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清楚地说明,文社兴盛的主要社会原因,就是文人士子研习八股时艺、谋取科举功名的迫切需要。
正因为如此,文社的活动宗旨,在理论上以讲明程朱理学为标榜。程朱理学乃科举八股之本,舍却此道,功名何求?如赵南星倡立正心会,专研经义,以“发明吾儒之道”,“是故名其会曰正心,盖窃取孟子拒杨墨之意”[28]。瞿纯仁结拂水山房社,“创为一家言,以清言名理相矜尚”,而瞿汝说“尤以清深雅则,为一世所宗”[29]。
在实践上,文社则以揣摩时文、精研八股著称,所以它对文人士子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和凝聚力。如应社初起,本来只重时文,张溥、张采等人,分主五经文字之选,所以有“五经应社”之称。几社之起也是如此,杜登春《社事始末》载:杜麐趾与夏允彝商量道:“我两人老困公车,不得一二时髦新采,共为熏陶,恐举业无动人处。”于是敦请文会,“并与讲明声应气求大法旨,情谊感孚,比亲兄弟”[30],于是有几社六子之数。
文社学习时艺,揣摩风气,在科举考试中果然颇有实效。如陈际泰《豫章大社序》云:“先是诸生中,有合豫章大社者,而严其人。每郡推一人为祭酒,有佚入者比于盗地以下敌之罚。既而公所选士,大都皆其推为祭酒之人,所脱者十才二三耳。”[31]艾南英(1583—1646)《国门广因社序》称:“戊辰(按,崇祯元年,1628)春,会稽徐介眉、蕲州顾重光、宜兴吴圣邻,纠合四方之士聚辇下者,订定因社。是年,社中得曹允大(按,即曹勋)为礼部第一人。庚午年[按,崇祯三年(1630)]末之试,旧社皆集,乃复寻盟而增之为广因社,于是中礼部试者复六人。”[32]
由于一些著名的文社成为博取科举功名的舟楫,所以社中人一旦科举高中,文人士子往往争相拜访,纷纷入社。陆世仪《复社纪略》卷2云:“初会场报至,娄(吴)伟业以(张)溥门人,联第会元、鼎甲,钦赐归娶,天下荣之。远近谓士子出天如(按,张溥字天如)门者必速售,大江南北,群相争传以为然。以溥尚在京师,不及亲炙,相率过娄,造庭陈币,南向设位,四叩,定师弟礼,谓之遥拜,浼掌籍者,登名社录,人人得意而去。比溥告假归,途中鷁首所至,挟策者无虚日。及抵里,四远学徒,群聚萃止。”[33]这样的文社,又怎能不带有强烈的实用功利目的呢?
当然也有一些不求科举功名,专以读书作文为务的文社,如明末杭州的读书社。丁奇遇《读书社约》云:“社曷不以文命而以读书命?子舆氏所称文会,正读书也。今人止以操觚为会,是犹猎社田而忘简赋,食社饭而忘粢盛,本之不治,其能兴乎?”所以其社约有四条:一定读书之志,二严读书之功,三征读书之言,四治读书之心。而其大端曰“养节气,审心地”[34]。这在明末文社中可谓别开生面。
四、政治会社
诗社与文社有着一点根本的不同,即诗社多是非功利性的,而文社则多是功利性的。正由其功利性,文社极易向政治会社转化,积极地干预政治。当诗社发达之时,文人士大夫躲在象牙塔里,不问世事,不谈政治,至如明代的西湖八社及怡老会等,更以谈俗务为禁,所以无关于政局。至于文社发达,入社之人的动机本就是谋求功名之门,于是就很自然地会卷入政治风波,“以文会友”的本色渐渐消退,而“以友辅仁”的宗旨愈益张扬,于是文社就不由自主地汇入政争与党争之中了。尤其是在明代末年,社会矛盾空前激化,政治问题异常敏感,国难当头,文人士子们怎么能够沉溺于吟诗作文而不问世事呢?
明季的政治会社自应以复社为代表。
最初的复社,在天启年间由吴翻等人发起,它是在吴江(今属江苏)县令熊开元(1599—1676)的奖掖下,集合诸生,讲艺会文的文社组织。后来吴翻“思合天下英才之文甄综之”,就自出盘缠,让孙淳四处联络,“渡淮、泗,历齐、鲁以达于京师。贤士大夫必审择而定衿契,然后进之于社”。于是举凡应社、匡社、几社、闻社、南社、则社、席社等,大会诸吴郡,尽合于复社,声势始壮。[35]
复社之所以能集诸社之大成,张溥调剂于各社之间,最为关键。于是有崇祯二年(1629)的尹山大会,崇祯三年(1630)的金陵大会,崇祯六年(1633)的虎丘大会。虎丘大会时,“山左、江右,晋、楚、闽、浙,以舟车至者,数千余人。大雄宝殿不能容,生公台、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典庖司醖,辇载泽量,往来丝织。游人聚观者,无不诧叹,以为三百年来,未尝有也。宴会之明日,互相通名,笺刺一时盈满笥箧。比别祖道,百里不绝。其时与会者,争以复社命名,列诸牌额”[36]。这样的盛举,不仅在明代,在整个中国古代都是空前绝后的。
复社初立,张溥在尹山大会上宣布宗旨,曰:
自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侩目,几悻弋获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材日下,吏治日偷,皆由于此。溥不度德,不量力,期与四方多士,共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
又申盟词曰:
毋从非彝,毋读非圣书,毋违老成人。毋矜己长,毋形彼短。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嗣今以往,犯者小用谏,大则摈勿与。约既布,天下皆遵而守之。[37]
张溥又在各郡邑中,推择一人为长,司纠弹要约,往来传置。这真是一个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文人社团。
复社组织既如此庞大,声气又如此广通,于是读书会文之社,一变而为交势求利之场。陆世仪《复社纪略》卷2云:
