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心灵和情感的推重,产生了想象的同情。中国的内游有一与此相似的方面:物化。内游之时,充满情感和生气,“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刘勰《文心雕龙·神思》)。随着情感的移入,人也仿佛身入其景,甚至忘掉自己,仿佛进入事物之中。这在绘画、小说、戏曲创作中常常出现。文与可画竹,“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罗大经画草虫,“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耶?”(《画说》)李渔论戏曲的人物创造时说:“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设身处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当舍经从权,暂为邪辟之思。”(《闲情偶寄》)绘画与戏曲表现为设身处地的身与物化,也就是顾恺之说的“迁想妙得”。书法则在点、横、竖、捺之中投入了作家的情感。“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孙过庭《书谱》)笔画中也体现出一种物物相通的宇宙通性。“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卫夫人《笔阵图》)
同情的想象和内游的物化是最接近的,都是从情感和精神上与对象交融一体,但由于中西文化对事物之神和宇宙本质的认识是不同的,从而同情与物化又是有差别的。当想象与内游进一步展现为幻想与玄游时,同情与物化的差别也豁然开朗了。
四、幻想与玄游
在近代浪漫主义的展开中,想象与幻想的区别朦朦胧胧地从德国掀起,流行于欧洲主要国家,一大批重要人物,莱布尼茨、霍布斯、洛克、艾德生、柏克、约翰生、伍尔夫、柯勒律治、谢林、康德都卷入了讨论。但是如果我们把想象作为一个总概念,将联想、同情、幻想作为次级概念,我们就可以从罩在幻想上的云雾中摆脱出来。如果说联想主要关注的是以现实世界为根据的创造,同情主要强调的是心灵对创造意象的体悟,那么,幻想则主要属于现实并不存在的形象之创造。对想象的幻象性的开拓主要是由德国思想家来进行的。在注重沉思的德国人看来,近代社会一开始就面临着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宇宙无限地展开后,人与宇宙普遍性的关系,人如何才能获得一种宇宙的普遍性;一是社会技术化、功利化之后,人面对散文化的现实如何坚持和寻找理想之心的问题。无限的宇宙使人怀疑理性公理的能力,散文化的世界使人不满意庸俗的现实。这两方面都使德国人抬高了诗的地位。诗的想象是宇宙整体的保证,诗心诗意是克服散文化的良药。施莱格尔要求创造包罗万象的诗,诺瓦利斯认为宗教和诗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东西,谢林主张哲学的最高顶峰是艺术。他们既用诗的想象超越现实,又用诗的想象创造出最高理想。这种超现实的理想,不是从经验而是从超验,不是从现实而是从理想来进行的,因此就是显为一种“幻想”。这种超离现实的幻想很多时候依凭某一历史而显现出来,温克尔曼和席勒展示出了古希腊的理想,诺瓦利斯和施莱格尔描绘出了中古基督教的理想。当然,他们心醉神迷地痴情描绘的古希腊和中世纪并不是历史上本来的古希腊和中世纪,而是具有现代意义的理想模式。而歌德则用浮士德的传说故事体现出了一种进取追求的近代精神。想象的幻想创造的是现实没有的形象,同时又是最具理想性的形象,是一种具有宇宙精神的形象。
西方近代的宇宙意识需要想象的幻想,中国的宇宙意识需要的则是玄游。“玄”即中国的宇宙本质。《老子》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嵇康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艺术家内游的最高境界就是能“游心太玄”。中国文化气的宇宙决定了“太玄”的空灵性质。当我们达到了玄游的高度,就会更深地理解神游和物化的特殊性。神游中之所以“荡思八荒,游神万古”般不着边际,是因为宇宙玄理的空灵性。物化中的得物之情,情往兴来,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也是在空灵的玄理的背景中才更深厚。与中国宇宙空灵的玄理相一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景外之景,象外之象,味外之味,韵外之致。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具有空灵的玄理。王羲之的书法流丽自然,也具空灵的玄理,吴道子的画“笔才一二,象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笔不周而意已周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亦有空灵的玄理。宇宙的玄理是空灵的,艺术家的玄游所重的不是实体,而是气象,不在事物的典型化,而是形象的气韵化,它“凝神遐想,与物冥通”(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三),有一种西方想象所未曾有的景象:“善画者观猛士剑舞,善书者观担夫争道,善琴者听淋雨崩山。”(汤显祖《序丘毛伯稿》)中国文化各类事物在内在玄理上的相通性,使得不同的物象可以达到相同的宇宙精神,而内游也仅是在玄游阶段,才真正离开了艺术的技术性,超出了具体的对象性而升腾到了宇宙精神的高度。然而这种精神高度又丝毫没有离开现实,完全以现实世界的形象表现出来。
西方想象的幻想创造了一个超验的非现实世界。中国内游的玄游呈现出的却是道地的现实世界。幻想得到的是对现实的超越,无限的宇宙鼓励一种超越精神。玄游得到的是现实的生动气韵,虽动而静的气的宇宙主张原地的自足。“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老子》)在幻想和玄游这一向度里,西方想象和中国内游的文化差别敞亮了出来。
注释
[1]《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2]参见伍蠡甫编:《西方文论选》上卷,133~134页。
[3]恩格尔(James Engell):《创造性想象》(TheCreativeImagination),4页,哈佛大学出版社(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1。
[4]同上书,3页。
[5]《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27页。
[6]同上书,29页。
[7]同上书,29页。
[8]《狄德罗美学论文选》,54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9]同上书,541~542页。
[10]《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13页。
[11]同上书,15页。
[12]恩格尔:《创造性想象》,145页。
[13]恩格尔:《创造性想象》,145页。
[14]黑格尔:《美学》第一卷,35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15]同上书,3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