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当然。”
西恩看了怀迪一眼,怀迪扮了个鬼脸。他俩清楚得很,这个叫肯特的家伙看也知道,被吓成这样,谅他没那能耐撒谎;他们也知道,那武士剑送鉴定组铁定是白送,不可能有问题。但规矩就是规矩,他们还是得一步一步照着做,该送去化验的证物就要送,该写的报告一份都不能省。难怪他们桌上永远有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档案。
“我快要拿到黑带了。”肯特突然说道。
西恩和怀迪同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就这周六,”肯特说道,汗津津的脸一下亮了起来,“花了我足足三年时间,呃,不过,嗯,所以我今天才会一大早就跑来这里练习。练功可是每天的事。”
“哦。”西恩说道。
“嘿,我说肯特啊,”怀迪说道,肯特冲他露出一脸微笑,“还真辛苦你了是吧!不过,你以为他妈的谁在乎啊?”
娜汀随其他孩子一起从教堂后门走出去的时候,吉米心里对凯蒂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忧虑与担心。不管凯蒂之前怎么瞒着他半夜偷溜出去和男孩子鬼混,她从来没让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失望过。她们打心底崇拜她,而她则对她俩万般宠爱——带她们去看电影,溜直排轮,吃冰激凌。最近这个礼拜,凯蒂煞有介事地把下周日的游行吹得天花乱坠,仿佛白金汉日是什么与圣派崔克日还有圣诞节同等级的重要节庆似的。她周三晚上还特地提早回家,领着两个妹妹上楼,说是要帮她们挑选周日看游行时要穿的衣服。她坐在床上,任妹妹们忙进忙出,衣服换过一套又一套,七嘴八舌地询问她关于衣服、眼神,还有走路姿态的意见。当然,这场小型发表会开下来,两个女孩共住的那个小房间早已乱得像飓风过境似的,但吉米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凯蒂正在帮两个小妹妹制造回忆,一如他当年为她所做的那样,费心经营,让即使最平凡的日子也变得重要而难忘。
所以说,她怎么可能会错过娜汀的初领圣体礼呢?
也许她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也许她真的遇到了某个有着电影明星般的俊脸又风度翩翩的臭小子。也许她只是忘了。
吉米起身离座,与安娜贝丝和莎拉一起沿中央走道往教堂外走。安娜贝丝捏捏他的手,从他紧绷的下巴和迷蒙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
“放心,她不会有事的。大不了喝醉闹头疼,就这样,没事的。”
吉米微笑着点点头,回捏了她的手一下。毋庸置疑,安娜贝丝和她那一眼看穿他心思的超能力,她那坚定温柔务实的性格和永远适时出现的掌心一捏,绝对是他生命的基石。她是他的妻子、他的母亲、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姊妹、他的情人和他的告解神甫。没有她,吉米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恐怕早就被扔回鹿岛,甚至是更加恶名昭彰如诺福克或西杉关之类的高度设防监狱,带着一口烂牙蹲着那暗无天日的苦牢。
他是在出狱一年后、假释期还有两年才满的时候认识安娜贝丝的。那时候,他和凯蒂之间的关系才刚开始加温起飞——她的戒心还在,却似乎愈来愈习惯有他随时在她身边;而吉米也慢慢习惯了那永无止境的疲倦感——他一天工作十小时,还得满市奔波接送凯蒂上下学,在他母亲家和托儿所之间往返。他又倦又怕;这是当时与他形影不离的两种感觉,日子久了他甚至以为它们会跟着他过完一辈子。他常常会在恐惧中惊醒——害怕凯蒂在睡梦中翻身时一个不小心让床单枕头闷死了,害怕经济持续不景气,自己迟早会丢了工作,害怕凯蒂下课时在操场玩时从单杠上摔下来,害怕她会需要什么他负担不起的东西,害怕自己将在这种爱与责任与恐惧与疲倦的交互煎熬中过完这一生。
