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过。我尊重媒体,它是一个自由社会不可或缺的媒介。但我们日常见到的多是些不负责任的报道,那些哗众取宠的东西不值得尊重。”
“不负责任的报道指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可是个大命题,说起来就多了,但是我最烦的是他们乱用我们的照片,连问都不问一声,也不顾及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影响。我只希望这些媒体能多点全局观念,等事情尘埃落定了再做完整报道,而不是为了那点片刻的满足,知道一点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捅出来,给我们的工作带来麻烦。”
“不是每次都这样。我可从来没有为了写一篇报道,就给像你们这样的办案人员带来困扰。我走的是完整纪实报道的路子,追求的是具有大背景的大故事,当代的大历史。”
“听上去真是高尚啊,难以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靠欺诈混进调查组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她笑了起来,我也笑了。
“嘿,不能这么说吧。”我抗议道。
“我们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我都烦透这堆事了。天啊,我真想就这么回去往床上一躺,把这些烦心事抛到脑后一会儿。”
又来了——她选择的用词,她说那些话时看着我的样子。是我真的读懂了她的暗示,还是我不过是把她的话曲解成我希望的暗示?“好吧,别再想着那个诗人了。”我说,“说说你的事吧。”
“我?我的什么事?”
“你跟索尔森的事,就跟演电视连续剧似的。”
“这是个人隐私。”
“你们在会议室里隔着桌子就用目光上演刀光剑影,你竭力劝说巴克斯不要让他参与调查,你们的事显然已经不能再被称为个人隐私了。”
“我不是不让他参与调查,我只是想让他离我远点,也不想让他出现在这里。他总能想办法来某个案子先插上一脚,然后逐渐蚕食,最后接管过去成为他的案子。你就看着吧。”
“你们的婚姻维持了多长时间?”
“十五个月。那时还挺愉快的。”
“什么时候离的婚?”
“早就离了,离了都三年了。”
“那你们这敌意持续的时间可真够长的。”
“我不想谈这些事了。”
其实我感觉到她还是愿意谈的,但我还是暂时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给我们的咖啡续了杯。
“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我轻声问道,“你现在看上去很不开心,你应该过得更幸福才是。”
她抬过手,温柔地拽了拽我的胡子,自从在华盛顿把我脸朝下地摁倒在床上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碰我。
“你真好。”她摇了摇头,“只不过,我们俩的婚姻就是个错误,对我对他都是。有时候,我都不明白当初我们看中了对方什么。无论是什么,都失去了原来的吸引力。”
“怎么会这样?”
“就是那么回事,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之类的,攒起来爆发了而已。就像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们俩都是背负着沉重心理负担的人,他的负担还要更重些,但他一直戴着面具,而我没有看见掩盖在面具后的全部愤怒。等我发现时,一切都太晚了。我只能尽可能快地抽身离开。”
“他因为什么愤怒?”
“很多很多事情。他一直都背负着很多愤怒,对前妻,对别的女人,对男女关系,我和他那段是他的第二次失败婚姻,还有对工作的愤怒。到一定时候,这些压抑的情绪就会喷涌而出,就跟喷焰灯似的。”
“他打过你?”
“那倒没有。我跟他相处的时间不长,他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机会。虽然你们男人总是否定‘女人的直觉’这回事,但我真的有这种直觉,要是我继续在这段婚姻里坚持,迟早会走到那一步。家暴什么的,总是这类事的自然进程。直到现在,我依旧注意尽量离他远点。”
“但他心里还惦记着你。”
“要是你真这么想,那你可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这是明摆着的。”
“要是他还惦记着我,只可能基于一个理由:他见不得我开心。他就是要天天在我身边晃,用这种方式报复我,就好像完全是因为我,他才会有失败的婚姻、失败的人生、失败的一切。”
“这种家伙怎么还能保住这份工作?”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他有一张面具,他很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之前在会上,你也见识过了,他是那种很能克制自己的人。另外,你也得了解联邦调查局的处事之道。他们不会随便开掉自己的探员,只要他还能在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我是什么感受、我有什么意见都无关紧要。”
“在工作中你曾经表现出对他的抱怨吗?”
“我没有直接抱怨过,那可是自毁前程。我在局里的地位固然令人羡慕,但毫无疑问,联邦调查局仍然是男人的天下,所以我不能跑到上司那儿抱怨前夫如何如何。我要是这样做了,职业生涯也就走到头了,准得被发配到盐湖城的金融犯罪调查组去。”
“那你还能做些什么吗?”
“能做的不多。我已经拐弯抹角地在巴克斯面前甩过几句,足够暗示我现在的处境和想法。不过,就像你今天看到和听到的那样,巴克斯不打算插手我与戈登之间的事情。我不得不考虑更坏的情形,戈登可能也正在巴克斯另一只耳朵边絮叨对我的成见呢。如果我是鲍勃,我会选择谁也不帮,坐等我们中的一人办错事。哪个先办砸了,就把哪个轰出门。”
“那什么样的情形能够算作办错事?”
“我不清楚。永远都别想弄明白联邦调查局的那套评判体系,但巴克斯对我肯定会比对戈登更慎重一些——热门的性别问题。他要是想把一个女人调出这个部门,那就得花大力气把方方面面打点好,所以说这是我的优势。”
我点点头。这个话题自然告一段落,但我真不希望她现在就回房间去。我想跟她再待一会儿。
“你可真是个出色的采访者,杰克,够狡猾的。”
“为什么?”
