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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知道,”她悲伤地说,“没有人会知道。”


又是一阵更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她请求道:“再考虑考虑吧,约翰,让我们静静平复创伤不是更好吗?”


“就像萨拉那样?”


“你是什么意思?”


“你们从来不谈萨拉……也从来都不告诉我。”


“我现在不想提这个。”


“你永远都不会提的,才刚刚过了二十年而已。”


“别用这种事对我冷嘲热讽。”


“我很抱歉。你看,我也不是故意这样的。”


“你就好好想想我跟你说的话吧。”


“我会的,”我说,“我会让你知道我的想法的。”


她生气地挂了电话。她在生我的气,就像我在生她的气一样。她不愿让我写肖恩,这让我非常难受,就好像她还在试着保护和偏袒肖恩一样。但是肖恩已经走了,而我还在这里。


我坐直了身子,让视线能够越过工作间的隔板向外望去。陆陆续续进来的人渐渐填满了编辑部大厅。格伦走出了办公室,正在本地新闻编辑部与早版编辑讨论堕胎医生枪击事件的报道计划。我缩回椅子里,这样他们就看不到我了,不然他们又得冒出个主意抓我去加工润色。我总是想尽办法躲开改写报道这种苦差事。他们派出一群记者赶往犯罪或者灾难现场,这些人再把拿到的信息打电话告诉我,然后我就得赶在截稿时间之前把这篇报道写出来,还得费心纠结署名栏里附上谁的名字。在记者这一行当里,这活计无疑是最紧张、最激烈的了,但我实在是被这份差事折磨得筋疲力尽。我现在只想专心写自己的凶杀案专版报道——我的独家报道。


我很想拿着这沓打印文件跑去自助餐厅,这样就躲到了他们的视线之外,但最后还是决定冒险留在办公室里。我重新开始阅读手头上的资料,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五个月前刊载于《纽约时报》的一篇报道。这丝毫不足为怪。《纽约时报》简直是报界中的圣杯——它的报道是业界最棒的。我刚浏览了开头,就决定把它留到最后细读。将剩下的资料扫过一遍之后,我起身又倒了一杯咖啡,随后开始不紧不慢地重新阅读《纽约时报》的那篇文章。


这篇报道的着眼点是六周内连续发生的三起警察自杀事件。这些事件看似全无关联,受害者们生前互不相识,但都饱受警察抑郁症的折磨——文章里是这么叫的。两名警察用配枪在家中自杀,另一名在一个海洛因注射点自缢身亡,把六名刚吸完毒、神志恍惚的瘾君子吓得魂飞魄散。这篇文章详细报道了一项正在进行的警察自杀研究项目,它由执法基金会和设在弗吉尼亚州匡提科的联邦调查局行为科学部合作开展。文章援引了基金会主管内森·福特的发言,我把这个名字写在了记事本上。福特宣称,此项目已经研究了最近五年内上报的每一起警察自杀事件,以期在导致当事人自杀的原因中找出共同点。福特表示,这项研究首先要明确的是,事先判断谁更容易患上警察抑郁症是不可能的。不过一旦确诊,只要被病症折磨的警官寻求帮助,就可以得到妥当的治疗。福特称该研究项目的目标就是建立一个数据库,再以此为基础拟定一套治疗方案,帮助警方管理层在悲剧酿成之前尽早处理警察抑郁症的相关事宜。


这篇文章还附有一则补充报道,介绍了一年前芝加哥的一起事件。当时那名警官已经为此求诊,但仍然没有挽救回来。读着这篇报道,我的胃一阵阵发紧。这篇文章说,芝加哥警探约翰·布鲁克斯深受由他负责的一桩残忍凶杀案的折磨,于是开始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那是一起绑架谋杀案,一个名叫波比·斯马瑟斯的十二岁男孩在此案中遇害。那孩子失踪两天后,遗骸于林肯公园动物园附近的一处雪丘里被发现,是被扼杀的,少了八根手指。尸检报告断定,那些手指是在孩子生前被截断的。这一点,加上迟迟不能找到并逮捕凶手,显然已经超过了布鲁克斯的心理承受极限。


