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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知道,杰克。”圣路易斯说,“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特丽萨·洛夫顿的案子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杀案。不仅在丹佛搅得人心惶惶,传到任何地方都将举座皆惊。任何刚听说或者刚读到这件案子的人,都会有那么一瞬间被震惊到失语失神,忍不住在脑海里描绘那幅残暴的画面,随即感到肠胃一紧。


绝大多数凶杀案都是分量不重的“毛毛雨”——这是我们报刊业的行话。这类案子对他人的影响力有限,对人们想象力的调动也不会太久。它们只能出现在报纸的内页里,配以寥寥几段文字,然后湮没于报纸中,就像受害者被深埋地底一样。


可当一个琼姿花貌的女大学生被砍成两截,发现尸体的地点还是华盛顿公园这样一个向来安宁的地方,这样的案子就会立即引爆井喷式的报道,多得版面都塞不下。特丽萨·洛夫顿一案不是毛毛雨,它就像磁石一般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特丽萨·洛夫顿,这个被砍成两段的姑娘,就是这桩案子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于是各地的记者——纽约的、芝加哥的、洛杉矶的,电视媒体、小报狗仔和报社记者等等——都蜂拥扑入丹佛。整整一周,他们在服务周到的优质酒店里歇脚,于市区与丹佛大学校区之间奔波,抛出毫无意义的问题,收集毫无意义的答案。有的人负责盯梢洛夫顿生前兼职的托儿所,有的人启程前往洛夫顿的家乡比尤特。不论他们奔赴何处,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特丽萨·洛夫顿完完全全就是那种媒体钟爱的形象——完美的美国女孩。


特丽萨·洛夫顿一案不可避免地被拿来与五十年前发生在洛杉矶的“黑色大丽花”惨案[3]相比较。在那桩案子里,一个不那么完美的女孩的尸体于一块空地上被发现,尸体自肚脐处被斩成两段。于是,一档猎奇类电视节目给特丽萨·洛夫顿起了个“白色大丽花”的名号,因为洛夫顿的尸体是在丹佛格拉斯米尔湖附近一块被冰雪覆盖的荒地上发现的。


这样一来,特丽萨·洛夫顿的故事不愁没有素材可用了,这件案子成了热点,热得就像垃圾桶里燃烧的火一般。这把火熊熊燃烧了差不多两个星期,然而一直没有人被逮捕,再加上其他地方又有新的案子发生,足够各家媒体找到新热点。就这样,有关这件案子的后续新闻,先是跌回到科罗拉多州诸家报纸的内页,又逐渐缩成文摘页面中一则扼要的简讯。最后,这件案子也成为毛毛雨,特丽萨·洛夫顿被埋葬了。


在这期间,所有警务人员,尤其是我哥哥这样的,都对此案保持缄默,甚至拒绝证实受害者被发现时已遭分尸的细节。这个细节得以见报实属偶然。《落基山新闻》的一个摄影师伊基·戈麦斯,当时正在那个公园里转悠着寻觅“野外的艺术”——我们通常在没有热点的“无事报道日”用此类采风照片填充版面。就这么巧,他撞上了犯罪现场。在他之前,没有一个新闻记者或摄影记者得到消息。自从警方知道《落基山新闻》和《丹佛邮报》曾监听他们的无线电通信频道后,他们便总是用固定电话通知法医和犯罪现场调查组。戈麦斯拍到了警方用两副担架搬运两个裹尸袋的照片。他打电话给本地新闻编辑部,说警方正在处理一桩需要用到两个裹尸袋的案子,而从尸袋大小看,两个受害者很有可能是孩子。


稍后,《落基山新闻》一个专司警务报道的记者范·杰克逊,从法医办公室的一个线人处证实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一个惨遭分尸成两截的受害者被送进了殓尸房。第二天早上,《落基山新闻》就报道了此事,这如同奏响了塞壬之歌[4],诱来了全国各地的媒体。


