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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诗是吾家事”


可知文学流派的形成与嬗递,自有一定的客观规律,既“不可强同”,也“不可独异”。刘开(1784—1824)《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道:


夫天下有无不可达之区,即有必不能造之境;有不可一世之人,即有独成一家之文。此一家者,非出于一人之心思才力为之,乃合千古之心思才力,变而出之者也。非尽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非取法至高之境,不能开独造之域……夫宇宙间,自有古人不能尽为之文,患人求之不至耳。众人之效法者,同然之嗜好也;同然之嗜好,尚非有志者之所安也。[31]


文学流派的形成,并不是“一人之心思才力”可以达到的,而是“合千古之心思才力,变而出之者”,同时又有“同然之嗜好”的众人起而效法,运会所趋,风气所聚,则流派出焉。


的确,正是在文学风会的对立之中,文学流派才得以产生和存在。一切人类的社会集团,在任何情形下,都是对立者越明确、越强有力,它就越自觉地崛起、越积极地活动。文学流派也是这样,它总是在与其他文学流派的对抗之中,最鲜明地显示出自身的特色和功能来的。没有对立面,没有对抗性冲突,就不足以激发集团的凝聚力,也不足以弘扬集团的精神风貌。明清时期的文学流派之所以呈现出此起彼伏、各领风骚的代兴局面,其原因也许正在于此。一个文学流派在它盛极一时以后,必然要暴露出它的流弊来,这就不能不促使另一个文学流派产生,以挽狂澜于既倒。即便是同时并起的文学流派,往往也是因为某一流派的“自适途径”为人们所不满,于是就有另一流派起而矫之,开辟别一途径。


例如,在明中叶,为了反对台阁体和道学体诗文,前后七子相继而起,标举西汉以前的古文和盛唐以前的诗歌,作为学习的榜样和创作的典范。他们的主张使人们知道,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古书,“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之外还有散体的秦汉文,啴喛萎弱的台阁体诗和杂沓庸陋的道学体诗之外还有雄健的盛唐诗。但是,前后七子的文学创作以摹拟剽窃为尚,就像唐顺之所批评的:


试观世间糊窗櫺,塞瓶瓮,尘灰朽腐,满墙壁间,何处不是近时人文集?有谁闲眼睛与之披阅?若此者,可谓之不朽否耶?本无精光,遂尔消歇,理固宜然。设使其人早知分量,将几块木板留却柴烧了,岂不省事?[32]


于是先有唐宋派,后有公安派,起而反对复古派。他们的矛头所向,首先是摹拟剽窃的时风。归有光《与沈敬甫》云:“仆文何能为古人?但今世相尚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余,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风,可谓悼叹耳。区区里巷童子强作解事者,此诚何足辨也!”[33]又《沈次谷先生诗序》云:“今世乃唯追章琢句,模拟剽窃,淫哇浮艳之为工,而不知其所为。”[34]袁宏道《叙小修诗》谓:“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35]在《张幼于》一文里,他痛斥复古派及其末流的拟古之作,不过是“粪里嚼查,顺口接屁,倚势欺良,如今苏州投靠家人一般。记得几个烂熟悉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见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札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诗,安在而不诗哉?”[36]


在七子复古派盛行,黄苇白茅、弥望皆是的情势下,唐宋派率先推崇唐宋古文,提倡:“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37]公安派继而标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38],认为“心灵无涯,搜之愈出,相与各呈其奇,而各穷其变,然后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于楮墨之间”[39]。于是一扫七子复古云雾,海内文风为之一变。


在文学流派的对立与对抗之中,由于宗传意识的强大支配力,就产生了正统观念。例如,南宋时朱熹《答巩仲至》谓:“文章正统在唐及本朝,各不过两三人。其余大率多不满人意,止可为知者道耳。”[40]真德秀编《文章正宗》,从《左传》、《国语》等选至韩愈、柳宗元,作序云:“正宗者,以后世文辞之多变,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41]宋末元初方回主张:“予平生持所见,以老杜为祖,老杜同时诸人皆可伯仲。宋以后,山谷一也,后山二也,简斋为三,吕居仁为四,曾茶山为五,其他与茶山伯仲亦有之。此诗之正派也,余皆傍支别流,得斯文之一体者也。”[42]


宋人的这种文学正统观念,与当时盛行于世的文化正统观念是互为表里的。欧阳修尝作《正统论》,认为:“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43]于是在历史研究中提出“正统”,在思想领域中提出“道统”,在文学领域里提出“文统”、“诗统”,在宗教领域里提出“法统”,这都表现出相同的文化思潮。“统”有两重意义:一统和传统。换句话说,天下只此一家,古今相传一脉。所以得正统者,就得正宗嫡传,堪为天下宗师。


这样一来,文学流派的对立与对抗,就转化成为文学正统的争夺与标榜了。所以清末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例略》云:


宗派之说,起于乡曲竞名者之私,播于流俗之口,而浅学者据以自便,有所作,弗协于轨,乃谓吾文派别焉耳。近人论文,或以桐城、阳湖离为二派,疑误后来。吾为此,惧更有所谓不立宗派之古文家,殆不然欤?[44]


