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多心了吧?”
秋山科长首先这么说。
这里是公司附近的咖啡厅。杏子有时候会来这里吃午餐。
但现在不是午餐时间,而是已经下班的六点过后,杏子特地和直属上司一起来这家店。
她有事找上司商量。
我现在待在她膝盖旁的手提包里,也是头一次听到商量的内容,真教人瞠目结舌。
秋山科长五十多岁、个性温和,绝不是那种对属下女职员送秋波的人。与一脸执著的杏子对坐,似乎令他感到相当无奈。“不能在公司里谈吗?”他确认之后,才不甚情愿地一起过来。
正因如此,听到杏子的话,似乎让他打心底惊讶不已。不知道是不是把喝到一半的饮料泼到膝盖上了,他连忙拿出了手帕。
然后,他说了前面那句话——是你多心了吧?
我也想跟杏子这么说。唉,是你想太多了。别这样,忘了这件事吧。
但是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这不是我多心。”
“你有证据吗?”秋山科长问,他的语气转为担心,“相模跟那个……叫什么来着……”
“塚田。塚田和彦。”
“对、对,没错。你说他和那个塚田和彦认识,可是马上做这样的联想,是不是太唐突了?”
相模佳夫是我已过世的前任主人。他和杏子是在公司里认识、相恋的,两人的关系,身为上司的秋山也非常清楚。
“我整夜没睡,想了很久,可就是无法释怀,觉得不能就这么扔着不管。”
杏子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坚定无比。
确实,她这阵子晚上都没怎么睡。我知道她总是翻来覆去,床单上老是发出摩擦声。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在想这样的事。
塚田和彦是现今社会上最热门的话题人物。他上八卦节目的次数,说不定比某个时期的松田圣子[1]还频繁。
他才三十六岁,便已经是一家高级餐厅的老板:身材高大,有运动员般的体格,脸被太阳晒得黝黑。他的车是丰田CELSIOR,尽管喜好流行,却不会跟着一窝蜂地追求外国车,这一点似乎是他与时下赶时髦的年轻人的不同之处。
但是他之所以成名,并不是因为善行,也不是因为遭逢什么悲剧。他是传闻中的嫌疑人。
塚田和彦疑似和情妇森元法子共谋,为了保险金杀害彼此的配偶。由于缺乏证据,目前仅是“有嫌疑”而已,但最近社会上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
这里稍稍说明一连串事情的经过。整段时间共分为四个部分,或者说躺了四具尸体比较恰当。
其一,塚田和彦的前妻——太田逸子案。
逸子在去年十一月,于札幌市市郊马路遭车撞死,肇事者逃逸,尚未逮捕归案。这起车祸原本被当成不相干的独立案件处理,但是从逸子葬礼的录影带中发现森元法子的身影之后,立即受到瞩目。另外,逸子意外身亡一个月后,森元法子的丈夫遭人杀害,这一点也启人疑窦。有一说认为,逸子因发现前夫企图诈领保险金杀人而遭到灭口。逸子死亡时,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并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其二,森元法子的丈夫——森元隆一案。
去年十二月十五日深夜,于东京都足立区的公园选址外的马路上,同样遭车撞死,肇事者逃逸。推定死亡时间为十五日晚上十一点到十六日凌晨两点左右。其间法子在朋友家,不在场证明成立。塚田的不在场证明尚未确立,本人也未交代清楚。
由于隆一死亡,法子获得八千万元保险理赔金。
其三,塚田和彦的妻子——塚田早苗案。
今年八月二十六日晚间,早苗被人发现陈尸在羽田机场附近的仓库停车场,死因为被殴致死。早苗于前天晚上被人用电话叫出去之后,似乎就遇害了。推定死亡时间为二十五日傍晚六点至晚上十点。
塚田和彦在二十五日早上到二十六日晚间,直到接获发现妻子尸体的通报为止,正与“洁娜维芙”的另一名老板畠中一起在伊豆钓鱼,不在场证明成立。法子的不在场证明则不明确。
其四,森元隆一常光顾酒吧的小姐——葛西路子案。
今年九月底,路子被人发现陈尸于市内的树林。死因为勒死。据推测,应为今年四月中旬遇害。由于无法得知准确的死亡时间,所以在此案中,调查不在场证明并没有意义。
此外,警方获知葛西路子手上有应该是属于森元法子的绿宝石项链。
她为什么遇害?
