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高山大河的感受基本上与对崇高人物的感受是一样的。孔子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司马迁赞扬孔子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史记·孔子世家》)人们面对天、圣人、高山这些伟大的自然和社会现象,内心感到一种崇敬,同时升腾起要达到这种崇高境界的愿望:“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这是一种对崇高事物的崇敬,要与之合一的感受,它不像康德那样,先是痛感,然后主体唤起抵抗,诉诸道德力量,超感性官能,从而提高自己,感到自己比自然界更崇高。它也有崇敬和愉快,但崇敬是对人的道德力量的崇敬,是对主体的崇敬;愉快也是一种征服者的愉快,对未来斗争充满勇气的愉快。中国的崇高对象是圣人英雄和自然的壮美,因此崇高的愉快是对自己本源的皈依。它不像康德那样,“让我们在内心里发现另一种类的力量,这赋予我们勇气来和自然界的全能威力的假象较量一下”[4],也不是布拉德雷的对客体的敬畏和与之混杂一起的“一种自我放弃、狂喜或崇拜”[5]的与客体合一,而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用现代汉语来说就是:“巍巍的高山,我们抬头仰望,充满阳光的大道,我们沿着它前进。”
西方的崇高注重突出的是痛感——不管是受挫、阻碍、惊呆,或拒绝,中国的崇高特别突出的则是乐。它肇始于孔子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这种乐既来自“比德”,即人从山水那里感受到人的社会性与自然的内在一致,又来自“澄怀味道”,即从山水那里体会到无形的,生生不已的道。中国崇高中乐的突出主要源于天人合一的整体功能宇宙观,西方崇高引起可怖性和敬畏的主要之点,如空无、晦暗、无限……在中国美学中,都无可怖可言。
空无,按柏克,包括空虚(vacuity)、黑暗(darkness)、孤独(solitude)、寂静(silence)。而在中国哲学里,空,不是西方的空,“空即是色”。空灵是极高的艺术境界。无,也不是西方的无,无包含着有,有生于无。虚比真实真,“唯道集虚”,没有虚空,万物不生。静,中国人顺应自然法则而运行的宇宙是虽动而静的。总之,中国人的“空”、“无”、“虚”、“静”充满了宇宙的灵气。“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苏轼)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皆寂,唯闻钟磬声。
(常建)
如此静寂,如此空灵,又如此充满无限意味。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
如此孤独,如此虚静,又如此包含着无限深意。
中国画往往留出大块的空白,然而“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笪重光)。清人郁永河“独坐舷际,时近初更,皎月未上,水波不动,星光满天,与波底明星相映,上下二天,合为圆器,身处其中,遂觉宇宙皆空”(《台湾行》),毫无柏克的恐怖,反而大发诗兴。
晦暗、模糊也是柏克大谈可怖性的因素。晦暗、模糊在西方文化中与未知相连,当然易生可怖。在中国,晦暗、模糊与空、无相连,恰为最高境界。《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孟子的美、大、圣、神,不可知之的神为最高。作为这种哲学观的反映,艺术上是“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严羽《沧浪诗话》)。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张怀瓘《法书要录》说:“道心唯微,探索幽远”,“临不测之水,使人神清,登万仞之岩,自然意远。”
中国人的宇宙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有节奏的宇宙,中国古人的观赏也不是只把晦暗作为一个孤立绝缘的意象来看待,而已经暗渗着宇宙观的定式。“若夫日出而云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朝而往,暮而归……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欧阳修《醉翁亭记》)
无限也是西方崇高可怖性的重要根源。柏克说:“在我们的所有观念之中最能感动人的莫过于永恒和无限;实际上我们所认识得最少的也就莫过于永恒和无限。”[6]康德从哲学上深感人永远不能把握无穷的宇宙,在人的认识能力之外,永远有一个物自体。而中国人的宇宙——“道”是能够体味的。中国人容纳万有的整体性宇宙观体现在美学和艺术上,如汉赋包括万物,绘画三远法俯仰天地,建筑的群体性和时空合一。由于中国人与自然的内在同一,“中国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着无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了无限,表现了无限,所以他的态度是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脱的,但又不是出世的。他的画是讲空灵的,但又是极写实的。他以气韵生动为理想,但又要充满着静气。”[7]因此,西方的无限与未知相连给人以刺痛,中国则没有,你看: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王维《汉江临泛》)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登鹳雀楼》)
柏克认为,一些事物本身不是无限,但可以造成无限的感受,如各部分的连续和重复。中国古人是不会这么想的: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接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李白)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
都没有想到无限。
中西对客体感受的差异在于由宇宙观所决定的观赏方式的差异。西方人从一定点(这个定点既是历史的、文化的,又是个人的)向高山、海洋、无限的苍穹望去,结果必然是视觉把握不住客体,想象力不能与客体相适应,感性受到否定,人感到阻滞、拒绝、渺小、无力……而中国人对崇高客体的观照方式是流动的,俯仰往还的。原始的彩陶艺术就不但可以平面环绕观赏,又可以从上往下观赏。《周易》讲仰观俯察,《礼记》讲上下察,绘画讲三远:“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郭熙《林泉高致》)对于“一片山景‘仰山巅,窥山后,望远山’,我们的视线是流动的,转折的。由高转深,由深转近,再横向于平远,成了一个节奏化的行动。郭熙又说:‘正面溪山林木,盘折委曲,铺设其景而来,不厌其详,所以足人目之近寻也。傍边平远,峤岭重叠,钩连缥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也。’他对于空远、深远、平远,用俯仰往还的视线,抚摩之,眷恋之,一视同仁,处处流连”[8]。这样山再高再远也无可怖之感。
最后我们对中西崇高理论作一简短的小结。
崇高作为主客交流的整体反映的是人的自我超越过程。中西崇高理论明显地有三点差异:(1)使人自感渺小的东西,即超越的压力是不同的。在西方的崇高中是一种敌对者(上帝也是把人放在一个与之敌对[有罪]的位置上),自感渺小是以一种对立冲突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在中国的崇高中是一种伟大者,自感渺小是以劝励的方式表现出来的。(2)超越的方向不同。西方的超越,特别是柏克、康德的理论,是以战胜对方和原来之我为目的,因而是多样的、未规定的,表现为一种胜利的多种可能。中国的超越自我是向以前的劝励者皈依,它的方向是规定的、有榜样的,这种皈依又毫无基督教否定自己的赎罪意识。(3)超越的过程不同。西方体现为一种激烈的否定之否定,中国则为正面的愉快的提升。
注释
[1]布拉德雷:《牛津诗学讲演集》,38页。
[2]叶维廉:《中西诗歌山水美感意识的演变》,见《寻求跨中西文化的共同文学规律》,11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济慈诗选》,316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4]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册,101页。
[5]布拉德雷:《牛津诗学讲演集》,52页。
[6]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24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7]宗白华:《美学散步》,12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8]宗白华:《美学散步》,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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