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体裁的一一罗列。犹如黑格尔的理念在艺术门类中展开,《文心雕龙》由道之文而来的人之文展开为骚、诗、乐府、赋、颂、赞等35种体裁,显出一种空间的宏伟。
(三)历史的条分缕析。道之文有一个历史的展开,各类文体诗、骚、赋、铭、箴等也各有历史的演变展开。对每一时代的美学风貌、文体因革、作家起伏,刘勰都作了有特色的概括,有强烈的历史感,从时间秩序上显出体系性来。
(四)总体结构。体裁(空间)和历史(时间)毕竟是一种外在的构造,要把体裁和历史的多样性联结为一个整一的东西,得依靠贯穿于体裁和历史之中的美学基本原理,也就是由道之文(宇宙结构)而来的人之文(审美结构)从内在机制来说是怎样的。《文心雕龙》从《神思》到《程器》等24篇就是谈人之文的基本原则的。但是一到这里,就看不见在体裁和历史那里的严密逻辑了。比如《情采》、《风骨》、《体性》、《才略》、《时序》、《隐秀》都是讲作品结构和风格类型的,似应有一个统一的核心,但它们却显得互不相干,没有从一个更高的、统一的角度加以论述,而完全与诗话、词话谈论问题一样。(试与王国维《人间词话》谈“境界”相比较。)然而这是因为中国文化中事物最本质性的东西是功能性的,一谈到最本质性的东西时,《文心雕龙》不得不采用诗话、词话的方式。在具体作家作品的评论上,刘勰同样是用诗话、词话方式,《体性》说:“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公气褊,故言壮而情骇。”《才略》说:“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这跟钟嵘的方式差不多,《诗品》评刘桢:“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
外结构(体裁,历史)清楚,内结构“模糊”,这是中国美学理论的特色,是由中国宇宙天地万物君臣父子明了而内在气化阴阳“模糊”所决定的。对此刘勰自己也是清楚的,他说:“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文心雕龙·神思》)为让内在模糊之物更鲜明地表达出来,中国美学产生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这样的典型之作。
《二十四诗品》其实与《文心雕龙》有同样的体系。其一,它同样有时间的顺序。从《雄浑》到《旷达》,有一个从春到夏到秋到冬的流动。[2]二十四品似亦可象征一年的二十四个节气。《文心雕龙》表现为一种历时的时间观,从远古至今;《二十四诗品》则表现了一种循环的时间观。在中国文化中历时是外在的,循环是内在的。[3]循环的时间观把历时共时化、逻辑化了,因此,诗的变化更重要的不是历史上各时代流派风格的嬗递,而是风格类型本身的展开。其二,这样,与《文心雕龙》以文体的一一罗列来显示宏伟体系不同,《二十四诗品》以风格类型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的一一展开来显示一种空间的气象。文体的展开是外在的宏伟,类型的展开是一种内在的气魄,它是从更深的逻辑方面来建架空间结构的。《文心雕龙》的时空结构是较松散地结合起来的,历史的时间服从于体裁的分类。《二十四诗品》的时空结构却是高度紧密结合起来的,类型同时就表现时间,时间的流动同时就是类型的展开。甚至你分不出何是时间,何是类型,它以高度的时空合一的形式表现出来。
《二十四诗品》从类型上来展现审美意象,但审美意象的精微处是超绝言象的。刘勰说:“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文心雕龙·夸饰》)而《二十四诗品》把范畴和类似性感受结合起来,用独特的技巧,把握住了艺术的精微处。二十四品的题目:雄浑、冲淡、纤秾、自然等从概念的运用看,是对魏晋人物品藻中“目”的发展,用精练的词汇来概括对象。从二十四品的名称看,它是对唐代乃至整个诗歌审美类型风格的体系性把握。在具体说明每一类型的时候,又采用类似性感受。不是直接说某品怎样怎样,而是直接把你带进可以感受到该品最内在东西的一种境界里。什么是“纤秾”呢:“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什么是“劲健”呢:“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不是让你把握一个定义,一个解说,去捉摸艺术之言,而是让你迅速由言入意,由言入境,直接在境中去感受,去体味,去心领。入一品之境,是为了让你知道该品什么。因为用概念、解说、定义都是达不到事物深处的,而用类似性感受之境,就达到了这深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它说了,又什么都没有说;它没有说,你却能通过鲜活的景象心领到其底蕴。
和《文心雕龙》一样,《二十四诗品》也是以宇宙之道贯注全部品类之中的,不过《二十四诗品》之道是不可道的,但它在时间中流动,在类型中显现。“若纳水,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流动》)从一品之境中,我们心领到该品的精神,从众品的流动中,我们神悟了宇宙之道的奥妙。
《文心雕龙》和《二十四诗品》就是把握中国文化宇宙的形与气的两种基本方式,其他的一切著作都可以从这二者中得到理解。
注释
[1]参见弗莱(Northrop Frye):《批评的解剖》(AnatomyofCriticism),34~35页,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7。
[2]参见肖驰:《中国诗歌美学》第二章,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3]参见拙著:《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第一章第二节,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