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石梯的拐弯处附近,一名男子唱着数数歌《一百瓶啤酒在墙上》,他刚唱完第七十七瓶啤酒,正开始唱第七十六瓶。
一张小方桌上有两罐咖啡,旁边还有几摞纸杯和几瓶牛奶。一名警卫坐在楼梯底下的另一张小方桌前,望着他们露出微笑,“第一次来,嗯?”
泰迪朝他望去,此时旧的声音不断被新的覆盖,像在举行某种音波狂欢节,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撕扯着人们的耳朵。
“是啊,以前听说过,可是……”
“只要能适应这个,”那个警卫说,“你对一切都会习以为常。”
“可不是嘛。”
他说:“如果你们不上屋顶,可以把外套和帽子挂在我后面的房间里。”
“他们让我们去屋顶帮忙。”泰迪说。
“那还等什么?”警卫手一指,“顺着楼梯上去就行了。大部分神经病已经被锁在床上了,还有几个在到处乱跑。只要看见一个,就立刻大喊,记住了吗?不管怎么样,别想自己一个人收拾他。这里可不是A区,懂吗?这些疯子会杀了你,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他们开始爬楼梯,这时警卫喊道:“等一下。”
他们停住脚步,回头望着他。他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他们。
他们静候着。
“我知道你们是谁。”他的声音给人一种单调的欢快感。
泰迪默不作声,恰克也不开口。
“我知道你们是谁。”警卫重复说道。
泰迪从嘴里挤出一声:“哦?”
“没错。你们就是在这种该死的大雨天不得已只能在屋顶打扫卫生的两个家伙。”他大笑着伸出手指,另一只手则拍打着桌面。
“猜对了,”恰克说,“哈哈。”
“哈哈哈。”警卫笑道。
泰迪用手指回指他说:“兄弟,你猜对了。”然后继续爬楼梯。“你猜得可真准。”
那白痴的笑声一路跟随他们上了楼梯。
在楼梯的第一个拐角处,他们停住脚步。两人面朝一个大厅,拱形的穹顶由黄铜片筑成,深色的地板擦得镜子般发亮。泰迪知道,如果从这个拐角掷出棒球或像恰克那样扔出苹果,到不了大厅另一头。整个大厅空空荡荡,正对他们的大门微微开启。泰迪踏进去时,感觉仿佛有只老鼠正顺着他的肋骨乱窜,因为这让他联想到梦中的那个房间,就是利蒂斯让他喝上一杯、雷切尔屠杀孩子的地方。其实两个房间不尽相同——梦中的大厅有着高高的窗子、厚厚的窗帘、一道道光线,以及拼木地板和沉重的枝形吊灯——不过已经足够相似。
恰克拍拍他的肩,泰迪顿时感到脖子两侧冒出豆大的汗珠。
“我再重复一遍,”恰克低声说,脸上露出虚弱的微笑,“这也太容易了点儿。这道门的警卫哪儿去了?为什么没上锁?”
泰迪看得见雷切尔,披头散发,大声尖叫着,手里握着屠刀满屋子跑。
“不知道。”
恰克凑近身子,在他耳边悄悄说:“这是个圈套,头儿。”
泰迪穿过大厅,他的头很疼,因为缺乏睡眠,也因为淋了雨,还有头顶传来的低沉的叫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那两个男孩和那个小女孩手牵着手,回过头来张望,浑身颤抖。
泰迪再次听到那个病号的歌声:“……拿一瓶下来,把它传过去,五十四瓶啤酒在墙上。”
他们在他眼前闪现,那两个男孩和那个小女孩,在饱和的空气里游泳。然后泰迪看到昨天晚上考利放在他手里的那些黄色药片,胃里涌起一阵恶心。
“五十四瓶啤酒在墙上,五十四瓶啤酒……”
“我们得立刻掉头出去,泰迪。我们必须离开。情况很糟,你我都觉察得到。”
大厅的另一头有人跳到门口。他赤着脚,上身裸着,只穿一条白色睡裤,剃着光头,脸上五官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楚。他说:“嗨!”
