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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要再靠近了


有时,瑟莱丝会坐在她发现她母亲尸体的浴缸旁的马桶上,灯也不开,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她坐在那里,试着忍住眼泪,试着回想一切,回想自己究竟怎么会把日子过到这步田地。而那天,那个大雨倾盆的周日凌晨三点,瑟莱丝就是坐在那里,浴室门突然被浑身是血的大卫推开了。


他看到她坐在那里,吓了一大跳。她一站起身,他便往后退了一步。


她说道:“亲爱的,发生什么事了?”然后试着伸手碰他。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不小心撞到了门槛。“我被人划了一刀。”


“什么?”


“我被人划了一刀。”


“大卫,老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掀起衬衫,胸膛上一道长长的、鲜血淋漓的伤口霎时映入瑟莱丝的眼帘。


“我的老天!亲爱的,你得赶紧上医院才行!”


“不,不用了,”他说,“这伤口其实不深,只是血流得多了点儿。”


他说得没错。仔细再看了一眼后,她发现那道伤口应该不到十分之一寸深。只是长了点儿,而且血淋淋的。不过光这道伤口恐怕不足以解释他衬衫和脖子上那一大片血渍。


“是什么人干的?”


“哪个吸毒吸坏脑袋的黑鬼瘪三,”他说道,一边脱掉衬衫,随手扔在水槽里,“亲爱的,我想我这次娄子真的捅大了。”


“你什么?什么娄子?”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闪烁不定。“那瘪三想要抢我,结果……结果我当然要反抗啊。然后我就被他划了一刀。”


“你反抗?怎么反抗?用刀子吗?”


他拧开水龙头,弯下腰,嘴巴凑上去吞了几口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大概是一下子发狂了吧,我想。我当时真的是发狂了,亲爱的。那瘪三被我整惨了。”


“你……”


“我海扁了他一顿,瑟莱丝。我被他划了一刀后,整个人就发狂了。你了解那种情况吧?我把他扳倒在地,然后我整个人就扑上去了,然后……然后我就失去控制了。”


“所以你这算是正当防卫啰?”


他比了一个“大概是吧”的手势。“老实说,事情如果真的闹上法庭,我想陪审团恐怕不会这么认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腕,“你把事情从头跟我说一遍。”


她直视着他的脸。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感觉到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虎视眈眈,无比狰狞又有些扬扬得意。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一定是灯光作祟,她这么告诉自己,一定是他头顶那盏便宜的日光灯在作祟。因为,当他低下头去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背时,那阵恶心感一下子便退去了,他的脸也恢复了正常的表情——恐惧,但正常。


“我当时正往车子那边走去,”他说道,瑟莱丝坐回马桶盖上,大卫则顺势蹲在她膝前,“那瘪三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来,说要跟我借个火。我说我不抽烟,他说他也是。”


“他说他也是?”


大卫点点头。“我当场心跳就加速到两百。因为那附近根本连个鬼影都没有,就我和他两个人。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亮出刀子,跟我说:‘要钱要命你自己选,我他妈的随便你。’”


“他是这么说的?”


大卫身子向后一倾,仰着头。“有什么不对吗?”


“没事。”瑟莱丝只是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儿怪怪的,也许是太像电影台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谁没看过电影啊,尤其在这个时代。所以说,那个歹徒说不定就是从电影里头学来了这段台词,趁深夜站在镜子前反复练习过,直到自己听起来颇有卫斯里·史奈普或者丹佐·华盛顿的架势为止。


“反正……反正后来呢,”大卫接着说道,“后来我就跟他说:‘省省吧,老兄,我只想赶快上车赶快回家。’不过我这样说实在够蠢,因为这下他连我的车钥匙都想要了。然后,然后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亲爱的,我应该害怕才对啊,可我就是不怕,而且还生气了。八成是酒喝多了,酒壮人胆吧,我真的不知道。总之,我就是不想理他,结果他就往我身上划了一刀。”


“你刚才不是说他先给了你一拳吗?”


“瑟莱丝,你他妈的让我把事情一次讲完可以吗?”