媒体断定:这个女人握有重要的线索,她想借此勒索法子等人,结果遇害。而绿宝石项链是她从法子那里拿来的战利品。
如果可以,警方也想这么断定。但是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一点。
“嗯,那个小姐我认识。她曾经来家里给外子上香。项链吗?那是我请她买下来的,杀害外子的凶手一直没抓到,我又蒙受不白之冤,保险金迟迟不下来,我穷得发慌,才试着拜托她,没想到她爽快地买了下来。”
森元法子这么回答,还温顺地低头作态。至于塚田和彦,他召集一窝蜂前来采访的媒体,发表了“愤怒的辩白”之后,甚至热列地发表起媒体评论来。这让侦办当局颜面尽失。
以上的说明冗长了些。总之,塚田和彦这个名字,现在充满了负面意味。
塚田和我已逝的主人认识,光听到这件事就让人大为吃惊。据说他们在大学时代是候鸟协会的师兄弟。
在相模佳夫死后,杏子从他的双亲手中分得了一些遗物,我是其中之一,还包括一本他大学时的相簿。
杏子现在也翻阅那本相簿。有一次,她在候鸟协会成员的合照里发现了塚田和彦。
秋山科长啜饮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响起笨拙的“咔锵”声。
“大学毕业之后,他们就没有往来了吧?你见过那个姓塚田的人吗?”
杏子说:“不,没有。”
也是。我怀抱着相模佳夫的军饷,与他共同行动,所以也相当明确地掌握他的交友情况。连我都不记得有这回事。
“所以,是你太多心了吧,雨宫?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相模死于意外。如果不接受事实,你永远都无法重新振作。”
杏子沉默以对。我想象她的手指在膝盖上翕动的模样。
这是她的老毛病。责问生前的佳夫根本不存在的“别的女人”时,她也总是这样,就好像这样动着手指,拉扯着看不见的丝线,好紧紧地绑住佳夫一样。
“我……觉得他不是死于意外。”
又来了,我心想。佳夫死后这一年里,这句话我不知听过多少次了。
“他非常小心谨慎,不可能在开车的时候东张西望或打瞌睡。而且他在离开我的住处之前,还喝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不可能睡着。”
“所以呢?”秋山科长以安慰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那不是意外,相模是被人杀害的,是吗,而且杀他的人是塚田和彦?”
“对,没错。”
“为什么会扯上塚田和彦呢?的确,他现在嫌疑重大,但那是和保险金有关的谋杀案,与相模的情况不同。塚田杀害大学时代的学弟有什么好处?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就是啊,杏子。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回家去吧,好吗?
分配遗物时,她把我拿走,我不安极了。因为我觉得她的精神已经失常了。
我沾染了相模佳夫的血,他化成了永不消失的痕迹存留在我身上。
说实在的,尽管是男朋友的遗物,但沾了血的钱包真不是什么让人觉得舒服的东西。我是绒革材质,不能防水,吸了相当多的血。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身上应该散发出令人讨厌的味道才对。
但是,她想要那样的我。
我很不愿意。我心想,杏子,不可以这么做。你最好还是把我扔了。我是已经不在人世的佳夫的碎片,只是碎片而已。这碎片再也不会孕育出什么东西了。
若是要当作回忆保存,吸收了他的血的我,又太过活生生、血淋淋了。
但是她没有将我扔掉。虽然没有当作钱包使用,但她总是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科长,”杏子低声唤道,“我们公司是汽车零件制造商吧。”
秋山耐着性子回答:“是啊。怎么了?”
“他死的时候,正好是塚田和彦第一任妻子被撞死的时候,是去年十一月。”
科长沉默不语。
“我是这么想的,佳夫对汽车的车种或年代之类的虽然不是那么清楚,但是他对机械方面很在行。有人向他请教,他都能对答如流,不明白的地方,也会立刻查,非常尽责。他就是那样的人。”
“你想说什么?”
杏子继续幽幽地说:“听说肇事逃逸的破案率相当高。现在的鉴定技术非常发达,从一块小小的涂料碎片就能锁定车种……可是,也有应对之道吧?像是把保险杠换成别的车种的,或是重新涂装……”
科长重重地咳了一声。
“你是想说,相模建议塚田和彦要怎么做才能够伪装成太太被人开车撞死,并且不被警方逮捕吗?”
杏子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我认为佳夫并不知道塚田的目的,至少那个时候不知道。要是知道,他不可能告诉塚田。他被利用了,一定是这样。”
塚田的前妻遇害之后,相模终于恍然大悟,因此被灭口了。杏子想这么说。
佳夫浸染在我体内的血,让我觉得沉重难受。哎,你为什么留下她一个人,死了?
秋山静静地告诫似的说:
“我说啊,雨宫,你还是休假一阵子吧。你所说的,我觉得只是妄想。你太想不开了,开始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我不说难听的话。你请个假,去好好旅行吧。”
杏子默不作声。直到束手无策的科长站了起来,她才打开皮包,轻轻地摸着我。
她的手指冰冷,冷得像死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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