布鲁克斯先生,这名曾获高度赞誉的警探,因那个有着一双棕色眼睛、少年老成的男孩的死亡而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在上司和同事意识到沉重的压力已经影响到他的工作后,他请了四个星期的假,开始接受罗纳德·坎托医生的密集治疗。这位医生是由芝加哥警察局的心理医生介绍给他的。据坎托医生所言,在疗程伊始,布鲁克斯坦承了自杀倾向,说自己整宿整宿地被噩梦困扰,梦到那孩子痛苦地惨叫着。


在四周时间里完成了二十个疗程之后,坎托医生同意这位警探重返凶杀案调查组的工作岗位。所有人都说,他适应良好,而且继续负责并破获了数起新发生的凶杀案。他告诉朋友们,他的梦魇已经远离。他以“狂人约翰”的绰号闻名,正是因为他有一种不抓获罪犯不罢休的狂热工作态度。他甚至继续展开对杀害波比·斯马瑟斯的凶手的调查,重启先前那条尚未成功的缉凶之路。


然而,在这个寒冷的芝加哥严冬,某些东西已经在某个时刻悄然改变。三月十三日——如果那个叫斯马瑟斯的男孩还活着,他会在这一天欢庆十三岁生日——布鲁克斯先生坐在书房里最喜欢的椅子上。他喜欢坐在这儿写诗,这是他在凶杀案警探身份之外的消遣。他吞下了至少两片对乙酰氨基酚片[1],这是一年前他接受背痛治疗时剩下的。他在自己写诗的笔记本上留下了一行字句,然后将点三八转轮配枪的枪管放进嘴里,扣下了扳机。他的妻子下班回家后发现了尸体。


布鲁克斯先生的死亡给他的家人和朋友留下了无数疑问。他们本可以做些什么?他们错过了哪些预示自杀的迹象?一次采访中,当被问及这些让人困惑的问题时,坎托医生遗憾地摇了摇头。“人的思想有趣而难以预测,有的时候甚至是可怕的。”这位说话轻声细语的心理医生在办公室中说,“我原以为约翰和我取得了非常大的进展。然而,很显然,我们所取得的进展还不够把他救出。”


布鲁克斯先生和那一直纠缠他的梦魇如今仍然是未解之谜,甚至他最后留下的字句也令人困惑。他写在本子上的这行字句,也无法让我们弄清那促使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内在动因。


“从惨白的宫门咆哮而过”,这就是他最后写下的遗言。这句诗并不是布鲁克斯先生的原创,而是引自埃德加·爱伦·坡的诗篇《闹鬼的宫殿》,最初见于其最著名的小说之一《厄舍古屋的倒塌》。在这首诗中,爱伦·坡这样写道:


宛如汹涌澎湃的滔滔冥河,


  从惨白的宫门咆哮而过。


  骇人的众鬼蜂拥冲出,无尽无边,


  放声狂笑——却再无开颜。


这首诗曾给布鲁克斯先生带来多少影响,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文句中流露的阴郁之感,显然对他最后采取的举动具有引导意味。


与此同时,波比·斯马瑟斯遇害一案仍在调查。在布鲁克斯先生生前工作的凶杀案调查组,他的同事依旧在竭力追查此案凶犯。如今,警探们认为,他们是在为两位受害者寻求正义。


“就我现在看来,这是一桩双重谋杀案。”劳伦斯·华盛顿警探这样说道,这名警探跟布鲁克斯从小一起长大,又一同进入凶杀案调查组成为搭档,“无论是谁杀了那个孩子,他也害死了狂人约翰。谁也没法说服我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我猛地坐直了身子,环视了一圈编辑部大厅。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的目光重新落在这沓打印文件上,再次读了一遍报道的结尾。我震惊得不知所措,几乎就跟韦克斯勒和圣路易斯来找我的那个晚上同样惊愕。我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怦怦声,内脏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我已经看不进任何东西,眼中只有爱伦·坡那篇小说的标题:厄舍。我曾在高中时读过这篇小说,上大学后又重读过一遍。我了解这个故事,也了解这个小说标题暗指的那个人物——罗德里克·厄舍。我打开记事本,浏览前天在警察局跟韦克斯勒告别后草草记下的几条笔记。那个名字就记在上面——肖恩在那本侦查日志里写下了那个名字,那是他记下的最后一条记录:


