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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形式与整体功能


二、整体功能:中国宇宙模式的理论化


正像实体世界必然具体化为形式原则一样,气的宇宙具体化为整体功能。李约瑟说,中国是有机自然观;普里戈金说,中国重关系;这些都是对整体功能的朦胧认识。整体功能,其源远矣,“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已不得而知,在《周易》已有很完整的整体功能思想了。《周易》用(阴)(阳)两符号相互重叠和自身重叠,产生了(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象征八种基本物象:天、地、雷、风、山、火、水、泽,八卦再自身重叠和相互重叠,形成象征宇宙万物的六十四卦。这里,阴阳二爻不是实体的而是功能的,“一阴一阳之谓道”。八卦也是功能的,“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系辞》上),整个《周易》系统也是一个整体功能系统。从《尚书·洪范》开始的五行学说也是整体功能的。“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墙作甘。”似讲五种物质,但完全从功能着眼,已超出具体事物本身了。因其强调的是功能性,它很快就演化为整个宇宙具有普遍联系的整体功能学说。


在这个表里包含纵横两个方向的分类。纵向分类是清楚的,分别为颜色、味道、乐音、季节、方位等,但横向系列的分类根据就不好捉摸,它既为西方人难以理解,又正是中国文化整体功能的奥妙之所在。《周易》里也包含着这一分类,乾不但为天,也为圜、为玉、为金、为冰、为马、为君、为父……坤不但为地,也为布、为釜、为文、为牛、为众、为母……在这里,既有中国古人对自然奥秘的独到认识,又含有中国古人自以为是的妄说瞎猜。另外,前面已讲过,从《管子》开始系统阐述的气的学说,也是整体功能的。从先秦到两汉,气论与阴阳五行不断融合,终于构成了中国文化气、阴阳、五行的整体功能的宇宙,它被运用于天地人,渗透于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


这是中国宇宙整体的最基本的轮廓:(1)人体之气的阴阳五行与小农经济所依赖的自然之气的阴阳五行相通;(2)生理的阴阳五行(心、肝、脾、肺、肾等)与心理的阴阳五行(喜、怒、思、忧、恐、礼、仁、信、义、智等)相通;(3)家国的阴阳五行也是相通的,君臣如父子,亦如夫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4)大一统的朝廷作为社会的组织管理系统,又是顺乎自然,依乎天理的,“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礼记·乐记》)。这个宇宙是由在小农经济和大一统的农业社会中实践着思考着的人们把社会形态和自然天道相互参照、比附、交流,既把自然织入社会,又把社会织入自然而建立起来的一个天人合一的宇宙,它以一种整体功能既把天人化了,又把人天化了,从而形成了一个既永恒运转又永恒不变的天道。


整体功能,就是从整体本身出发,以整体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来把握。它绝不离开整体来谈部分,离开整体功能来谈结构,它认为离开了整体的部分,再也不是整体的部分,分割开来的部分再也不具有其在整体里的性质。把分割开来的部分考察、研究、透视得再精确、明晰、详细也没用,因为它已失去了原有的最本质的东西。例如人体解剖得到的知识,早已不是人体本质性的知识。人最重要的是神气,一旦解剖,神气已亡,谈何认识。各部分之所以存在,全赖整体的存在,整体功能是整体决定部分,而不是部分决定整体。