“我们一直都在谈论我和联邦调查局的事。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有什么想说的?从来没踏入婚姻殿堂,也从没有离过婚,我家里甚至连盆花都没有。我就整天坐在电脑后面,从早坐到晚,跟你和索尔森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她露出些笑意,随后像少女似的咯咯笑起来。“好吧,我跟索尔森确实是一对,曾经是,仅此而已。今天开完会后,你是不是觉得好过点?在他们汇报完丹佛的调査发现之后?”
“你是说因为他们没有发现那肮脏东西存在的痕迹?我不知道。我觉得应该好受点了,看起来他没遭那种罪,但是也没有什么能让我真正好受些的发现。”
“你给你嫂子打电话了吗?”
“还没有。我会在明天早上打给她。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天亮后再谈比较好。”
“我没有太多跟受害者家属打交道的经历,”她说道,“联邦调查局总是在案发一段时间后才被召过来接手。”
“我有……说起采访新近丧偶的寡妇、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和遇害新郎的父亲等等,我可是个行家。凡是你想得到的,我都采访过。”
这话一出,我们之间不由陷入了很久的沉默。服务员拿着咖啡壶从旁边经过时,我们都没叫他续杯,我便喊了结账。我知道,今天晚上我跟她不会发生什么了。我刚才失去了勇气,因为我没勇气承担被她拒绝的后果。遇上这类情形,我总是这样。当我不在乎对方会不会拒绝时,总能大胆邀约;但要是我投入感情了,知道对方的拒绝会伤害到我时,我便会优柔寡断,常常在临门一脚退缩。
“你在想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撒谎道,“大概是我哥哥的事吧。”
“为什么你不讲讲那个故事?”
“什么故事?”
“那天,你正要告诉我他做的一些善事,他为你做过的最好的事,让他最像圣人的事情。”
我的视线越过桌子,落到她身上。我立即忆起听到她提出那个问题时浮现在心里的故事,但我犹豫了,我在考虑是否要跟她分享那段隐痛。其实我完全可以轻易地撒个谎,跟她说肖恩对我做过的最好的事就是爱我,但是,我决定相信她。我们总是愿意相信那些被我们认定为美好的人和事物,愿意相信我们正在追求的东西。或者,也许我只是掩埋在心底太多年了,需要找个人倾吐心声。
“他对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没有责备我。”
“责备你什么?”
“我们俩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的姐姐死了。她是因为我的过错才死的,肖恩也知道这一点,他是唯一真正知道这一点的人,另一个知道这个事实的人已经永远不能说话了,就是我的姐姐。但他从来没有责备过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事实上,他为我承担了一半的罪责与悔恨。对我来说,这就是他为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了。”
她向桌子对面的我倾过身,脸上带着难过和关切的神情。我顿时觉得如果她沿着上大学时的专业走下去,一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富有同理心的心理医生。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杰克?”
“冰层破了,她从冰面掉进了湖里,就是发现肖恩尸体的那个贝尔湖。她比我年纪大,个头也比我大。当时我们跟着父母开了辆露营车野营,那会儿我的父母正在准备午饭之类的,我跟肖恩在外面玩,萨拉照看我们。我跑到冰冻的湖面上去了,萨拉在我身后追赶,想上来阻止我,免得我跑得太远。结果我们跑到了冰层很薄的地方,因为她更年长,块头更大,比我更重,她就这么掉下去了。我尖叫起来,肖恩也大喊起来。我父亲和在场的其他人赶忙跑过来救她,但还是没能及时把她救上来……”
我端起咖啡杯想啜一口,但杯子已经空了。我注视着她,继续说道:“总之,你能想到,所有人都在追问我当时是怎么回事,可我没法……我真是没法说出口。而肖恩,他说我们俩都在冰面上玩,然后萨拉走过来,冰面裂开了,她就那么掉了下去。这当然是个谎话,我始终不知道父母有没有相信过,但他确实为我做了这件事,他想为我分担内疚,想让我的担子轻一半。”
我凝视着空空的咖啡杯,蕾切尔也沉默了。
“或许你可以帮我好好分析一番,就当心理案例一样。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
“我觉得你现在说出来,大概是你觉得亏欠了你哥哥,也许也是一种感谢他的方式。”
服务员走过来,把账单放在我们桌上,向我们道谢。我打开钱包,掏出一张信用卡放在账单上。我还可以想出一种更好的方式来感谢肖恩,我想。
当我们踏出电梯时,因为胆怯,我半边身子几乎要麻木了。我实在提不起勇气把渴望付诸行动。我们先走到她的门前,她掏出门卡时抬头望了我一眼,我迟疑着,什么都没说。
“好吧,”过了很久,她开口道,“估计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得开工。你平常吃早餐吗?”
“只喝咖啡,一般就这样。”
“那行,到时我会给你打电话,看看还有没有时间够我们去买杯咖啡。”
我点点头,窘迫到了极点,为我的失败和无法开口的怯懦。
“晚安,杰克。”
“晚安。”我好不容易挤出这两个字,然后沿着走廊走向自己的房间。
我坐到床边看了半小时有线新闻网的新闻,希望看到她刚才提及的那则报道,其实是不是那则报道根本无所谓,任何报道都行,只要能把今晚最后那个灾难性的结局从脑子里暂时清空就行。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为什么我最想得到的却是我最不敢去追求的?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直觉告诉我,刚才在走廊那儿,在她门前,那一刻就是最好的时机,但我没有抓住,让它白白从我手里溜走了。于是这次失败恐怕会让我永远不能释怀,因为那种直觉、那样的机会永远不会重来。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