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你认为他在你之前就破解了密码?”
“我想他在战略情报局工作过。他在那个部门肯定学到了一两手。”
恰克擦擦脸,朝路面弹了弹手指。“他们这里有几个病人?”
“数量很少。”泰迪回答。
“嗯。”
“大概二十个女人,三十个男人?”
“不多。”
“嗯。”
“怎么也不会到六十七个人吧。”
泰迪扭过头看着他。“但是……”恰克说。
“是的,”泰迪说,“但是。”
他们向远处的树林望去,目光落在更远处的堡垒顶部。它在暴风骤雨之中变得模糊难辨,像一张挂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的炭笔素描。泰迪想起梦中多洛蕾丝说过的话:数一数床位。
“你估计他们这儿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恰克说,“我们得问一下那位乐于助人的医生。”
“噢,是的,他只会嚷嚷着说‘乐意帮忙’,不是吗?”
“嘿,头儿。”
“嗯?”
“你这辈子有没有见过国家用地像这样浪费?”
“此话怎讲?”
“两个病区里只有五十个病人?你认为这些楼房里可以容纳多少人?再多几百号人?”
“至少。”
“还有医患人数的比例。大概要超过二比一。你见过这样的情况吗?”
“我得说没见过。”
他们望着大雨冲刷下嘶嘶作响的大地。
“这他妈的是什么鬼地方啊?”恰克说。
问讯在餐厅里进行,泰迪和恰克在后面的一张桌子旁入座。两个杂工坐在招呼一声就能听到的地方,特雷·华盛顿负责把病人带过来,问完话后再把他们带走。
第一位病人是个满脸胡楂、萎靡不振的家伙,不断地抽搐,不停地眨眼。他弯腰驼背地坐着,活像一只马蹄蟹,还挠着手臂,不肯看着他们的眼睛。
泰迪垂目看着考利提供的档案第一页——只是考利凭记忆写下的几句简短的描述,并非真正的患者档案。这个病人排在第一个,叫肯·盖奇,他被送到这里是因为他在街角杂货店的过道里袭击了一名陌生人,用豌豆罐头猛砸受害者的头部,并且自始至终都压低嗓门重复说着“不要再看我的信了”。
“那么,肯,”恰克问,“你好吗?”
“我着凉了。我的脚着凉了。”
“那真是太糟糕了。”
“走起路来很疼,真的。”肯挠着手臂上一处结痂的疮口边缘,小心翼翼地,好像在为它划出一条护城河。
“前天晚上你是不是参加了小组治疗?”
“我的脚着凉了,走路很疼。”
“你要袜子吗?”泰迪试探地问。他注意到那两名杂工朝他们看过来,正在窃笑。
“对。我要一些袜子。我要一些袜子,我要一些袜子。”他低声说,低垂的脑袋微微晃动。
“好吧,我们马上去给你拿。但我们必须知道你是不是——”
“实在太冷了。我的脚?真冷啊,走路很疼。”
泰迪望了望恰克。杂工的咯咯笑声传到桌子这边,恰克朝他们微微一笑。
“肯,”恰克说,“肯,你能看着我吗?”
肯依旧垂着头,继续晃动。他的指甲抓破了那个痂,一小股血渗入手臂的汗毛。
“肯?”
“我没法走路,这样不能走路,这样不能。好冷,好冷,好冷啊。”
“肯,快,看着我。”
肯双手握拳落在桌子上。
两名杂工站起身,这时肯说道:“本来不会疼的,不会的。可他们想要这样。他们把寒气注入空气中,注入我的膝盖骨。”
杂工们走到桌前,目光越过肯落到恰克身上。那个白人问:“你们问完了吧?还是想听更多关于他的脚的事情?”
“我的脚很冷。”
黑人杂工扬起一道眉,“没事的,肯。我们会带你去水疗室,让你暖和起来。”
白人说:“我在这里有五年了,他的话题从没换过。”
“从来都没有?”泰迪问。
“走起路来好疼。”
“从来没有。”那个杂工回答。
“走路很疼,因为他们把寒气注入我的脚里……”
接下来的一个叫彼得·布林,二十六岁,一头金发,身材矮胖。他习惯把指关节扳得咔咔作响,还喜欢啃指甲。
“你是因为什么才到这儿的,彼得?”