开宗立派,如果蓄意标榜正统,自诩正宗,那就不免于党同伐异了。这种唯我独尊、不容他人的宗派习气和门户偏见,在文坛上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


例如,在明代后七子中,王世贞主持文坛达20年之久。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个很重的负担。复古的调子越唱越高,要改变是很不容易的。即使自己内心里以为昨非而今是,要放下架子,改弦易辙,也非常困难,因为他已经扮演了一个特殊的社会角色,人们对他有了一定的文化期许,他几乎是难以自主的了。张汝瑚《王弇州传》称:


先生少时,才情意气皆足以绝世,为于鳞(按,即李攀龙)七子辈捞笼推挽,门户既立,声价复重,譬乘风破浪.已及中流,不能复返。迨乎晚年,阅尽天地间盛衰祸福之倚伏,江河陵谷之迁流,与夫国事政体之真是非,才品文章之真脉络,而慨然悟水落石出之旨于纷浓繁盛之时,故其诗若文尽脱去牙角绳缚,而以怡淡自然为宗。[45]


这虽然是事实,但是王世贞晚年已是复古派大宗师,即便他全然否定自己,那种“自李梦阳之说出,而学者剽窃班、马、李、杜;自世贞之集出,学者遂剽窃世贞”[46]的时风,早已滔滔极矣,又岂能即刻扭转呢?


有见于宗派习气和门户偏见对文坛的恶劣影响,一些文论家对文学流派的性质与功能,发表了一些真知灼见。清张泰来《江西诗社宗派图录跋》云:


诗派,人之性情也。性情不殊,系乎风土,而支派或分,十五国而下,概可知矣。譬之水然,水虽一,其源流固自不同,江淮河汉皆派也。若舍派而言水,是凿井得泉而曰水尽在是,岂理也哉![47]


的确,流派的形成本乎“人之性情”,正是由于文人不同的主体人格,所以形成不同的文学风格,而风格相近或旨趣相同的作家结成文学集团,就成为文学流派。


近人王葆心《古文辞通义》卷15云:


以宗派示后学,只以示初学由隘而通之之法.非教人域门户也……盖分派以示人者,无非欲人由门户从入之中,即此一派,而更知有他派;更由彼派与此,以观其通,而会其源。如水之行也,必详其源流分合,而始得其归墟,于讲求之方甚便,自不可以门户之见而废之也。[48]


文学流派的功能绝不是开门立户,党同伐异,而是分流溯源,由派观通,帮助初学者的长进,也促进文学的繁荣。


李详(1859—1931)《论桐城派》一文也说:


《说文》有“”无“派”。,“从反永”,谓“水之衺流别也”,即今派之正字……诚以文章一道,大则笼罩百家,晖丽万有,小亦钻仰先达,树义卓然。所宗何师,即为一派,譬之同源异流,归海而会,乃与《说文》“衺流别”之训相合。若举天下统为一派,是驱江淮河汉,并而为一,此则荡荡滔天,非神禹所疏之水,亦不得谓之派矣……古文无义法,多读古书,则文自寓法。古文无派,于古有承者,皆谓之派。期无负于古人斯已矣,于桐城何尊焉,而于桐城又何病焉![49]


文学流派与风格渊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是无可疑义的。风格渊源本不出于一,流派纷纷亦自为必然,本没有什么正派、别派的区别。标宗正统,诋毁他人,实在是大可不必的。


注释


[1] 王葆心:《古文辞通义·识途》,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


[2]  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43页。


[3] 葛立方:《韵语阳秋》,见《丛书集成新编》,第78册,764页。


[4]《仪礼·丧服》,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1106页。


[5] 杜甫:《赠蜀僧闾丘师兄》,见《全唐诗》(增订本),2307页。


[6] 杜甫:《宗武生日》,见《全唐诗》(增订本),2533页。


[7] 曹勋:《松隐文集》卷33。


[8]《黄庭坚诗集注·老杜浣花溪图引》,1341页。


[9] 按东方朔《十洲记》载,仙家煮凤喙及麟角,合煎作胶,名为续弦胶,用以续弓弩之断弦。杜诗见《全唐诗》卷217,题《病后遇王倚饮赠歌》。


[10] 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答王子飞书》。


[11]黄 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跋高子勉诗》。


[12] 陈师道:《后山诗话》,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304、305页。


[13]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327页。


[14] 方回:《瀛奎律髓》卷26。


[15] 元好问:《遗山先生文集》,《四部丛刊初编》本,卷11。


[16] 王士禛:《渔洋诗集·戏效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六首》之十二,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26册,660页。


[17]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与王观复书》之二。


[18] 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与王观复书》之一。


[19] 参见莫砺锋:《江西诗派研究》,37~39页,济南,齐鲁书社,1986。


[20] 参见庄季裕:《鸡肋篇》卷下,见《丛书集成新编》,第86册,741页。


[21] 参见莫砺锋:《江西诗派研究》,69~70页。


[22] 《黄庭坚诗集注·赠高子勉四首》之三,573页。


[23] 《黄庭坚诗集注·以右军书数种赠邱十四》,1605页。


[24] 陈师道:《后山先生集·答秦觏书》,624页。


[25] 方东树:《昭昧詹言》,31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26]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1471~14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