泰迪加快步伐。
那人说:“碰到了!轮到你了!”然后他突然从门前闪开。
恰克追上泰迪,“老大,看在上帝的分上。”
他在这里,利蒂斯,在某个地方。泰迪可以感觉到他。
他们到达大厅尽头,拐角处的宽大平台上,楼梯一端陡峭地向下通往黑暗,另一端则向上升入叫喊声和说话声的源头。现在,声音愈加响亮,泰迪听见金属和链子的咔嗒声,还听到有人在喊:“比林斯!够了,老兄!冷静下来!你无路可逃,听到没有?”
泰迪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呼吸,于是扭头转向左边,那个光头距离他只有一英寸。“轮到你啦。”那家伙说着用食指敲敲泰迪的手臂。
泰迪凝视着他那张若隐若现的脸。“轮到我了。”泰迪说。
“当然喽,我离得这么近,”那家伙说道,“你一甩手腕,就轮到我了,然后我也一甩手腕,又轮到你,我们可以这样玩上好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我们可以站在这里换来换去,一遍又一遍,午饭也不用吃,晚饭也不用吃,可以一直玩下去。”
“有什么好玩的?”泰迪问。
“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吗?”那家伙朝着楼梯的方向扬头示意,“在海里?”
“鱼。”泰迪说。
“鱼。”那家伙点点头,“很好,鱼,是啊。很多鱼。可是,没错,有鱼,很好,鱼,没错。但还有呢,还有?潜水艇,是的,完全正确。苏联潜水艇。距离我们的海岸两三百英里。我们听说了,对不对?当然,别人告诉我们了。我们对这个习以为常。实际上,我们忘记了。我的意思是:‘好的,有潜水艇,谢谢你告诉我。’它们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知道它们的存在,但却不再去考虑这事儿。对不对?可是它们在那里,而且上面有火箭弹,对准了纽约和华盛顿,还有波士顿。他们就在那里,坐在那里。这会让你烦恼吗?”
泰迪能够听到恰克就在他身旁缓缓地呼吸,等待合适的机会开口。泰迪说:“就像你说的,我没有考虑太多。”
“嗯。”那个人点点头,抚摸着下巴上的胡楂。“我们在这里会听到一些传闻,你不这么认为,对吧?但这是事实。新来一个人,他会告诉我们一些事。警卫也会谈论。你们这些杂工也会谈论。我们知道,我们都知道。关于外面的世界,关于氢弹试验,在环礁上。你们知道氢弹是什么原理吗?”
“依靠氢?”
“非常好,真聪明。没错,没错。”那男子点了几次头,“依靠氢,是这样。但同时,同时,它不像其他炸弹。你投放一颗炸弹,就算是原子弹,它都是向外爆炸。对不对?没错。可氢弹,它是内爆。它落到自己身上,经过一连串的聚变,瓦解再瓦解。在整个瓦解的过程中,创造出质量和密度。你看,它那种猛烈的自我破坏,造就一个全新的怪物。明白了?是不是?它聚变得越厉害,自我破坏就越大,力量也就越大。然后,就这样?轰隆一声!只听到……砰,乓,嗖。于是,它自己不在了,分裂了。在内爆基础上造出一个外爆,比历史上任何炸弹的破坏力都要大上一百倍、一千倍、一百万倍。这就是我们的遗产,你们可别忘了。”他敲了泰迪的手臂好几下,动作很轻,仿佛是在用手指击鼓。“轮到你了!做到第十级!嘻嘻!”他跳下黑暗的楼梯,他们听到他喊着“轰隆”一路向下。
“……四十九瓶啤酒!拿一瓶下来……”
泰迪朝恰克望去,恰克脸上汗涔涔的,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呼出气来。
“你说得对,”泰迪说,“我们赶紧离开这儿吧。”
“你可算明白了。”
从楼梯顶部突然传来声音:“他妈的有没有人来帮我一把啊,老天哪!”
泰迪和恰克抬头望去,看到两个人抱作一团滚下楼梯。其中一人穿着蓝色的警卫服,另一人穿着白色的病号服,他们在楼梯转弯处猛然停住。病人腾出一只手,抓向警卫的面孔,在他左眼下方扯下了一块皮。警卫尖叫着扭转脑袋。
泰迪和恰克跑上楼梯。病人的手正要再次扎下去,恰克及时捉住了他的手腕。
警卫擦了擦左眼,下巴也沾上了血。泰迪听得到他们四人的呼吸,远处传来的啤酒瓶数数歌,那个病人现在唱到四十二瓶,正要唱四十一。这时,泰迪看到下方那个家伙张大嘴巴跳起来,不由喊道:“恰克,小心!”在那家伙咬上恰克的手腕之前,泰迪用手掌根部抵住他的前额。
“你得放开他,”他对那名警卫说,“快,松手!”
