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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泰迪连忙后退,扔掉手里的火柴,用衣袖拂去额头上的唾液。


乔治在黑暗中问:“你知道亲爱的考利大夫主攻哪方面?”


泰迪用手掌摸摸前额和鼻梁,发现唾液已被擦干。“幸存者的负罪感,悲伤引起的创痛。”


“不——”乔治干笑着脱口而出,“暴力。确切地说是男性暴力。他正在做一项研究。”


“不对,那是奈林。”


“是考利,”乔治说,“都是考利在弄。他把全国各地最最暴力的病人和重罪犯都运到这里来。你想这里的病人基数那么小是什么原因?你以为,你真以为有人会仔细过目一个有暴力史和心理问题的病人的移交文件吗?难道你还真的这样想?”


泰迪又擦燃两根火柴。


“这回我永远都出不去了,”诺伊斯说,“我逃走过一次,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再也不会了。”


泰迪说:“冷静,你冷静点。他们是怎么把你抓来的?”


“他们知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的一举一动,你的整个计划。这是个游戏,一出精心布置的舞台剧。所有这些,”他的手臂挥过头顶,“都是为了你。”


泰迪笑了,“就为了我,他们还搬来一场暴风雨,嗯?这戏法真是厉害啊。”


诺伊斯沉默不语。


“你怎么解释这个?”泰迪问。


“我不能。”


“料你也没法解释。先别妄想了,我们放松一些,好不好?”


“经常一个人吗?”诺伊斯问,隔着铁栅栏注视着他。


“什么?”


“独自一人。从这整件事开始到现在,你曾一个人行动过吗?”


泰迪说:“一向都是。”


乔治挑起一边眉毛,“完全一个人吗?”


“这个……还有我的搭档。”


“你的搭档是谁?”


泰迪竖起大拇指往身后的牢房一指,“他叫恰克。他是——”


“我来猜一猜,”诺伊斯说,“你以前从没跟他一起工作过,对不对?”


泰迪感觉到整个监狱将他包围,双肩冷飕飕的。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仿佛忘记了如何控制舌头。然后他开口道:“他是从西雅图来的联邦执法官——”


“你之前从没跟他一起工作过,对不对?”


泰迪说:“跟这个毫不相干。我会看人。我了解这个人,我信任他。”


“基于什么?”


这个问题可没有简单的答案。谁知道信任是在何时何地建立起来的?这一刻还没产生,下一刻可能便有了。泰迪在大战期间认识了一些人,可以在战场上把生命托付给他们,可是一旦离开战场却绝不能把钱包交给他们保管;他也认识一些人,可以将钱包甚至妻子托付给他们,但却绝不能在打仗时与他们并肩作战,或是一起破门而入。


恰克完全可以拒绝跟他一起来,可以选择留在男宿舍里,在风暴后清理废墟的这段时间蒙头大睡,等候渡轮到达的消息。他们的工作已经完成——雷切尔·索兰多已经找到。恰克没有理由,也没有得到授权跟随他追寻利蒂斯的下落,证明阿舍克里夫医院只是希波克拉底誓言的笑柄。然而他却跟着他来到这里。


“我信任他,”泰迪重复道,“我只能对你这么说。”


诺伊斯隔着铁栅栏哀伤地望着他,“他们已经赢了。”


泰迪甩灭手中的火柴,扔掉,打开火柴盒,发现只剩最后一根。他听到诺伊斯仍贴着铁栏杆用力吸着气。


“求你了。”他低语道。泰迪知道他在哭泣。“求求你了。”


“怎么了?”


“求你别让我死在这儿。”


“你不会死在这里。”


“他们要带我去灯塔,你心里很清楚。”


“灯塔?”


“他们会切掉我的大脑。”


泰迪点亮那根火柴,借着忽现的火光,他看到诺伊斯抓着铁栅栏瑟瑟发抖,泪水从发肿的眼睛里流出,滑过肿胀的脸庞。


“他们不会——”


“你到那儿去,看看那个地方。如果你能活着回来,再告诉我他们在那里做什么。你自己亲眼去瞧瞧。”


“我会去的,乔治。我会去的。我要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诺伊斯低下头,把秃头顶在铁栅栏上,开始静静哭泣。泰迪还记得他们上次在接待室见面时,乔治说:“要是我再回到那鬼地方,我就自杀。”然后泰迪说:“那种事不会发生。”


显而易见,那是句谎话。因为诺伊斯就在这里:遭到毒打,备受摧残,满怀恐惧地发抖。


“乔治,看着我。”


诺伊斯抬起头。


“我会把你从这儿救出去。你坚持住。别做傻事,回不了头。你听见了吗?坚持住,等我回来。”


乔治·诺伊斯涕泗纵横的脸上绽出一个微笑,接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不能杀死利蒂斯,同时揭露真相。你必须做出抉择。你很清楚这点,不是吗?”


“他在哪里?”


“告诉我你清楚这点。”


“我清楚。他人在哪儿?”


“你必须做出选择。”


“我不会杀人。乔治,我不会。”


看着铁栅栏后面的诺伊斯,泰迪感到这没错。如果能让这个可怜的家伙、这个遭遇坎坷的受害者回家,他愿意把自己的仇恨搁在一旁。并不是放弃,只是等待下一个机会,希望多洛蕾丝能理解。“我不会杀任何人。”他重复道。


“骗子。”


“我不是。”


“她已经死了,放她去吧。”他把一张沾满泪水的笑脸抵在铁栏杆之间,肿胀的双眼柔和地望着泰迪。


泰迪又想起多洛蕾丝,喉咙下面一阵发紧。他看见她坐着,笼罩在七月初朦胧的光辉中。那种暗橙色的光,好像夏日里太阳刚刚落山后城市披上的颜色。她抬头望着他把车停在人行道上,孩子们继续在马路中央玩棍球,晾在头顶上的衣裳在风中舞动。她手撑着下巴,香烟举在耳畔,注视着他一步步走近。这一次他带来了鲜花,她就是他的最爱,他的宝贝儿,一切再简单不过。她注视着他时,好像在努力记住他的模样,记住他走路的姿势,记住那些鲜花和那一刻。当你光是看到某人就能体会到食物、血液和空气永远无法带来的满足,当你感到生下来就是为了一个时刻,而无论何种原因,此刻就是那个时刻。他想问她,因喜悦而心碎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让她去吧,诺伊斯说过。


“我做不到。”泰迪说,声音尖锐。他听到尖叫声在胸中涌动。


诺伊斯身体尽力后倾,但两手仍然牢牢抓住栏杆。他歪着头,让耳朵耷在肩膀上。“那你就永远别想离开这座岛。”


泰迪一言不发。


诺伊斯叹了口气,好像要说的话无聊到让他站着都能睡着。“他被调出C区了。如果不在A区,就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去。”


他等着泰迪明白过来。


“灯塔?”泰迪说道。


诺伊斯点点头,最后一根火柴也已燃尽。


整整一分钟的时间,泰迪站在那里,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然后听到诺伊斯上床发出的弹簧声响。他转身准备离开。


“嘿。”


他停住脚步,背对着铁栅栏,等待着。


“上帝保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