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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我想这也许事出有因。”


她黯然一笑,摇了摇头,“我没有疯,没有。当然了,一个疯子还能说些什么别的呢?这就相当于卡夫卡式的荒诞不经。假如你并没有发疯,但人们对世界宣称你疯了,那么你所有的抗议都适得其反地加强了他们的观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差不多吧。”泰迪说。


“就把它看作三段论吧。假设这个三段论基于这一前提:‘精神病患者都否认自己神经错乱。’这样你能明白吗?”


“当然。”泰迪说。


“好,第二个前提:‘鲍勃否认自己神经错乱。’第三部分就是‘所以’。‘所以——鲍勃是精神病患者。’”她把手术刀放在膝边地上,用一根棍子捅了捅火堆。“如果你被认为是神经错乱,那么所有那些原本可以证明你并非神经错乱的行为,事实上,都将被视作精神错乱者的行为。你理由充分的抗议构成否认。你有根有据的恐惧被视为妄想症状,你的求生本能被打上防御机制的标记。这是个毫无胜算的处境。实际上是一种死刑。一旦你来到这里,就再也出不去了。没有人能从C区离开。没有。好吧,是有几个人脱身了,我同意你的看法,有几个出去了,但他们被动过手术,是脑部手术。吱嘎一声就从眼睛里穿进去。这是一种野蛮的医疗方法,昧着良心,我跟他们这样说过,我抗争过,也写过信。他们本来可以把我调走的,你明白吗?他们本可以炒我鱿鱼或把我打发走,安排我从事教师一职或者去其他州行医,但这样做还不够好。他们不能让我离开,就是不能那样做,不行,就是不行。”她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低头用棍子乱捅火堆,仿佛在对自己的膝盖说话,而不是泰迪。


“你以前真的是医生?”泰迪问。


“嗯,是的,我以前是医生。”她抬起眼睛,不再盯着膝盖和那根棍子,“实际上,我现在仍然是。不过,我以前是这里的员工。我开始问起大量运送的安米妥钠麻醉剂和含鸦片成分的致幻药,我开始质疑——很不幸,我太高调了——那些手术程序,说得委婉点,它们似乎相当具有实验性。”


“他们到底在这里干些什么?”泰迪问。


她报之以一笑,歪着嘴角。“你一点概念都没有吗?”


“我知道他们藐视《纽伦堡法案》的规定。”


“藐视?他们完全无视它。”


“我知道他们在进行激进的治疗。”


“没错,激进,但不是治疗。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治疗,执法官。你知道这家医院的资金来自哪里吗?”


泰迪点点头,“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


“更别提那些贿赂金了,”她说,“钞票源源不断流向这里。现在请你问问自己,身体是如何产生痛苦的?”


“这取决于你受伤的部位。”


“不对,”她用力摇了摇头,“这跟肉体毫无关系。大脑通过神经系统把神经信号传输出去,是大脑控制着疼痛。”她说,“它也控制着恐惧、睡眠、共鸣、饥饿,事实上,与心脏、灵魂或神经系统有关的一切都受大脑操控。一切东西。”


“好吧……”


她的双眼在火光中发亮。“要是你能控制它,会怎么样呢?”


“你是说大脑?”


她点点头,“重新制造出一个人来,他不需要睡眠,不会感到疼痛,也没有爱心或同情心。他是一个无法对其进行审讯的人,因为他的记忆库被扫得干干净净。”她拨弄着火堆,抬眼望着他。“他们在这里制造鬼魂,执法官。这些鬼魂将到外面的世界去,从事鬼魂般的工作。”


“可是那样的能力,那样的知识,是——”


“这是多年以后的事,”她赞同道,“哦,是的。这是一个时间长达几十年的过程,执法官。他们的起点和苏联差不多——洗脑。剥夺性实验。很像纳粹在犹太人身上做的实验,看极端冷热产生的效应,实验结果用来帮助第三帝国的士兵。不过,你没意识到吗,执法官?从现在起半个世纪后,知情的人回顾起来会说……”她用食指敲敲肮脏的地面,“这就是当初开始的地方。纳粹利用犹太人。苏联利用他们自己的犯人。而在美国,我们拿禁闭岛上的病人做实验。”


泰迪一言不发,不知该说什么。


她回头看着火堆。“他们不能让你离开。你知道,是不是?”


“我是联邦执法官,”泰迪说,“他们怎么拦得住我?”


听到这里,她露出愉快的微笑,拍了一下手。“我出身望族,是一名受人敬重的精神病医生。我原以为这样就足够了。但我不得不告诉你,这可不够。我问你——你这辈子有没有受过什么创伤?”


“谁没有受过些创伤呢?”


“啊,对啦。但我们现在谈论的不是总体,不是别人。我们讲的是特定对象,是你。你没有可以被他们利用的心理弱点吗?在过去,有没有发生过一件事或者几件事,可以被认为是你精神失常的先决因素?这样一来,他们把你关到这里,他们会那样做的,到那时你的朋友或同事会说:‘这也难怪,他终于疯了。谁能受得了呢?是战争让他变成这样,而且他还失去了母亲,以及其他亲人。’对吧?”


