愆也”!《昌言》的笔锋直指皇帝,措辞锋芒毕露,不稍假借。


此外,荀悦畅论“游侠”、“游说”和“游行”,指出:“此三游者,乱之所由生也。伤道害德,败法惑世,失先王之所慎也。”从而对汉末朋比党同之风痛下针砭。[19]崔寔在《政论》中,大胆揭露贫富不均的现实,并迂腐地归罪于废井田,等等。这些政论文章的观点不一定正确,但都表现出指责时弊、暴露现实矛盾的共同倾向。


唐代“牛李党争”之中、之后的诗文创作,也大多围绕一些重大的政治时事问题,或议政、论政、干政,或反映社会现实,发表政治见解。


如元稹(779—831)既非牛党,也非李党,但他的一些政治主张却与李德裕相近。在起草贬令狐楚为衡州刺史的制词中,他指责令狐楚在元和时“密隳讨伐之谋,潜附奸邪之党”,说令狐楚附和时相李逢吉(758—835),阻挠对淮西用兵,又巴结权臣皇甫镈,排斥裴度等贤臣。[20]后来他又起草诏令,指斥李宗闵等人把持科场,为贵要子弟考取进士而向主考官通关节,走门路。这一诏令使李宗闵等人切齿痛恨。


晚唐时的许多重大政治问题,如抑制藩镇割据、抗击回纥侵扰、整顿吏治、加强国力等,都在杜牧(803—852)和李商隐(813—858)的诗文中得到了表现。杜牧的文章往往切合当世之务,有所为而发,具有强烈的针对性。他在《上知己文章启》中说:


伏以元和功德,凡人尽当歌咏纪叙之,故作《燕将录》。往年吊伐之道未甚得所,故作《罪言》。自艰难来始,卒伍佣役辈,多据兵为天子诸侯,故作《原十六卫》。诸侯或恃功不识古道,以至于反侧叛乱,故作《与刘司徒书》。处士之名,即古之巢、由、伊、吕辈,近者往往自名之,故作《送薛处士序》。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有庐终南山下,尝有耕田著书志,故作《望故园赋》。虽未能深窥古人,得与揖让笑言,亦或的的分其状貌矣。[21]


杜牧尤善论兵,如《罪言》、《战论》、《守论》、《原十六卫》等文章,分析强藩盘踞的政治局势,揭露当时在政治、经济、统军等方面的积弊,提出对抗强藩的有效措施,要求朝廷革新朝政、加强实力、建立威权。这些文章横览天下,纵观古今,揣摩事理,议论侃侃,剖析详明,兼有政治家的明晰、文人的意气和策士的雄辩。此外,如《杭州新造南亭子记》一文,铺衍、揭露佛教的罪恶本质,指出奉佛祈福,无异于纵容作恶,“权归于佛,买福卖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22],见解颇为精辟;《阿房宫赋》一文,援古论今,讽刺唐敬宗大起宫室、荼毒百姓之举,以华饰之笔抒悲慨之音,笔势健举,风神挺拔。凡此等等,都可以看出杜牧关心现实,干预时政,以文章议论“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23],积极而自觉地以天下为己任。因此,杜牧在“牛李党争”中依违翻覆,会昌时颂扬李德裕政绩,大中时转而对迭遭贬谪的李德裕加以诋毁。这也许是他用世的政治意识的一种畸形表现,大可不必厚非。


李商隐也是一位具有强烈现实意识的文学家。在《安定城楼》一诗中,他抒发了对晚唐国运的关心以及在政治事业上的远大抱负。诗云: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24]


这里既表达了旋乾转坤的雄伟志向,又流露出对功名的轻蔑和对猜忌者的指斥。


李商隐本来就十分关心政治。太和九年(835)甘露事变中,宦官杀死宰相王涯等几千人,李商隐写了《有感二首》和《重有感》三首诗作,毅然呼吁诛讨宦官:“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25]他还写了《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描写了田地荒芜、人民死亡的社会现实,提出仁政任贤的主张,指出政治的理乱“在人不在天”[26]。