现代西方系统论、格式塔等也讲整体,也讲功能,也讲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但这种整体结构功能仍是建立在西方实体性和明晰性的传统之上的。它靠部分、层次、结构关系的明晰来提炼整体功能。它的大于部分之和的整体是以明晰这个具有历史性的东西和实体性这类明晰可见的层次关系为基础的。它的整体必须有部分的清楚,可以由部分来验证。从这种整体而来的部分,必然是实体性的、定位的,这种整体的部分中绝不会有从整体功能上推出有它而在具体部位中却找不到的东西。中国的整体功能却可以不管实体性部分的定位,中医的心、肝、脾、肺、肾就不是西医的实体性的心、肝、脾、肺、肾,而是功能的。从整体功能出发而发现的人体经络,明晰的现代科学也无法定位找到。关键就在于,西方的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这个整体是实体性的,它的功能全赖与各部分的实体相联系,而能发现整体有哪些部分是受历史水平限制的,因此,整体依靠的部分实际上只是已知部分,当然,已知部分的合力也大于各已知部分的相加,西方的整体功能是已知部分的整体功能,西方整体功能与中国整体功能的质量差别类似电脑与人脑的质量差别,中国的整体功能是包含了未知部分的整体功能,是气。它的整体性质的显现是靠整体之气灌注于各部分之中的结果,各部分的实体结构是相对次要的,而整体灌注在这一实体结构之中的气才是最重要的。因此谈某一整体,首先重整体的气,论人讲神情气度,论画以气韵生动为第一。谈某一整体的部分,也主要重灌注在该部分的整体之气。中医诊断,重在辨虚实,头等之事不是看此病在哪一部位,而是看此病是阴症还是阳症。谈论文艺作品的某一部位,也大讲骨气、筋气、形气、声气、笔气、墨气、文气,灌注在局部之气比实体结构重要得多。针灸讲究“宁失其穴,不失其经”,穴都是定位的,经是气的运行通路,只要经对了,就管事。绘画上讲“意足不求颜色似”,书法上讲“笔不周而意已周”,文学上讲“无字处皆其意”。中国的整体功能是迥异于西方的系统论的,迥异于从古典分析发展而来的实体性的结构功能的。之所以如此,还在于另一个更重要的差异。


西方的系统论里的系统是可以和其他系统分离开来研究的,其基础仍是具体事物可以和宇宙整体分离开来独立研究,得出其本质,从这里产生了西方的实验科学。正是这种分离决定了西方系统论的整体性必然是结构功能论。而中国的具体事物的整体性(气)是不能够与宇宙整体(天地之气)分离开来的。人体之气与地理、气候、时辰等天地之气密切相关;艺术作品也一样,诗,不仅是诗中的具体主题思想,更根本的是“诗者,天地之心”(《诗纬》)。画,也主要是“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王微《叙画》)。正因为不脱离宇宙的整体来研究事物的整体性,从宇宙的高度来研究具体事物,才能发现一些仅从事物整体不可能发现的东西(人体经络、绘画作品之神、文学作品之气)。这种宇宙高度是一种超越性的,因此它发现的具体事物的部分(如人体的心、肝、脾、肺、肾)必然是整体功能的而非实体的。正是这种超越性的发展,堵住了通向实验科学之路,又反过来证明了宇宙整体的正确性。


然而这个宇宙整体如上节所述,包含两部分,从而对具体事物整体的认识也必然包含两个部分,既有独到的见解,也有荒诞的臆测。由于整体功能反分析解剖和反实验的本性,它的超越处妙在哪里,难以确切阐明,谬误处错在何方,也不易辨析,正因如此中国古人认为整体功能是绝对真理。几千年来,尽管有时间的推移,王朝的更替,中国宇宙的基本结构(自然方面的天地、日月、四时、男女,社会方面的君臣、父子、夫妇、朋友)是绝对不变的。中医汤头(即中药的经典配方)是不变的,永远能治这个病,只需对具体病人加减几味药,加减用药量就行了。诗歌上的“诗言志”为万世名言,绘画上也讲“六法精论,万古不移”(郭若虚)。西方人尊敬亚里士多德,因为他站在自己时代的顶峰,仅此而已。中国人尊敬孔子,却因为他是万世师表。如果说,形式原则本身使西方文化的形式不断变化,不断发展,那么,整体功能既给中国文化带来了某些超前性结果,也给中国文化带来了停滞性的灾难。


注释


[1]参见托塔凯维奇:《六概念史》,220~221页。


[2]杨百顺:《西方逻辑史》,323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3]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译:《十六—十八世纪西欧各国哲学》,6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