那天,吉米就是拖着这一身疲倦走进教堂,参加安娜贝丝的哥哥威尔·萨维奇和泰芮丝·西基的婚礼:好一对其貌不扬的新人,同样的五短身材,同样火暴的烂脾气。“早生贵子”是婚礼上老掉牙的贺词了,吉米却只能想象这两个人制造出一窝扁鼻子坏脾气的小杂碎,任谁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一窝小浑球,沿着白金汉大道呼啸来去,煽风点火惹是生非。吉米当年还带徒弟的时候,威尔也是他那一伙的成员;对于吉米咬牙挺身代众人去蹲了两年苦牢,出来还有三年的假释期要挨,他自然是感激涕零。事实上,要不是吉米当年硬要娶那个波多黎各裔的马子,否则身材五短、脑容量也大不到哪里去的威尔大概会把吉米当作偶像来崇拜。
玛丽塔过世后,平顶区的街坊邻居纷纷交头接耳:看吧,早说过了,偏偏要娶个外国人,逆道而行注定要落得这样的下场。那个凯蒂,啧啧,倒是个美人胚;混血种十之八九都长得不错。
吉米即将假释出狱的消息一传出来,一堆人便早早排队等着邀揽他入伙。说到闯空门这行,历来多少道上的高手都是出身平顶区,而吉米入狱前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高手中的高手。面对这些热情的邀约,吉米只能再三拒绝:不了,真的承蒙大家看得起,不过我不打算走回头路了,为了孩子嘛,这你们应该能理解吧;但众人却只是一味微笑点头,根本不相信他能撑多久。等你尝到苦头,得在缴汽车贷款和给凯蒂买份像样的圣诞礼物之间做选择时,回头路你会抢着走。
吉米后来的表现却让众人跌破了眼镜。吉米·马可斯,道上传说中的妙手天才,年纪还没大到可以合法走进酒吧就已经出道带徒弟的人物,轰动一时的凯达科技失窃案以及一堆数也数不清的大小窃案背后的主谋,竟然真的金盆洗手,从此退出江湖了;他的意志之坚定,与道上关系了断之干净,直叫人以为他这是在嘲笑他们。妈的,真正吓人的还在后头呢!谣传吉米有意盘下艾尔·第马柯的杂货店,让老人退休养老去,而盘店所需的资金据说来自他当年在凯达科技那一票中暗扛下来没让警方查封的那笔钱。吉米·马可斯要穿上围裙改行当杂货店老板?
在威尔和泰芮丝的婚宴上,吉米邀请安娜贝丝共舞,在场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两人互拥,随音乐摇摆的身影、凝视彼此的角度,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他搂着她,大手掌轻抚过她的腰背,而她则顺着他的动作往他掌心倚去。他俩从小就认识啦,现场有人轻声说道,虽然他是比她大了几岁。姻缘天注定哪,说不定那个波多黎各女人是注定要早死。
那是一首瑞琪·李·琼丝的曲子,吉米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里头的一段歌词总是能深深地打动他。“喏,再会吧,男孩们/我亲爱的男孩们/我的愁眼西纳特拉……”吉米拥着安娜贝丝随歌声起舞,一边看着她的眼睛,唱出这一段歌词。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全然的放松平和,当瑞琪·李·琼丝悠悠的吟唱声再度随和声响起时,他也再度跟着轻声唱道:“再会吧,寂寞大街。”他微笑着望着安娜贝丝那双澄澈晶亮的绿眼,而安娜贝丝则回报以柔柔浅浅的一笑,柔柔浅浅却足以撼动他的心肺。就这样,两人相拥而舞,虽是首度共舞,那默契、那熟稔契合的身形却像之前已经共舞过无数次了。
他俩一直待到最后——他们并肩坐在宽敞的前廊上,抽烟聊天,啜饮淡啤酒,点头微笑送走一批批酒足饭饱的客人,直到夏夜晚风挟带寒意徐徐吹来。吉米脱下外套,披在安娜贝丝肩上,然后继续告诉她关于监狱与凯蒂,关于玛丽塔那个橙色窗帘的梦的种种。而她则对着他娓娓诉说,说自己夹在一群疯狂野蛮的兄弟之间成长的经验,说那年冬天她凭着一身舞技独闯纽约最终黯然而归的故事,说她在护士学校的种种。
终于让准备打烊的餐厅经理轰出前廊后,两人漫步前往萨维奇家,正好赶上目睹威尔和泰芮丝以夫妻身份吵的第一架。于是他们从威尔的冰箱里提走一扎啤酒,一前一后溜出大门,往黑蒙蒙的赫礼汽车电影院走去,在州监大沟旁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在黑暗中静静地聆听沟水缓缓拍岸的声音。赫礼汽车电影院早在四年前就关门了,但近来每天早晨,这附近总有来自公园管理处与交通运输部的挖土机和卡车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把沿着州监大沟延伸开来的这一大片空地翻得体无完肤,到处都是泥土和撬开的水泥块。据说州政府打算把这里改建成公园,但眼前却连个公园的雏形都看不出来,汽车电影院的影子倒还在,污泥和柏油堆出来的棕黑色小山后头,巨大的白色银幕依然隐约可见。
“他们说你的血液里就是有那些因子。”安娜贝丝说道。
“什么因子?”
