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不同类型的文人集团,其活动领域是不尽相同的。一般地说,侍从文人集团和政治朋党主要活动于政治领域,学术派别主要活动于思想学术领域,文人社团和文学流派则主要是在文学领域一展风姿。但是,各种类型的文人集团有一种共同的活动方式,这就是文学活动。也许可以说,正是以文学活动为主要的活动方式这一点,最能体现文人集团区别于其他文化职能集团的特性。
正因为如此,文人集团与文学风貌,借助于集团意识、集团心理的中介,发生了密切的勾连。文人集团的文学活动,与一般文学家个人的文学活动的主要区别,就在于它是一种集团的活动,具有集团性或曰群体性。集团的倾向总是比个人的活动更能代表和说明某一时代的风气,文人集团与文学风貌的关系也是如此。文人集团所具有的集团意识和集团心理,往往在某一时代率先开启了一代文学风貌,影响了整整一代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
文人社团和文学流派的产生和活动,最能说明这一点。例如,明初以林鸿为首的闽中十子社,首标“诗必盛唐”的宗旨和摹拟古诗的路数,开启了有明一代拟古复古的文学风气,这在明代文学史研究中是尽人皆知的常识。至于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和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更是拉帮结派,相互鼓吹,结成声势煊赫的复古派,统治文坛达百年之久。清代以方苞、刘大櫆、姚鼐为泰斗的桐城派,涉足学术、诗歌、古文等领域,尤其以古文称雄一世,以至于清代康熙以后除了桐城古文以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古文了。文学流派几乎成为文学风貌的象征,明清时期的文学发展很能说明问题。
其实,侍从文人集团、政治朋党和学术派别对文学风貌的制约和影响,有时并不亚于文人社团和文学流派。
例如,汉武帝金马门侍从与汉赋、建安七子与建安风骨、“上官体”与初唐诗风、“西昆体”与宋初诗风等,都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古语说:“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1]宫廷的好尚往往影响到全社会。侍从文人集团的文学倾向鲜明地代表了某一时期的文学风气,甚至使这种文学风气弥散于社会之中,成为一种社会风气。
又如,历代的朋党之争,无不激发了某一历史时期文学的政治性和现实性,使写实精神和批判精神成为这一时期文学的突出特点。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之于汉末文学,唐代后期的“牛李党争”之于晚唐文学,明代末年的东林党争之于明末清初文学,无不如此。党争使文人更为关注现实政治问题,如东林党人所说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在党争中,文人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感受、认识和思考发为言说,以便造成强烈的社会影响。他们所能找到的最便捷的手段,莫过于文学创作。因此,他们写诗、作文,创作戏曲、小说,无不融入了鲜明的现实精神和批判态度,把文学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这样一来,文学就有了强烈的实用精神和切实的实用功能。在政治朋党的鼓动下,这种文学的实用精神和实用功能蔚为一代时风。
和政治朋党不同,学术派别对文学风貌的制约和影响,不是把文学导向现实政治,而是为文学提供精神食粮。学术派别往往鼓荡起一股学术思潮,这股思潮和当时的社会风习、社会心理互为表里,汇聚成一股文化潮流,有力地裹挟着包括文学在内的精神文化,从而形成一种时代风气。宋代理学的盛行对宋诗宋文的影响,明中后期王阳明心学以及泰州学派的风行对文学思潮、文学创作的影响,清乾嘉年间汉学的广布对文学观念、文学创作的影响,都是显明的例证。
值得特别提出的是集团文学所造成的从众现象,这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一种异常突出的文化现象。
社会心理学所说的从众现象(conformity),是指个体自觉或不自觉地以某种集团规范或多数人的意见为准则,做出价值判断,改变思想态度,在思想上和行为上追随众人的现象。从众现象的特点是,人们对集团压力的服从性、服从的盲目性以及服从的去个性。从众现象是由两方面的条件造成的:一是集团对个人的吸引力和号召力,二是个人对集团的信赖感和依赖感。
集团文学所造成的从众现象,可以分两个方面来看,即集团内部的从众现象和集团外部的从众现象。前者促进了集团规范的强化和集团的凝聚力,后者则常常促成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
集团内部的从众现象是集团规范和集团意识的必然产物。集团规范要求集团内部的成员维护集团利益,遵守集团法则,服从集团约束;集团意识则要求集团成员为了共同的目标团结一致,互帮互助。二者共同作用,便导致集团内部的从众现象。