泰迪说:“这话可以用到任何人身上。”


“对,这就是关键。你不明白吗?是,它适用于任何人。可是他们将会用在你身上。你的脑袋感觉怎样?”


“我的脑袋?”


她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就是你脖子上顶着的那个,没错。怎么样?最近有没有做奇怪的梦?”


“做过。”


“头痛吗?”


“我容易犯偏头痛。”


“老天哪,不会吧?”


“是真的。”


“你来这里之后有没有吃过药,包括阿司匹林?”


“吃过。”


“也许你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不是百分之百的自己?你会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也许你的脑子思考问题不像平时那么快,但你会说,自己这些天来都睡不好觉。陌生的床,陌生的地方,还有暴风雨。你会对自己这么说的,对不对?”


泰迪点点头。


“而且我猜,你一直以来都在医院的餐厅吃饭,喝他们供应的咖啡。那你至少告诉我,你抽的香烟总算是自己的吧?”


“我搭档的。”泰迪承认。


“从来没有从医生或者杂工那里拿过一支?”


泰迪能感觉到那天晚上打牌赢来的香烟正躺在他的衬衫口袋里。他记得他们到达当天,他曾抽过一根考利的烟,那味道比他这辈子抽过的任何烟都要香甜。


她从他脸上看出了答案。


“抗精神病的麻醉药在血管里,平均三四天后才能发挥作用。在这几天里,你几乎很难注意到药物的效果。有时候,病人会发作,这种发作常常被认为是偏头痛,尤其是在病人有偏头痛病史的情况下。但无论如何,发作的情况并不多见。通常,唯一会被注意到的效果,就是病人——”


“别再称呼我病人了。”


“梦里的情形变得越来越逼真,做梦的时间也越来越久,这些梦经常会串在一起,互相叠加,最后就像是毕加索创作的一部小说。另一个显著的效果是病人会感觉有一点,呃,迷糊。他的思考会有那么一丁点儿困难。不过他一直睡不好觉,而且还做那些梦,所以就算感觉有点迟钝也情有可原。另外,执法官先生,我刚才并没有称呼你为‘病人’,还不到时候。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如果我今后避开所有的食物、香烟、咖啡、药物,那现在已经造成多大伤害了?”


她将面前的发丝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恐怕已经非常大了。”


“如果我要到明天早晨才能离开这座岛,如果那些药物已经开始发挥作用,我怎样才能知道呢?”


“最明显的征兆就是口干舌燥,但同时又很矛盾地一直想分泌唾液。哦,对了,还会出现麻痹症状。你会发现有些轻微的颤抖。开始是在手腕和拇指相连的地方,过一段时间会蔓延到拇指,最后支配整只手。”


支配。


泰迪问:“还有其他吗?”


“对光很敏感,左半边脑袋疼,讲话开始困难起来,变得更加结结巴巴。”


泰迪能听到外面的涛声,潮水渐渐上涌,扑在岩石上溅起浪花。“他们在那个灯塔里干些什么?”他问。


她两手抱着身子凑近火堆。“手术。”


“手术?他们可以在医院里做呀。”


“脑部手术。”


泰迪说:“那也可以在医院里做呀。”


她凝视着一簇簇火焰。“探查式手术。不是‘我们把他的头颅打开后重新修好’那种,不是。而是‘我们把他的头颅打开,看看拿掉这个会怎样’那种,是非法的。从纳粹那儿学来的。”她向他微笑。“就是在那里,他们试着制造出鬼魂。”


“这事有谁知道?我的意思是:在这座岛上?”


“你是说关于灯塔的事?”


“对,灯塔。”


“每个人都知道。”


“得了吧,杂工呢?护士呢?”


她透过火焰盯着泰迪的眼睛,双眼镇定而清澈。


“每个人都知道。”她重复。


他不记得曾睡着过,但他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她正把他摇醒。


她说:“你必须走了。他们以为我死了,以为我被淹死了,如果他们来找你,就有可能发现我。很抱歉,你必须离开。”


他站起身,揉揉眼睛。


“有一条路,”她说,“就在这个悬崖顶的东面。顺着这条路往西走下去,大概一个小时,你就能到那幢老指挥官宅院的后方。”


“你是雷切尔·索兰多吗?”他问,“我知道我见过的那个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的?”


泰迪回想起前一天晚上他的大拇指。他们把他扶到床上去时,他正瞪着自己的两个拇指。他醒来时,手却已被擦干净。是鞋油,他起先以为,但随后记起曾摸过她的脸……


“她的头发是染的,最近才染的。”他说。


“你该走了。”她温柔地搂着他的肩膀转向洞口。


“如果我想回来……”他说。


“我不会在这儿了。我白天会挪地方。每天都换一个地方过夜。”


“但我可以来找你,带你离开这里。”


她朝他悲伤地一笑,用手把他的头发掠过太阳穴朝后梳。“刚才我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


“我听进去了。”


“你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现在你成了我们中的一员。”她紧紧地压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向洞口。


走到悬崖平台上,泰迪停下脚步,扭过头望着她。“我有个朋友。他今天晚上本来跟我在一起,后来我们走散了,你有没有见过他?”


她又露出那种悲伤的笑容。


“执法官,”她说,“你没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