后来李商隐处身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中,坎终生,但却从未淡忘这种现实意识,也从未消泯他的政治豪情。他反对宦官专权、藩镇割据,主张抗击回纥的侵扰,在思想倾向上与李德裕相近。所以当宣宗即位后,牛党得势,李德裕接连被贬,在李党处于无可挽回的失败的情势下,李商隐却写诗作文,为李德裕辩诬申冤,表现了明确的政治是非观。在李商隐看来,党争是一回事,朝政又是另一回事,怎么可以由于党争而颠倒朝政呢?这不仅表现了李商隐坚持正义、追求理想的品质,也表现了他积极的政治主张和自觉的参政意识。


晚唐文学的现实精神,在皮日休(834?—902后)、陆龟蒙(?—约881)、聂夷中(837—?)、杜荀鹤(846—904)、罗隐(833—909)等作家的诗文创作中,有了进一步的发扬光大。皮日休的《正乐府十篇》、《三羞诗》,聂夷中的《伤田家》,杜荀鹤的《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山中寡妇》、《再经胡城县》等诗歌,都是“言论关时务,篇章见《国风》”[27]的篇章。同样地,晚唐的小品文也充满了尖锐的讽刺力量,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指出:“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榻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铓。”[28]


总之,激烈的朋党之争促成了文学风貌向现实性与政治性转变,这恐怕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带规律性的现象。宋诗好议论,具有比唐诗更为鲜明的现实精神和政治品格,难道同两宋时期此起彼伏的朋党之争没有关系吗?明清之际,不仅时事剧、时事小说蔚然而兴,时事诗、记传散文、政论散文也十分发达,整个文坛求实之风大盛,较之晚明浪漫思潮,文学风貌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难道同明季激烈的党争毫无关系吗?当然,现实性与政治性的文学风貌,归根结底是混乱的社会、黑暗的政治和动荡的现实的产物,而朋党之争不正是同社会政治矛盾的激化互为表里的吗?


在社会混乱、政治黑暗、现实动荡的时代里,文学是无法超然于世外的,它只能以积极的态度和活跃的身姿,投入现实政治之中,让现实的风雨和政治的雷电激发自身的所有潜能,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注释


[1]《论语·卫灵公》,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2518页。《论语·为政》亦云:“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2462页。朱熹《论语集注》:“君子小人所为不同,如阴阳昼夜,每每相反。然究其所以分,则在公私之际,毫厘之差耳。”


[2]李绛:《对宪宗论朋党》,见董诰等:《全唐文》,6526~6527页。


[3]转引自司马光:《资治通鉴》,7757页。


[4]参见脱脱等:《宋史·胡宗愈传》,10370页。


[5]张廷玉等:《明史·魏忠贤传》,7818页。


[6]王夫之:《读通鉴论》,2021页。


[7]同上书,2094页。


[8]参见《国语·周语上》,9~10页。


[9]参见科塞著,孙立平等译:《社会冲突的功能》,33页。


[10]史可法:《请饬禁门户疏》,见其《史忠正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7册,184页。


[11]夏允彝:《幸存录·门户大略》,见《续修四库全书》,第440册,531页。


[12]王夫之:《读通鉴论》,1707页。


[13]张廷玉等:《明史·崔景荣传赞》,6616页。


[14]夏允彝:《幸存录·门户大略》,533页。


[15]王世德:《崇祯遗录》卷首《叙》,见《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72册,2页。


[16]曹雪芹:《红楼梦》,1186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17]范晔:《后汉书·王符传》,1630页。


[18]范晔:《后汉书·仲长统传》,1646页。


[19]参见荀悦:《前汉纪》,《四部丛刊初编》本,卷10。


[20]参见刘昫:《旧唐书·令狐楚传》,4461页。


[21]杜牧:《樊川文集》,24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2]杜牧:《樊川文集》,15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3]杜牧:《上李中丞书》,见其《樊川文集》,183页。


[24]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26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


[25]同上书,108~124页。


[26]同上书,232~235页。


[27]杜荀鹤:《秋日山中寄李处士》,见其《唐风集》卷1,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3册。


[28]鲁迅:《小品文的危机》,见《鲁迅全集》,第4卷,5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