“偷窃。犯罪。”她耸耸肩,“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吉米从啤酒罐后头对她露出一抹微笑,举罐又啜饮了一小口。
“是这样吗?”她问道。
“也许吧。”这回换他耸肩了。“我血液里的东西可多了。有那些因子并不表示就一定要做那些事。”
“我不是在对你下评断。相信我。”她的表情模糊难辨,甚至连声音语调也是。吉米无从猜测她到底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他还会去走回头路?还是他已经浪子回头了?他迟早会靠那些旁门左道发笔横财?还是他永远不会再去碰那些东西了?
远远看去,安娜贝丝的脸平静沉着,平凡得几乎叫人过目即忘;但凑近再看,你会发现那层平静的表象下头隐藏着许多复杂难解的东西,仿佛随时都有些东西正在积极地酝酿着。
“我的意思是,比如说你好了,对舞蹈的热情一直都在你的血液里,我没说错吧?”
“我也不知道。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但现实并不允许你再跳下去,于是你也只好放弃了,对不对?这并不容易,但你还是得面对现实。”
“嗯……”
“嗯,”他说道,然后从摆在两人之间的石凳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所以说,没错,我当年是闯得不错。但我被抓去坐了两年牢,老婆没了,女儿一团糟。”他点着烟,深深地抽了一口,一边思索着要如何把接下来这一段他已经在脑海里想过很多遍的话好好地说出来。“我女儿已经够可怜的了,安娜贝丝,我这样说你听得懂吗?我绝对不会再让她受一样的苦,绝对不会再让她两年见不到爸爸了。我妈身体不好,再撑也没几年了;我要是又去坐牢,她挺不住了,那我女儿呢?让社会工作者带走,然后送去哪里?某座专为小孩子准备的鹿岛监狱?我他妈的绝不允许。这就是现实。所以说,管他血液里血液外,我他妈的是绝对不会再走回头路了。”
吉米牢牢地锁住安娜贝丝的目光,任她探进他的眼底,搜寻一切蛛丝马迹。他知道她正企图找出他这段话的破绽,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谎。他衷心希望自己这番话能说服她。这段话他已经在脑海里反复修改过很多次了,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机。而事实上,这段话也几乎全是实话。除了一件事。一个他立誓无论如何要带进坟墓里的秘密。他直视着安娜贝丝的眼睛,等待她做出最后的判决,一边试着抹去那些硬要闯进他脑海里的影像——神秘河畔的深夜,男人双膝落地,下巴沾满横流的唾液,一遍遍尖声求饶——这影像有如电钻钻头,死命地要往他脑袋里钻。
安娜贝丝抽出一根香烟,吉米帮她点着了。她说道:“我以前曾经迷恋你迷恋得要命,你知道吗?”
吉米不动声色,虽然那股如释重负的感觉在瞬间冲刷过他全身的血管——他那番九成真的话成功地说服了她。如果和安娜贝丝之间一切顺利的话,他就再也不必去说服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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