(张)溥亦颇以阙里(按,指孔子)自拟。于是好事者,遂指溥友人赵自新、王家颖、张谊、蔡伸为“四配”,门人吕云孚、周肇、吴伟业、孙以敬、金达盛、许焕、周群、许国杰、穆云桂、胡鼒为“十哲”,溥之昆弟十人张濬、张源、张王治、张樽、张涟、张泳、张质先、张、张涛、张京应为“十常侍”。又有诸生依托门下,效奔走、展财币者,若黄、若曹、若陈、若赵、若陶,则名“五狗”。而溥奖进门弟子,亦不遗余力。每岁科两试,多方引掖,有公荐,有转荐,有独荐……自此为子弟者,争欲入社,为父兄者,亦莫不乐其子弟入社。迨至附丽者久,应求日广,才隽有文、倜傥非常之士,虽入网罗,而嗜名躁进、逐臭慕膻之徒,亦多窜入于其中矣。[38]
复社流品既如此之杂,而标榜又如此之盛,所以初旨曰“毋巧言”,终究不免巧言,曰“毋干进”,亦不免干进,曰“毋乱政”,则亦已乱政。由复兴古学,到经世致用,再进而干预政治,复社就成为一个政治会社,为异己者所嫉恨了。
这样一来,复社渐渐有了鲜明的政治色彩,成为东林党的后继者了,人们称之为“小东林”,而复社中人也以“昌明泾阳之学,振起东林之绪”[39]相标榜。《明史·张溥传》云:“(张溥)交游日广,声气通朝右。所品题甲乙,颇能为荣辱。诸奔走附丽者,辄自矜曰:‘吾以嗣东林也。’执政大僚,由此恶之。”[40]黄宗羲《刘瑞当先生墓志铭》记述崇祯间复社“网罗天下之士”的政治活动,道:“其间模楷之人,文章足以追古作,议论足以卫名教,裁量人物,讥刺得失,执政闻而意忌之,以为东林之似续也。”[41]万斯同《送沈公厚南还序》也说:“明之末造,江南复社大盛,海内名士无不入其中……一时声气翕集,往往訾毁时政,裁量公卿。以故岩廊之上,亦避其讽议。”[42]
例如,《复社纪略》所称张溥、张采驱逐魏忠贤余党顾秉谦的檄文,脍炙人口;所记张溥令门人驱逐吴郡司理周之夔的事实,也是与东林人士同一立场的。其后吴应箕、陈贞慧等的《留都防乱公揭》之作,更由于东林被难诸公之遗孤听说魏阉余党阮大铖欲对他们不利,因此大会同难兄弟于桃叶渡,作此揭文,以申讨阮大铖。
正由于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所以复社诸人的结局往往十分悲惨。张采曾被奸人用大锥乱刺,周镳曾被马士英诬陷下狱赐死,周铨为惩治上虞土豪陈某被诬陷贬官。到最后,陈贞慧入狱,吴应箕亡命,侯方域也出走,复社中人,凋零殆尽。凭这些文人士子的微薄之力,又怎能同炙手可热的权势者流相抗衡呢?南明时,安徽桐城人方以智(1611—1671)的弟弟方其义(1620—1649),曾作《党祸》一诗,对邪恶势焰、正气不张的时事深致慨叹:
北都既陷贼,南都新立帝。宵人忽柄用,朝野皆短气。魑魅登庙廷,欲尽杀善类。忤者立齑粉,媚者动高位。麒麟逢商,豺虎遂得势。手翻钦定案,半壁肆罗织。萧遘反被诬,赵鼎亦受詈。直以门户故,忠邪竟倒置。可怜士君子,狼狈窜无地。我家为世仇,甘心何足异。冤死不必悲,所悲在国事。先帝儿难保,我辈合当毙。仰首视白日,吞声一洒泪。[43]
志士冤死,国家涂炭,文人士子只能同掬一腔热泪而已!
注释
[1]本节所引用的材料,主要参见郭绍虞:《明代文人结社年表》、《明代的文人集团》,载《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黄志民:《明人诗社渊源考》,载台湾《中华学苑》,1962(11)。
[2] 参见张廷玉等:《明史·林鸿传》,7337页。
[3]高启:《高太史凫藻集·送唐处敬序》,《四部丛刊初编》本,卷2。
[4] 九龙真逸(陈伯陶)辑:《胜朝粤东遗民录·欧主遇传》,见《丛书集成续编》,第253册,567页。
[5]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558页。
[6] 黄佐:《翰林记》,见《丛书集成新编》,第30册,481页。
[7]祝时泰辑:《西湖八社诗帖》,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15册,597页。
[8]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1715页。
[9] 陈田:《明诗纪事》,190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0] 参见梁有誉:《兰汀存稿》,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48册,681~682页。
[11] 高启:《高太史凫藻集》卷2。
[12] 参见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1715页。
[13]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金附社集诸人》,462页。
[14] 周亮工:《因树屋书影》,5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5] 朱孟震:《河上楮谈·停云小志》,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04册,648页。
[16] 戚学标辑:《三台诗录》,清嘉庆元年(1796)刻本。
[17] 张廷玉等:《明史·陈亮传》,7338页。
[18]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14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19] 吴庆坻等:《杭州府志》,民国十一年(1922)铅印本,卷173。
[20] 李邺嗣:《甬上耆旧诗》卷5,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4册。
[21] 参见朱彝尊:《静志居诗话》,1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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