我哥哥和他所在的人身侵害调查组负责侦办此案,但他们似乎觉得没有任何义务向公众通报情况。每一天,丹佛警察局新闻办公室发布的通讯稿上就只有寥寥几行字,宣告调查仍在继续,以及至今没有找到任何嫌疑人。一旦被记者们逼急了,警方负责人便会郑重宣称:这个案子不应该由媒体来进行调查,尽管这个声明本身就是个笑话。既然从官方挖不到什么消息,媒体便一如既往地使出应对此等情况的惯用手段:他们自行调查这桩案子,报道受害者生前的各种逸事和实际上对本案没有任何帮助的各类细节,直到把读者和电视观众耗得麻木。


然而,警察局新闻办公室依然几乎未透露任何情况,在特拉华街警察局总部大楼之外的人们依旧对案子一无所知。两三个星期后,媒体的狂轰滥炸结束了,被扼杀的原因正是缺少维系其生机的命脉——信息。


我并未参与报道特丽萨·洛夫顿的案子,但是我想涉入其中。这可不是能够在这种地方经常遇到的事,任何记者都会惦记着分一杯羹。但是打一开始,就是范·杰克逊和跑校园新闻的劳拉·菲茨吉本斯负责跟进这个案子。我得静候时机。我知道,只要警方不公布内情,我就有机会。因此,当调查开始没多久的时候,杰克逊问我能不能从我哥哥那儿搞到点什么消息,哪怕是那类“不供引用”的资讯也行,我告诉他我会去试试,但其实我没有。我要自己做这个报道,我才不打算用自己的资源养着杰克逊,帮他抓牢这个案子呢。


到一月底,当这个案子已经发生一个月,并且已消失于新闻资讯版块时,我展开了行动。而我的错误也就此开始。


一天早上,我走进本地新闻编辑部主任格雷格·格伦的办公室,告诉他我想就这个案子写篇专稿。那是我的专长、我的领域——用长镜头呈现落基山帝国[5]的重大凶杀案。用一句报纸行当的陈年套话,我的技艺就是“走进头条,带您深入追寻背后真实的故事”。所以我去找格伦,提醒他我能在这件案子里拉上关系。我说,那是我哥哥负责的案子,也就只有我能跟警方搭上话。格伦可不会考虑杰克逊在这件案子上已经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他毫不犹豫地批准了我的申请。我早料到他会这样。他所关心的,就只是打造一篇《丹佛邮报》没有的独家报道。我拿下了这份差事,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可我错了,我不该在跟我哥哥谈话之前便告诉格伦我有门路。第二天,我走过两个街区,从报社来到警察局,和肖恩一起在自助餐厅吃午餐。我向他提起我的差事,他却叫我打道回府。


“回去吧,杰克。我帮不了你。”


“你在说什么?这是你的案子。”


“是我的案子,但我不会跟你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合作——你们只是把它当成写作素材而已。我已经通报了这件案子的基本信息,上头只允许我这么做,这件事到此为止。”


肖恩移开视线,看向另一边。他有个让人颇为恼火的习惯:一旦你跟他意见相左,他就不看你。我们小时候,只要他使出这一招,我就会跳到他身上,猛捶他的后背。现在我再也不能这么干了,虽然好多次我都恨不得揍他一顿。


“肖恩,这可是个好题材,你必须得——”


“没什么我必须得做的事,我他妈才不管这题材是不是好的。要我说,杰克,这题材糟透了,你懂吗?我睁眼闭眼脑子里全是这件案子。我是不会拿它帮你多卖几份报纸的。”


“得了,伙计,我可是个作家,我才不关心它会不会带动报纸的销量。我关心的是挖掘故事本身,才不管什么销量之类的。你了解我对这类事的想法。”


他的目光终于回到我的身上。“那你也该知道我对这件案子的感受。”他说。


我沉默片刻,然后掏出一根香烟。那时我的吸烟量已经减到大约一天半包,当时完全可以不抽烟,但是我知道这个请求令他感到困扰。每当我尝试说服他时,就点上根烟。


“这儿不是吸烟区,杰克。”


“那去告发我呗,起码你能逮到个人交差了。”


“你怎么每次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时,就表现得跟个浑蛋似的?”