拉厄舍


拨通资料室的电话后,我让对方替我找劳丽·普莱恩。


“劳丽,我是——”


“你是杰克。是的,我知道。”


“听着,我需要做一次紧急搜索,我是说,我觉得这应该算是搜索。我不知道怎么才能——”


“你要搜索什么,杰克?”


“埃德加·爱伦·坡,我们有他的什么资料吗?”


“当然有了。我们有非常多关于他的传记资料,我可以——”


“我的意思是,我们有没有他的短篇小说或者其他作品?我要找《厄舍古屋的倒塌》。对了,抱歉刚才打断你。”


“没关系。如果是他的作品的话,我就不知道我们能找到什么了。就像我说的,我们有的基本上都是传记之类。我可以找找看。不过,我觉得就算我们这儿没有,附近任何一家书店应该都有他的书卖。”


“好的,多谢。我这就去‘破烂书皮’[2]那儿看看。’


我正要挂断电话,她却在那头叫住了我。


“怎么了?”


“我刚好想起这个。如果你要引用一句名言或者其他类似的什么,我们这儿有CD光盘啊,里面存着好多引文呢。我可以很快插上光盘搜索。”


“太棒了!就这样做。”


她放下了电话,我就这么等着,等待似乎没有尽头。我把《纽约时报》那篇文章的结尾又读了一遍。我现在的想法看起来就是一场豪赌,但我哥哥和布鲁克斯的死的确有相似之处,还有那两个名字:罗德里克·厄舍和拉厄舍,这一系列巧合我绝不能就这么放过。


“好了,杰克,”劳丽终于又拿起电话,对我说道,“我刚才查了我们的索引目录。咱们报社的藏书里没有收录爱伦·坡的全部作品。不过,我已经把诗篇分集的光盘打开了,所以就让它转转吧。你要找什么?”


“一篇名叫‘闹鬼的宫殿’的诗,是小说《厄舍古屋的倒塌》的一部分。你查到了吗?”


她没回答,我听到了她敲击键盘的声音。“好的,找到了,这儿有那本小说的精选文句,还有这首诗,整整三页呢。”


“很好,有没有这么一句,‘游离于空间之外,超脱时间之际’?”


“游离于空间之外,超脱时间之际。”


“对。我不知道中间是什么标点符号。”


“这个没关系。”她敲击着键盘,“嗯,没有。这不在——”


“干!”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爆出这么脏的粗口,立即后悔了。


“可是,杰克,这是另一首诗里的句子。”


“什么?也是爱伦·坡的?”


“是的,那首诗名叫‘黑甜乡’。要我读给你听吗?整首诗都在这儿。”


“读吧。”


“好吧,我可不怎么擅长朗诵诗歌,你将就点。‘沿着一条阴暗孤寂的小径,只有邪恶的天使在旁逡巡;那儿有个尊号为暗夜的幽灵,高居黑色王座发号施令。我已回归黑甜乡,却是新抵,吾之来处是荒凉萧瑟的极北之地——那是片奇异的莽莽荒原,庄严超群,游离于空间之外——超脱时间之际。’就是这样。不过这里还有一条编辑注释,上面说第二句里的那个‘幽灵’就是幻影、幽魂的意思。”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若木鸡。


“杰克?”


“再读一遍。慢点,这次慢点。”


我把这首诗记到记事本上。我完全可以让她打印出来,然后过去取走打印件,但是我一步都不想走了。我想要在这片刻时间,彻底地一个人待着,好好看看这首诗。我必须一个人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