她碰碰他的脸颊,说道:“抱歉,亲爱的。”


他在她掌心轻轻一吻。“反正,他就先把我推倒在车子上,朝我挥了几拳,那几拳我全闪过去了,这瘪三于是亮出家伙往我身上划了一刀。我当时只感觉刀子划破了我的皮肤,然后我整个人就发狂了。我朝他太阳穴猛捶了一拳,那瘪三根本没料到我会来这一招,一下子像是愣住了,我趁机赶紧又出了一拳,这次击中了他的脖子;瘪三手一松,刀子掉落在地上,弹远了。于是我整个人朝他扑过去,然后,然后……”


大卫转头望向浴缸,嘴巴还张着,双唇却微微合拢了。


“然后怎样?”瑟莱丝追问道,脑子里依然在试着想象那一幕,那瘪三一手握拳,一手拿着刀子,刀尖对准了大卫的胸膛。“然后你怎样了?”


大卫回过头来,垂着眼,紧盯着她的膝盖。“然后我就完全发狂了,宝贝。那家伙说不定已经被我打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抓着他的头去撞停车场的水泥地,一遍又一遍,我还捶他的脸,一拳接一拳,那瘪三的鼻子都被我打烂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不害怕,可是我更生气,宝贝;我当时满脑子只有你和麦可,我想着自己很可能没法活着走到车子里,我他妈的只因为这条毒虫瘪三懒得靠自己赚钱,我就他妈的得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停车场白白送掉一条命。”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说不定真的杀了人了,宝贝。”


他看起来如此年轻。眼睛因惶恐而睁得老大,汗津津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头发则因方才一场激斗浸透了汗水和——那是血吗?——没错,是血。


艾滋病,她突然想到。万一那歹徒有艾滋病怎么办?


她随即又告诉自己:不,先不要去管那些。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再说。


大卫需要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一直到这一刻,她才赫然明白,为什么大卫从来不抱怨这件事会困扰她。抱怨其实是一种求助的讯号,你是在要求别人来为你解决那些困扰你的问题。但大卫从不需要她的帮助,所以他不曾向她抱怨过任何事情,不管是在他丢了工作之后,还是在萝丝玛丽还活着的时候。但此刻,他就跪在自己面前,喃喃地告诉她,他可能杀了人了,他需要她向他保证,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


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不是吗?是你他妈的恶向胆边生,竟想抢劫一个善良无辜的老百姓,如今你不过是自食恶果。好,就算你因此丢了命,那也是你应得的报应。瑟莱丝飞快地把事情理过一遍:好吧,很抱歉,但没办法,事情就是如此。你愿赌就要服输。


她在丈夫额上轻轻一吻。“宝贝,”她低声说道,“你先冲个澡,那些沾了血的衣服我来处理好了。”


“这样可以吗?”


“嗯,没问题的。”


“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其实也不知道。烧了吗?是可以,不过要在哪里烧?公寓里哪有地方。那就后院吧。但半夜三点跑到后院烧东西一定会招来邻居的注意。事实上,管你什么时候跑到后院烧东西,都很难不引人侧目。


“我先把它们洗一遍,”她脱口而出,“我先把它们洗干净了,装到垃圾袋里,然后再拿出去埋了。”


“埋了?”


“嗯,是不太妥当。那就拿去垃圾堆丢了吧……不,等等,”她嘴巴比脑袋转得还快,“我们先把它藏起来,等到星期二早上再拿出去扔。那天是收垃圾的日子,记得吗?”


“嗯……”他拧开淋浴间的水龙头,目光却仍停驻在她脸上,等待着。他胸前那道血痕颜色变深了。她不禁再度担心起艾滋病——艾滋病或是肝炎,所有那些经由血液传染的致命恶疾。


“我知道垃圾车几点来。七点十五分,分秒不差,每个礼拜都一样。除了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二;那些回家过暑假的学生总是会清出一大堆垃圾,所以他们那天会稍微晚一点儿,但是……”


“瑟莱丝,亲爱的,重点是……”


“哦,我的意思是说,嗯,我就等垃圾车快要离开的时候匆匆跑下楼去,假装我漏扔了一袋垃圾,然后趁车子刚启动直接扔进车后头那个大型压缩器里头。你觉得这样好不好?”她强迫自己挤出一抹微笑。


他伸手试了试水温,背朝着她。“就这么办吧。嗯,宝贝……”


“怎么了?”