彼得用那双似乎永远潮湿的眼睛望着桌子对面的泰迪和恰克。“我总是非常害怕。”
“害怕什么?”
“东西。”
“好吧。”
彼得把左脚的踝关节抵在右膝上,两手紧握脚踝,身体前倾。“听上去很愚蠢,但我害怕手表。滴答滴答的声音会钻进你的脑袋里,挥之不去。还有老鼠也让我害怕。”
“我也怕。”恰克说。
“是吗?”彼得喜形于色。
“见鬼,是真的。那些吱吱叫的杂种。只要看一眼,我就吓得直哆嗦。”
“那你晚上可别到围墙那边去,”彼得说,“到处都是老鼠。”
“谢谢你告诉我。”
“铅笔,”彼得说,“铅笔芯,知道吧?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我也怕你。”
“我?”
“不,”彼得说,用下巴示意泰迪,“他。”
“为什么?”泰迪问。
他耸耸肩。“你人高马大,小平头看上去让人觉得讨厌。你自己就可以对付。你的指关节上都是伤疤。我父亲也像这样。他没有伤疤。他的手很光滑。但他看上去也很坏。我的兄弟们也一样。他们以前常常对我拳打脚踢。”
“我不会揍你的。”泰迪说。
“但是你能够。你不明白吗?你有那种力量。我没有。这让我容易受到伤害。这种脆弱的状态让我害怕。”
“当你害怕的时候会怎么样?”
彼得抓住脚踝前后摇晃,刘海垂下盖住额头。“她人很好。我并不想怎么样。但她叫人害怕,她的大胸,屁股在白裙子下扭动的样子,每天来我们家,这些都叫我害怕。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你知道大家对小孩露出的那种微笑吗?她就是那样对着我笑。但她跟我一样大。哦,好吧,可能要大几岁,但她只不过二十多岁。她有那么多性知识。这在她眼里表露无遗。她喜欢赤身裸体,她会口交。然后她问我是否能给她倒杯水。她跟我单独待在厨房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泰迪把档案侧过来,让恰克也能看到考利的记录:
患者用一个破碎的杯子攻击照顾他父亲的护士。受害人重伤,留下永久性疤痕。患者否认应对此行为负责。
“仅仅是因为她吓到我了,”彼得说,“她要我把家伙掏出来,让她嘲笑。让她来告诉我如何永远不能跟女人一起,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能成为男子汉。因为,要不是这样的话,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知道,你们能从我脸上看出来——我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我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当我害怕的时候呢?噢,我的头脑啊。”
“它怎么样?”恰克的声音抚慰人心。
“你想过吗?”
“头脑,”他说,“我的,你的,任何人的。它在本质上是个引擎。一个非常精巧、结构复杂的马达。里面各种零件都有,所有那些齿轮啊,螺钉啊,铰链啊。我们甚至连其中半数是用来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但是假如有一个齿轮滑脱了,就那么一个……你有没有想过这个?”
“最近没想过。”
“你应该想想的。就像是一部汽车。一样的道理。一个齿轮滑脱了,一个螺钉裂开了,整个系统就失去控制。你能忍受这一切吗?”他敲敲太阳穴说,“它就被困在这里,而你就是不能触及它,你没法真正控制它。但它却能控制你,不是吗?如果有一天它决定不再正常运转了,”他身体向前倾,他们能看见他颈部的肌腱绷得很紧,“那就有你受的,是不是?”
