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在失去了形而上学的现代氛围中,对形而上学的追求给予我们西方本体论从有到无的一个图形。现代西方以科学为主力,把形而上学作为虚无否定了。但是,作为西方文化实体性典型的各门学科,它们以不同的方法研究不同的对象,难道只是被各大学的行政机构组织在一起,只靠各自的实际意义才保持意义吗?它们没有一个共同的根吗?古代世界有一个共同的根——巴门尼德的存在及其各种演化形态(理式、原子等),中世纪有一个共认的根——上帝,近代世界也有一个公认的根——黑格尔的理念。现代,这个根被科学否定了。海德格尔要寻找一个确实的东西,只找到此在(即个人的具体存在)作为其基础本体论。然而,此在只是哲学研究确定明晰的出发点,而非形而上之根,虽然这个根可由此在的本质处境来追问。
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是无(Nichts)而不是科学否定它时所认为的虚无(nêant)。形而上学是由明晰的科学明晰地否定掉的,因此不能由科学之路登堂入室。“如果前提是:要在这个问题中以‘逻辑’为最高准绳,要以知性为手段并通过思维的途径,以求原始地把握‘无’并对‘无’可能暴露的真相作出决断,——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因为我们始终无法把‘无’作为对象,我们就对追问‘无’的问题已经山穷水尽无计可施了。”[1]传统文化把形而上学作为一个对象,一门学科,作为存有(Being)来把握,必然要在逻辑和知性的发展中暴露马脚,终而被科学否定掉。海德格尔化有为无,就化解了科学、逻辑、知性的否定。形而上学之无不是虚无,因为人和文化必须有意义,它又不是有,因为上帝、理念、必然在理性面前已显为子虚乌有。对于执著于形而上的大全的西方心灵,对于人类和文化虽不能证明、未能寻出、但确有的统一和意义来说,人是要坚持追问形而上问题的,因此,海德格尔提出了“无”。无不是虚无,显示了西方心灵的执著,无不是有,它避开了逻辑的打击,超越了知性的局限,适应了现代的形势,在没有形而上学的现代,指出了一个形而上的代替物。然而这个代替物是“无”,“无是对在者的一切的否定,是根本的不在者”[2]。对于有思辨头脑的海德格尔来说,区分无与虚无是容易的,但对芸芸众生,又怎样对既不是一个对象,也根本不是一个在者,既不自行出现,也不依傍着它仿佛附着于其上的那个在者出现的“无”[3]去进行思考呢?他们只有沉沦在虚无之中了。
在虚无中要固执形而上之根的海德格尔,只有用“无”来维持这个根,“无”不能够用逻辑和知性来证明,但海德格尔说,可以靠我们对无的基本经验来证明它。什么是无的基本经验呢?焦虑、孤独、无聊、畏惧……当海德格尔避开逻辑和知性,转入经验和体验中来寻求无的显现时,已不知不觉地从哲学转入美学了。如果我们仍用物质和精神、客观和主观这一概念框架来看问题的话,那么可以说,物质、客观世界的本体论已经化为虚无了。或者换言之,它已经转向了,转入此在(单个人)的经验和体验中去了。这正好使我们从精神这一传统概念来进行存在主义的考察。
萨特以现象学的方法来建立存在的本体论,以对意识的现象学考察来开始他的名著《存在与虚无》。意识,这个被各种古典唯心主义以各种方式神化为九天之上的东西,现在要跌入尘世了。现象学认为,一切意识都是对某物的意识。萨特由此得出,意识本身是空洞的,是不存在的,是虚无,意识是一种自发的活动,意识活动和意识对象是同时出现的。意识一出现就是对某物的意识,意识对象出现了,意识这个虚无才同时附在某物上,成为某物的意识,才化无为有。
当世界的本体变成无的时候,人的外在失去了最根本的依赖,当意识本身也是虚无的时候,人的内在失去了最根本的依靠。人真的自由了,这是一种处境尴尬的自由。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说:“一个哪怕可以用极不像样的理由解释的世界也是人们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幻想和照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会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人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了荒诞感。”[4]
人是荒诞的,特别是作为单个人更显得荒诞。我被不明不白地抛到世上来了,我为什么是如此之我,是这一人种,生这一国度,处这一时代,居这一阶层,这是讲不清楚的。不从传统的本体论,把人归为类,而从存在主义的本体论,突出与类不同的我,我是谁的问题是难以回答的,我的命运、我的生活之路是荒诞的。这种与类不同的我的突出,规律的世界转为我之世界,世界也显得荒诞了。人固执于我,成为局外人,世界也疏远于人,成为卡夫卡所描绘的世界,成为荒诞派戏剧和黑色幽默所描绘的世界。人固执于我,我与他人的沟通就成问题了,人我关系就成了萨特戏剧《间隔》中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成了尤奈斯库《秃头歌女》中那对夫妇之间的关系。突出了与类不同的我,脱离了上帝和规律的管制,是自由了,但这种自由是荒诞的,一方面脱离了外在的规律,另一方面又不能阻止异己规律对自己产生的压力,这就是尤奈斯库的《椅子》、《未来在鸡蛋里》、《新客房》等戏剧中显出的人受物的压迫的窘境。规律与自己无关,也就显为一种神秘性,犹如卡夫卡的小说世界。
荒诞是现代人的普遍感受,当后现代理论从参考系的变换来谈事物的性质,从人朝各种参考系开放来谈人的自由的时候,荒诞感才慢慢地开始淡下去……
注释
[1]洪谦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34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2]洪谦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34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3]同上书,353页。
[4]加缪:《西西弗的神话》,6页,北京,三联书店,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