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
这里,人是孤独的,是自我选择的摆脱社会束缚后的孤独。其实,并不孤独,他与自然为侣,桂花、山鸟、幽篁、明月、春涧都是他的伴侣。在这孤独里,他以自然的本来意义体味着自然和自我,他的自我也渐渐融入自然之中,达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无我禅境: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栾家濑》)
人从自然中体会到宇宙的禅意,又以禅意去体味自然和人生,就达到了一种超越尘世和政治的逍遥心态,进入一种自然真趣之中。“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田园乐》其六)这是他的静,“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这是他的动。无论动与静都含着一片禅机、一份悠意、一种超然。
二、从逍遥到梦幻感
佛、道虽然使一些人达到逍遥的佳境,然而归根到底,他们还是有所“待”的,和尚靠寺庙,道士赖道观,隐居者依托山水田园。从理论上讲,还不算彻底。《庄子》第一篇《逍遥游》讲得很清楚,真正的逍遥是无待。退隐者靠田园山水毕竟是一种有待,因此古往今来很多人走这条路未能通向逍遥,如谢灵运、柳宗元等。以本心为主的禅宗兴起以后,在实践上把逍遥的思想推到最高峰。依禅宗的观点,需要田园山水才能达到自由逍遥,还是向外作工夫,所谓“日日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神秀语),而以本心为主,“佛性常清净,何处染尘埃”(慧能语),并不一定要山水、田园。正如对宋代士大夫影响甚大的临济宗的义玄所说:“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人云:‘向外作工夫,总是痴心汉。’你且随处作主,立处皆真……自为解脱大海。”(《古尊宿语录》卷四)总之,要靠本心本性,靠心理自身的智慧,即使有所借待,也不要执著于借待。宋代文学家苏轼就是以这种方式来获取逍遥自由的。他也以酒忘忧,但重要的是从酒中体会禅意:
醉中虽可乐,犹是生天境。云何乐此身,不醉亦不醒。(《和陶饮酒》)
他也寄情山水,但重要的是从山水中体会禅意:
白云出山初无心,栖鸟何必恋旧林。道人偶爱山水故,纵步不知湖岭深。(《赠昙秀》)
他以一种无往而不可的禅意去看待自然,自然或与他同俱禅意,或启发着他的禅意: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
只要有一颗禅心,淡妆、浓抹,山林、庙堂,酒肉、粗食……总是相宜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历尽了种种政治苦难,苏轼并没有退隐、归田。有禅宗思想的渗入,归田退隐已不能解除束缚,给心灵以逍遥自由了。他最推崇陶渊明、王维,但已没法走他们走过的老路,他只能入禅,也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从其被贬海南后的诗中,可窥一斑: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条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
然而心灵无论多么超然,毕竟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之中并不断地与之相互交流。禅学可以通过调整心理而平静内心,却不能制止现实不断向心灵发来各种刺激。禅学贬低了山水田园的防范作用,同时也使人失去了可以做到眼不见心不烦的物质依托。以一己之心面对整个宇宙人生,结果就必然是一种对整个宇宙人生的空漠感。李泽厚说得好:“苏一生并未退隐,也从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2]这是一种“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空漠感。正像自由和荒诞一样,无待的逍遥与人生的空漠感也是一枚钱币的两面。正是这两面形成了苏轼非常浓厚的人生如梦的感受: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永遇乐》)
在辛弃疾那里,也闪动着这种人生如梦的感受:
为谁醉倒,为谁归去,都莫思量。(《朝中措》)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过平生。(《临江仙》)
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鹧鸪天》)
中国的逍遥达到真正的无待,极端的自由,同时也就显出了逍遥本身的梦幻性。也正因此,禅宗本欲抵达真正无待的逍遥,结果却很快促成了自然人性论的产生,它集中表现为李贽哲学。自此以后,退隐与逍遥再也没能担当文化的主角了。
注释
[1]参见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4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2]李泽厚:《美的历程》,161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