例如,建安七子中的每个人在成为侍从文人集团的一员之前,即他们在依附曹氏政治集团之前,已经各自成名,各人有各人的文学风格了。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就评论道:“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2]但是他们一旦加入侍从文人集团,正如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所说的,就“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了。他们只能按照曹氏政治集团的需要,去歌功颂德,充当“雍容侍从”的角色,来“并骋材力,效节明主”[3]。所以,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概括建安诗歌的基本内容,说是“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4]。
其他各种类型的文人集团,在文学创作中也同侍从文人集团一样,出现了这种从众现象。这里就不一一举例了。
与文学风貌关系更大的,是集团外部的从众现象。当某一文人集团的活动在社会文化活动中居于显著地位的时候,当某一文人集团在一定历史时期中处于文坛领袖地位的时候,当某一文人集团犹如北斗七星一样吸引着其他文人集团的时候,这一文人集团就会造成全社会的从众现象,使社会上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以这一集团的集团规范为准的,在思想上和行为上追随和效法这一集团。正因为如此,文人集团外部的文学从众现象,总是形成了一个时代的文学风貌。
文学流派的社会影响最能说明这一点。当明代中叶前后七子复古派声势煊赫的时候,它俨然成为文坛领袖,煽起了整整一个时代“物不古不灵,人不古不名,文不古不行,诗不古不成”[5]的文学风气。人们如痴如狂地模仿、效法前后七子,把他们的诗文创作奉为楷模和典范。艾南英在《天佣子集》中曾经批评道:“后生小子,不必读书,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每遇应酬,顷刻裁割,便可成篇。骤读之无不鲜华浓丽,绚烂夺目,细案之一腐套耳。”同样地,在以三袁为代表的公安派闯入文坛以后,普天之下充斥着“公安式”的诗歌和散文;在桐城派执文坛牛耳的一二百年里,到处所见都是桐城派的古文。在中国古代文坛中,这种从众现象实在是一种时髦的风气。
学术派别对文学风貌的影响,可以程朱理学学派为例。程朱理学从南宋以后,几乎一直是中国社会的统治思想和中国文化的精神代表,所以整个文坛也几乎一直笼罩在程朱理学的巨大身影之中。元明清时期,最高统治者一再标榜非程朱理学不尊。在他们的鼓吹倡导下,文学的理学化始终是这一时期文学的一股潜流,滔滔汩汩,长流不断。除了充斥文坛的道学诗、道学文(八股文)以外,理学还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文坛的各个方面、各个角落。例如,明代王慎中、唐顺之等人的唐宋派,就涂染着鲜明的理学色彩;清代沈德潜的“格调说”、翁方纲的“肌理说”,都是以理学思想为精神内核的;桐城派的主张和创作,更是通体洋溢着理学的光彩。又如,冯梦龙的“三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和凌濛初的“二拍”(《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也或多或少地泼染了程朱理学的油彩;高明的《琵琶记》戏文、丘濬的《五伦全备记》传奇、邵灿的《香囊记》传奇,以及明中后期形形色色的教化派戏曲,都是程朱理学的通俗教科书。文学只有攀附理学的高贵门第,才能脱胎换骨,跻身于神圣的殿堂,这不正是元明清时期的一种历久不衰的文学风貌吗?
此外,如汉武帝时的金马门侍从文人集团对汉赋文风的规范,唐代后期“牛李党争”对晚唐文学风貌的影响,明代活跃的文人社团与明代文学风气的关系等,都可以说明文人集团的活动是如何引起社会上的文学从众现象,而文学的从众现象又是如何形成时代的文学风貌的。
中国文学从来就有一种鲜明的规范性特征。这种文学规范性特征,一方面表现为纵向的崇古、拟古、仿古、复古,始终涵泳于古代文化的历史长河之中;另一方面表现为横向的效法典范,追随精英,附和众议,始终膜拜于当代名人的精神偶像之下。这种规范性特征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像迷雾一样一直无孔不入地漫延在中国古代文坛之中。而文人集团的文学活动,既在精神上强化了纵向的崇古精神,更在实体上凸显了横向的偶像崇拜。文人集团与文学风貌之间的功能关系,的确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注释
[1] 转引自范晔:《后汉书·马廖传》,853页。《玉台新咏》收录此诗,题为《童谣歌》;《乐府诗集》收入《杂歌谣辞》,题为《城中谣》。
[2] 曹丕:《典论·论文》,见萧统:《文选》,720页。
[3] 曹植:《与杨德祖书》,见萧统:《文选》,593页。
[4] 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66页。
[5]《李开先集·闲居集·昆仑张诗人传》,5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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