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我的主人迟迟未归,也没有打回电话。当时钟的指针快要接近九点时,就连刚强的邦子也开始不安,到处打电话。
刚过十点,主人才回到家。玄关的门发出沉重的声响。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邦子的声音忽然停住,接着透出些许害怕,“小优,你的脸好苍白。”
我的主人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厨房,颓然坐在椅子上。
“三室她……失踪了。”
“你说什么?”
邦子大吃一惊,我的主人抓着她的手臂,让她坐下,接着继续说:
“不要紧。已经找到了,现在在医院,睡着了。”
“她受伤了吗?”
“她割腕自杀。在她家附近的大楼楼顶。”
主人说三室是在午后不见的。
“我也吓了一大跳……到学校一看,高一年级教室的布告栏上贴了校内新闻的号外。”
所谓校内新闻,是指新闻社每月发布一次的板报新闻。
“上面写了三室偷窃的事。怎么会……昨天我接到电话赶往超市时,也尽力不让学生们起疑……”
呃……我心想,他的顾虑实在不能说是成功。
邦子紧握丈夫的手。
“其他学生也会去桂冠超市吧。或许是有人看到了当时的情况。一定是这样。”我的主人垂着头。邦子继续说:“那她被当成小偷了吗?”
“没有。反而很愤怒地说她是被冤枉的,而且上面也没有公开三室的名字。”
“那新闻社不就是站在三室这一边吗?”邦子松了一口气。
“是啊,新闻社是这样。但是看到新闻的学生,反应并没有这么单纯。就算没有公开名字,小孩子对这种事最敏感了,他们马上就猜到上面说的是三室。结果有人说专业警卫不可能犯那种可笑的失误,一定是有根据才怀疑三室的。”
邦子眨着眼睛。
“啊?那叫什么来着?邦子,你知道吗?是叫反宣传吗?这么说来她手脚不太干净,她曾经有过什么事……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暑假里音乐教室不是丢了一支长笛,闹得很大吗?甚至有学生说,那件事也是她干的。那根本就无凭无据。”
好一阵子,邦子握着丈夫的手,默默不语。我的主人低垂着头。
“所以,她再也待不下去,跑出学校,寻找地方自杀吗?”
“一定是这样的。幸好抢救得及时。听说伤口很浅。”
“联络家长了吗?”
“联络了。他们应该会立刻赶来。”
唉,累死我了——我的主人呻吟着,伸了个懒腰。
“都是我害了她。”
“这不是你的错。”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应该一开始就相信三室是清白的。那样就算她看了板报新闻,或许也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以致寻死。”
邦子没有说话。不一会儿,她悄声问道:“那你现在相信她是清白的?”
“当然,她都想死了。”
邦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微笑道:“看你的脸色,先去洗个澡吧。”
直到半夜,两人都无法入睡。尽管三室直美已经获救,我的主人的心情可能仍无法平复,不能立刻安眠。夫妻俩在被窝里仰望着天花板聊了许久。
“并不是因为昨天跟你聊了那些事,只不过今天到处找三室时,我一直在想塚田的事。”
“什么事?”
“他……一定很难受吧。你想想,他每天都面临和三室一样的情况,而且全国都指责他是个卑鄙的凶手。明明没有半点证据,只有臆测和状况证据而已。”
邦子没有立刻回话。我的主人继续说:
“塚田他……我所知道的塚田,不是会执迷于金钱的人。他不是一个会为了保险金而杀人的人,他才不会为了钱……”
邦子终于低声说道:
“小优,那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人,你用自己的标准去看塚田,才会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吧?”
没错……我也这么想。
我的主人是个薪水微薄的老师,不久孩子就要出世了。钱再多都不够用,却不会自动送上门来。他总是让我饿肚子,偶尔查看我的怀里,轻声叹息,因为我总是干瘪瘪的,让人不免觉得有些凄凉。大约半个月前,他带着指导的绘画社学生到学校附近的神社写生,在售卖窗口买了“金运护身符”,放进我的怀里。我无比珍惜地把它揣在有拉链的内袋里。
说是护身符,其实不过是像我的主人的小指甲那么大的东西,是个小青蛙造型的陶器。据说将它放进钱包,钱就会“回来”[1]。与其说这是迷信,不如说听起来更像是冷笑话。即便如此,我的主人仍然很珍惜这个小青蛙。
我的主人就是这种人。就算穷困至极,有时不免为此感到凄凉,但他想到的也只是将招财的小青蛙放进钱包而已。这再普通不过了,既胆小,又平凡。对这样的人来说,即使是老友,他对那样一个除了妻子之外另有情妇,且身为生意兴隆的餐厅的合伙人、奢华度日的男人的价值观,真的能够想象并理解吗?