“你还好吧?”


“没问题的。”


A型、B型还有C型肝炎,她想。埃博拉病毒。隔离禁区。


他再度睁大了眼睛。“真的没问题吗?老天,亲爱的,我可能杀了人了。”


她想再靠近他一点儿,想碰碰他。她想离开这个狭小的浴室。她想揉揉他的颈背,告诉他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她想逃离这里,找一个地方把事情想清楚。


但她只是站在原处。“我现在就去洗衣服。”


“好吧,”他说,“你去吧。”


她在水槽底下找到一副橡胶手套,那是她平常刷马桶的时候戴的。她戴上手套,仔细地检查上头是否有任何裂痕或破洞。等确定手套没有问题后,她方才捡起水槽里的衬衫和地上的牛仔裤。牛仔裤上也有不少暗红色的血迹,因而在白色的瓷砖地板上留下一道血痕。


“怎么会连牛仔裤都沾到了呢?”


“沾到什么?”


“血。”


他看着她手上的裤子。他看看地板。“我跪在他身上。”他耸耸肩,“我不知道。大概是溅上来的吧,跟衬衫一样。”


“哦。”


他迎着她的目光。“嗯,应该就是这样。”


“好吧。”她说。


“好吧。”


“好吧,那我去厨房洗衣服了。”


“嗯。”


“嗯,就这样。”她说道,然后转身离开浴室,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处,一手放在水龙头底下,等着水变热。


她站在厨房里,将衣服扔进水槽,拧开水龙头,然后怔怔地望着鲜红的血块,还有一点点半透明的肉屑——老天,还有几块像是脑浆的东西——被哗哗流下的自来水冲进了排水管。她始终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的身体竟可以流出这么多血。他们说一个人体内大约有六品脱的血,但瑟莱丝始终觉得应该不止。她四年级的时候曾有一次和朋友在公园里追着玩,一不小心绊倒在草地上;就在她挣扎着想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子时,她的手掌却让隐没在草丛间的一只破玻璃瓶划了一个大口子。那次意外截断了她手掌上每一条主要血管,幸好她当时年纪还小,恢复得快,但她四指的指尖却直到她二十岁那年才真正恢复了全部知觉。无论如何,关于那次意外,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血。从她身体里头流出来的血。当她从草丛间把手举起来时,她感觉手肘一阵酥麻,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从她手掌上那个大口子里汩汩地流淌出来。两个玩伴当场失声尖叫。回到家里,就在她母亲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几分钟内,她的血便填满了整个水槽。到了救护车上,他们用弹性绷带一圈一圈把她受伤的手捆扎得有如她大腿那般粗,但不出两分钟,绷带便被她的血浸透了。在市立医院里,她躺在白色的急诊室床上,默默地看着鲜血迅速填满了床单上的沟槽,然后往下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又一个鲜红色的小水洼。就这样,血不停地流,她母亲终于发现了,放声尖叫,直到一名值班的住院医师不得不让瑟莱丝插队,安排她优先就诊为止。不过是一只手,竟流得出那么多血。


而眼下,不过是一个人的头,竟也流出了这么多血。因为大卫抓着他的头去撞水泥地,因为大卫反复殴打他的脸。歇斯底里,她想,一定是的,恐惧引发的歇斯底里。她将戴着手套的双手伸到水柱底下,再次检查上头是否有破洞。没有。她在衬衫上倒了洗涤精,拿钢刷使劲地搓揉刷洗,然后拧干了,再从头重复一遍这个过程,直到拧出的水从粉红色渐渐变成了无色的清水。就在她打算朝牛仔裤进攻的时候,大卫冲好澡,围着一条浴巾走进了厨房,坐在桌边,一边啜饮着啤酒,一边抽着萝丝玛丽之前藏在柜子里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