“你还不是跟个浑蛋似的?你破不了这件案子,对吧?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你不想让我继续调查,不想让我报道你的失败。你正打算放弃这件案子。”


“杰克,别跟我来这套踢裆[6]的鬼把戏。你知道这向来不管用。”


他说对了,这一招从来就没起过作用。“好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只想把这个恐怖小故事留给自己享用,是吗?”


“嗯,差不多吧。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坐在韦克斯勒与圣路易斯的汽车里,双臂环抱在胸前。这个姿势让我感到某种安慰,就好像我正与另一个自己紧紧相拥。我越是思考我哥哥的死,越觉得整件事都迷雾重重。我知道洛夫顿一案一直重重压在他的心头,但绝没有到让他想轻生的地步,他不是这种人。


“他是用自己的枪吗?”


韦克斯勒透过后视镜望着我。他在审视我,我猜。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和我哥哥之前的谈话。


“是的。”


这个答复令我心头一震,我就是觉得这点说不通。我和肖恩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往日里所有的相处时光都告诉我,肖恩不会这么做。我才不管什么洛夫顿的案子。无论他们怎么说,肖恩是不可能选择轻生的。“肖恩不是那种人。”


圣路易斯回头看着我:“什么意思?”


“他不可能自杀,就是这样。”


“听着,杰克,他——”


“他从来没有厌倦那些工作上接踵而来的糟心事。他爱死了。你去问赖莉,你随便拉个人问都行。韦克斯,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你应该知道这说辞完全是无稽之谈。他热爱狩猎,他就是这样形容这份工作的,给他什么都不换。本来这会儿他大有希望升个该死的副局长什么的,可他不要。他就想办这些凶杀案,他留在了人身侵害调查组。”


韦克斯勒没有回答。我们已经抵达博尔德城,正沿着基线大道开往瀑布区。车内一片死寂。他们提到的肖恩的事情冲击着我,如同惊涛拍过,空余一身寒意,就像覆在身后高速公路旁的积雪,冰冷而暗淡。


“他留下遗书了吗,或者其他东西?”我说,“或者……”


“有一句话。我们认为,那大概就是遗书了。”


我注意到圣路易斯瞥了韦克斯勒一眼,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你说得太多了”。


“什么?写了什么?”


回答我的是漫长的寂静。然后,韦克斯勒决定不理会圣路易斯的警告。“游离于空间之外,”他说道,“超脱时间之际。”


“‘游离于空间之外,超脱时间之际。’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这就是遗书的全部内容。”


赖莉脸上的微笑大概只保持了三秒钟,笑容随即被惊恐的神情取代,那副样子活像从爱德华·蒙克的画作里跳出来一样。大脑真是一台令人惊叹的计算机,短短三秒钟的时间就能扫视完出现在你家门口的三张脸孔,然后知道你的丈夫再也不会回家。IBM的产品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赖莉的嘴形成一个可怕的黑洞,从中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呜咽,接着是那个不可避免却毫无意义的字眼:“不!”


“赖莉,”韦克斯勒试着安抚她,“我们先坐下,坐一会儿。”


“不,上帝啊,不!”


“赖莉……”


她从门口仓皇后退,就像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动物,朝着一个方向飞奔,接着又慌不择路地转向疾驰,似乎觉得只要避开了我们,就能改变什么事情。她拐了个弯,奔进了客厅。我们跟过去,看到她瘫在长沙发上,好像马上要昏厥过去,我得知消息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她的泪水这时才涌出眼眶。韦克斯勒坐到她身边,圣路易斯和我站在一旁,怯懦地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