“有趣的观点。”恰克说。
彼得向后靠在椅背上,突然变得有气无力。“那就是最叫我害怕的。”
泰迪的偏头痛让他有点明白一个人对自己的头脑如何缺乏控制。因此他大体上能认同彼得的观点,但眼下他最想做的是掐住这个混账的脖子把他抓起来,摔在餐厅后面的一个烤箱上,拷问他那个遭他伤害的可怜护士的事情。
你是不是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彼得?你以为她惧怕什么?呃?你!她怕的就是你!她只想勤勤恳恳地工作,挣钱度日。也许她有孩子,有丈夫。也许他们正在努力攒钱,想让其中一个孩子将来能念完大学,过上更好的日子。一个小小的梦想而已。
但是,不行。某个财主家的浑蛋崽子认定,她不能拥有那个梦想。对不起,但是不行。你不能过普通人的生活,小姐。再也不能了。
泰迪望着桌子对面的彼得·布林,真想狠狠地朝他脸上抡上几拳,让医生永远也无法找全他鼻子里的碎骨头。狠狠地揍他,让鼻骨碎裂的声响在他大脑里永不散去。
然而,泰迪只是合上档案问道:“前天晚上你和雷切尔·索兰多一起做小组治疗。对吗?”
“是的,我确定,先生。”
“你看到她上楼进房间?”
“没有。男的先离开。当时她还跟布丽姬·基恩斯、蕾奥诺拉·格兰特,还有那个护士坐在那里。”
“那个护士?”
彼得点点头,“那个红发女郎。我有时很喜欢她。她看上去很真切。但有些时候,你明白?”
“不,”泰迪说,尽量保持之前恰克那样平静的口吻,“我不明白。”
“那么,你见过她了,对吗?”
“当然,能再告诉我一遍她叫什么吗?”
“她不需要名字,”彼得说道,“像她那样的女人?不用名字。脏姑娘。这就是她的名字。”
“可是彼得,”恰克说,“我以为你说过你喜欢她。”
“我什么时候说过?”
“一分钟前吧。”
“呃,呃。她是垃圾。黏糊糊、软耷耷的。”
“我来问你一些其他的问题。”
“脏,脏,脏。”
“彼得?”
彼得抬头看着泰迪。
“我能问你件事吗?”
“哦,当然。”
“那晚小组治疗过程中,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雷切尔·索兰多说了反常的话,或者做了反常的事?”
“她一个字都没说。她是只老鼠。她只是坐在那里。她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你知道。有三个小孩。你相信吗?什么人干得出这种事情?他妈的这世上那些病态的人,先生们,请别介意我这样说。”
“人总是会出问题,”恰克说,“有些人的问题更严重些。病态,就像你说的。他们需要帮助。”
“他们需要毒气。”彼得说。
“什么?”
“毒气,”彼得对泰迪说,“毒死那些白痴。毒死那些凶手。杀了她自己的孩子?毒死这个婊子。”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彼得容光焕发,好像是他为他们照亮了整个世界。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桌子站起来。
“很高兴见到你们,先生们。我要回去了。”
泰迪用一支铅笔漫不经心地在档案封面上涂鸦。彼得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
“彼得……”泰迪说。
“怎么了?”
“我……”
“你能不能别那样?”
泰迪在硬纸板上乱涂他名字的首字母,用长而缓慢的笔画写着。“我想知道是不是——”
“拜托你能不能,拜托……”
泰迪抬起头,铅笔仍然在档案封面上划着。“什么?”
“别那样?”
“怎样?”泰迪看着他,又低头看档案,举起铅笔,扬起一道眉毛。
“是的,拜托,别那样。”
泰迪把笔扔在封面上。“好些了吗?”
“谢谢。”
“你知不知道有个病人,彼得,名字叫安德鲁·利蒂斯?”
“不知道。”
“不知道?这里没人叫这个名字?”
彼得耸耸肩膀,“A区里没有。他也许在B区。我们不跟他们一起混。那些人是他妈的疯子。”
“好吧,谢谢你,彼得。”泰迪说,然后拾起那只铅笔继续乱涂乱画。
彼得·布林之后,他们与蕾奥诺拉·格兰特进行面谈。蕾奥诺拉深信自己是玛丽·毕克馥①,恰克是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②,泰迪则是查理·卓别林。她以为餐厅是日落大道上的一间办公室,他们在这里讨论联美电影公司③股票的公开发行。她不断轻抚恰克的手背,并询问由谁来做会议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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