警卫放开病人的腿,向上倒退了两级台阶。泰迪立刻压上病人的身体,用尽全力按住他,把他牢牢地按在地上,然后回头看恰克。这时,警棍从他俩之间挥下,穿过空气发出呼呼的声音,打破了病人的鼻子。
泰迪感到下方的身体变得瘫软。恰克喊道:“上帝啊!”
警卫又一次挥起了警棍。泰迪转身背对病人,用手臂挡住警卫的胳膊。他看着警卫鲜血淋漓的脸。“嘿!住手!他已经昏过去了!嘿!”
但警卫能嗅到自己身上的血,他再度举起警棍。
恰克喊道:“看着我!看着我!”
警卫的眼睛盯着恰克的脸。
“快住手。听到没有?住手。这个病人已经被制伏了。”恰克松开病人的手腕,那人的手臂啪嗒落在胸前。恰克背靠墙坐着,目光紧锁在警卫身上。“你听到了没有?”他轻声问。
警卫垂下双眼,放下警棍,用衬衫触碰颧骨上的伤口,然后看看上面沾到的血。“他把我的脸撕破了。”
泰迪凑近瞧了瞧伤口。他过去见识过比这严重许多的伤口。这小子不会因此而送命,可是它十分丑陋,没有一个大夫能够缝得完好如初。他说:“你没事的,只不过缝几针罢了。”
他们听到头顶传来几个人的身体和一些家具的碰撞声。
“你们这儿发生暴乱了吗?”恰克问。
警卫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差不多。”
“囚犯控制了整个医院?”恰克轻声问道。
那小伙子仔细打量着泰迪,然后又看看恰克:“那还不至于。”
恰克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递给警卫。小伙子感激地点点头,把手帕按在脸上。
恰克又抬起病人的手腕,泰迪看着他为他把脉。放下手腕后,恰克又翻了翻病人的眼皮,然后望着泰迪说:“他死不了。”
“那我们把他抬上去吧。”泰迪说。
他们一左一右让病人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跟随警卫爬上楼梯。那人并不重,不过楼梯很长,他的双脚还不时钩到楼梯两侧。爬到顶部时,警卫转过身,此刻他看起来更老成些,或许还添了几分智慧。
“你们是联邦执法官。”他说。
“什么意思?”
他点点头,“我敢肯定。你们刚到岛上的时候我看到过。”他对恰克微微一笑,“你脸上有道疤嘛。”
恰克叹了口气。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警卫问。
“来挽救你的那张脸。”恰克说。
小伙子把手帕从伤口拿开,看了一眼,又重新按回去。
“你们抬的这个人,”他说道,“叫保罗·文吉斯,是西弗吉尼亚人,趁他哥哥在朝鲜打仗的时候,杀了他的嫂子和两个侄女,把她们放在地下室里,任她们腐烂,从中获取快感。”
泰迪强忍冲动,差点没放开文吉斯的胳膊,让他从楼梯上摔下去。
“说实话,”那个警卫说着清了清嗓子,“说实话,我打不过他。”他望着他们,眼睛红红的。
“你叫什么名字?”
“贝克,弗雷德·贝克。”
泰迪和他握手,“你好,弗雷德。嘿,很高兴我们能帮上忙。”小伙子低头看着鞋子,上面血迹斑斑。“我再问一遍,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随便看看,”泰迪说,“几分钟而已,然后就走人。”
那个小伙子思忖了好一会儿,泰迪可以感到他生命中过去的那两年——失去多洛蕾丝,追查利蒂斯,发现这个地方,偶遇乔治·诺伊斯并听他讲述有关迷幻药和脑叶切除实验的故事,与参议员赫利接触,等待合适的时机穿越海港,就像等待穿越英吉利海峡登陆诺曼底一样……所有这一切,都悬于这个小伙子踌躇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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