目前尚无法认定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有罪。不,不能这么认为,这点邦子也非常清楚。她每天录下八卦节目,就是为了听丈夫一边观看,一边指出节目中煞有介事叙述的“推理”、“推测”、“假设”、“证词”、“坦白”是如何充满先入为主的偏见和成见。
蜜月旅行去潜水时,塚田对溺水的早苗见死不救这种事谁会知道?事后用异样的眼光看事情,什么事都能挑出毛病来。
塚田会向女孩子搭讪骗钱,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事。我们初中、高中都在一起,连放假时也一起行动,如果连我都不知道,那就根本不可能。一定是骗人的。
“你真的很喜欢塚田。”
邦子平静地说。我的主人也平静地回答:
“嗯,是啊。”
“为什么?”
“因为他让我成为一个男人。”我的主人轻笑,“当然这没别的奇怪的意思。或许该说,是他让我成为一个‘人’才对。”
“你本来就是人啊!非常温柔的人。”
谢谢——我的主人说,然后沉默半晌。邦子的嫁妆——挂钟的钟摆敲了一下。
“邦子,我啊,一直到十四岁之前都有非常严重的口吃。”
邦子可能是吃了一惊,忽然抬起头。
“真的?”
“嗯,真的。去面包店买包吐司,都可以搞得天翻地覆。可能因为我是独生子又懦弱吧……身体也不是很健康。”
所以我的主人一直都没有朋友。
“当时我家养了一条狗,虽不是纯种犬,但是聪明又可爱,从小就由我照顾。它叫小铁。我当时觉得,只要有小铁,我就不会寂寞了,而且不管我的口吃有多严重,小铁都不会笑我、让我出丑。”
但是,在我的主人上初一的秋天,小铁忽然失踪了。
“我脸色苍白,到处找它。当时下着雨,我连撑伞都忘了,拼命寻找。”
那时问他“怎么了”、帮他一起找的就是塚田和彦。
“我家和他家离得不远,可是不同班——而且塚田非常受欢迎。他长得帅,又擅长运动,也很聪明。他很受女孩子欢迎,却不会因此而骄傲。他耐心地从焦急且口吃得说不出话来的我口中问出详情,和我一起冒雨寻找小铁。”
“找到了吗?”
即使是现在,我的主人一想起这件事好像还是难过不已,他慢慢地回答:
“找到了。在附近废弃工厂的垃圾堆里。它身上没有伤,或许是吃了毒野狗的饵。都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往事了。”
我的主人不忍抛下小铁的尸体不管,可是如果随便掩埋,或许会被挖出来,长出虫子,这也很让人难过。
“后来,塚田说他知道一个好地方。他那时很迷摄影,好像时常和他爸爸去旅行摄影。他说离镇上不远的地方,有片自然保护林。他说那里风景优美,适合当墓地。那天是星期六,第二天我们就把小铁装进旅行箱,两人一起搭电车出发了。那是个有轮子的旅行箱,当时很稀罕,而那也是塚田借给我的。他家很有钱。”
两人一起在小山丘埋葬了小铁,并且堆起了石冢。附近有一棵百年大樟树,所以很容易记住位置。
“此后我开始和他做朋友。他拿我当正常人对待,不笑我,也不戏弄我。他一直陪着失去了小铁、手足无措的我。”
“你曾为他做过什么事吗?”
“有啊。只有一件。他很聪明,但是数学不太行。而我只擅长数学,所以可以教他。想到像我这种人也有赢过他的地方,光是这样,就觉得有了自信。”
“他那么优秀吗?”
“这样说或许会被现在的学生笑,但他当时真的是全班的偶像。和他在一起,被他当成朋友,别人看你的眼光也就不一样了。”
主人的口吃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愈来愈轻,等到发现时,已经痊愈。两人的交往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塚田和彦应届考上大学,而我的主人落榜重考,才逐渐疏远。即便如此,两人一直到接近三十大关,一年至少都会见一次面。
“是塚田让我变成一个‘人’的。像他那样温柔而善良的人,不可能会为了保险金杀人。”
对于主人斩钉截铁的结论,邦子没有反驳,而是问道:
“小优,你最近见到塚田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什么时候呢?我们的婚礼上吗?”
“是啊。那时他也已经结婚了。不是跟早苗,而是跟前任太太。”
“嗯。”
“但是他并没有告诉过你吧?”
“可能有什么原因吧。”
“他有朋友曾经接受电视采访,没有人知道他在与早苗结婚之前就已经结婚、离婚了,每个人对此都很惊讶,大家都以为他是第一次结婚,连早苗的家属也是。”
一阵不悦的静默之后,我的主人问:“邦子,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塚田和彦并不是毫无缺点的人,连结婚这种人生大事也会对朋友有所隐瞒。”
我的主人没有回答,于是邦子坐了起来。
“老公,我不是连你的回忆都要破坏,可人是会变的。你现在这样,我很担心。你热衷得好像要为塚田发起募捐活动,如果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那还好,如果不是……如果他真的杀了自己的太太,我一想到你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过了许久,我的主人终于说:
“我知道。可是,不要紧。不会变成那样的。晚安,邦子。”
回了声“晚安”的邦子似乎迟迟无法入眠。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