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走近罗斯克莱街上的州监公园入口时首先看到的是一辆停放在雪梨街上的箱型车,警方专门用来运送警犬;他看到车子后门打开了,两个警察极力想控制住那六只拴着长长的皮绳的警犬。他抑制住想跑过去的冲动,从教堂门口朝罗斯克莱街这头走过来,在往雪梨街上空延伸而去的高架道旁遇上了一小群围观民众。他们就站在斜坡起点;再往前,罗斯克莱街沿着一段向上的斜坡穿过高架桥下方,然后被州监大沟拦腰截断,大沟彼端已出了白金汉区,进入休穆区,罗斯克莱街也因此更名为瓦伦兹大道。
在人们聚集的地点附近,你可以登上那道十五英尺高同时也是雪梨街终点的水泥挡土墙,让锈痕斑斑的护栏顶住你的膝盖,俯视东白金汉平顶区最后一条南北向的道路。护栏往东几码是一座灰紫色的石灰石楼梯;早年他们偶尔会成群携伴到那里约会,坐在阴影中,传递着四十盎司的瓶装美乐啤酒,一边眺望着远方赫礼汽车电影院的白色银幕上那明灭晃动的影像。大卫·波以尔有时也会跟着一起去;这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人特别挺他罩他,而是因为那小子几乎看遍了所有电影,有时他们大麻吸多了便会要他配合无声的银幕将台词背诵出来。大卫自己似乎还挺享受这种配音员的工作,常常会随角色不同改变声调语气。但不久后,大卫的棒球天分突然被发掘出来,随即转学到登巴斯科做他的明星游击手去了,于是他们便再也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充当笑柄了。
吉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回忆,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愣在这生锈的围栏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雪梨街——或许是因为那几条警犬的模样吧:它们一从箱型车上被放出来,便神经兮兮地蹦蹦跳跳,东闻西嗅。其中一个警察握着对讲机,正打算开口,市区上空却突然出现了一架直升机,像只肥嘟嘟的大黄蜂似的直往公园这边扑来,吉米每眨一次眼,那肥黄蜂的影像便愈发清晰。
一个菜鸟警员堵在石灰石楼梯出口,两辆巡逻车和几个蓝衣警察则挡在罗斯克莱街转向公园的路口。
那些狗像哑了似的闷不作声。吉米一转头,突然明白就是这点让他从刚才就一直觉得这场面有种说不出的诡异。那二十四只狗在柏油路面上又刨又抓,机警而专注地前进、刨抓、再前进,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吉米看着它们黝黑潮湿的鼻子和精瘦矫健的腰背,以及迅速而有效的动作;他想象它们纽扣般的眼睛其实是一团团烧得黑里透红的煤球。
整条雪梨街弥漫着暴动前夕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一街的警察,沿着往公园蔓延而去的草丛缓缓迈步、搜寻、前进。站在这个制高点,吉米可以看见公园的一部分;他看到公园里头同样到处都是警察,绿色的草坪上处处可见蓝制服和土黄色的运动夹克在移动,在州监大沟岸边翻弄,在呼叫彼此。
再回到雪梨街上:载运警犬的箱型车占据雪梨街的一头,另一头则有另一群警察围绕在什么东西旁边;几个便衣警探倚着停放在对街的几辆车子,安安静静地啜饮着咖啡,完全不像平日的模样——闲打屁鬼扯淡,唾沫横飞地说些值班时发生的鸟事以飨众人。吉米可以感觉到那种紧绷的气氛:那几条警犬,那些静静地倚着自己的配车的警察,还有那架直升机——肥黄蜂转眼已经变成隆隆作响的庞然大物,低低地掠过雪梨街上空,旋即又消失在州监公园深处那排从加州引进的大树和白色的废弃银幕后头。
“嘿,吉米。”艾德·蒂瓦一边用牙齿扯开一包巧克力,一边用手肘推推他。
“什么事,艾德?”
蒂瓦耸耸肩。“这是今早第二架直升机啦。第一架半小时前老在我家上空打转,我就跟我老婆说啦,咱们什么时候搬到华兹了,怎么都没人通知我?”他倒了满嘴的巧克力,再度耸耸肩。“所以啦,我就跑出来看个究竟,到底是什么大事要吵成这样。”
“你打听到什么了吗?”
蒂瓦两手一摊。“什么也没听说。那些条子的口风比我老娘的钱包还紧。看来他们这回是玩真的了,吉米。妈的,你看他们把整条雪梨街封得滴水不漏,所有路口都有人守着——从弯月街、港景街、苏丹街、朗西街,一路到邓巴街都架了拒马,还有条子守着,我是这么听说的。这几条街的居民根本出不了门,他妈的火大呢。我还听说州监大沟上全是条子的汽艇……对了,老熊杜尔金还打电话过来说他从他家的窗户看到了蛙人……妈的,他们甚至连蛙人都搞来了。”蒂瓦指了指前方,“你看你看,我就说他们这回是玩真的吧!”
吉米顺着蒂瓦手指的方向,看到三个警察拉扯着一个脏兮兮的酒鬼,想把他从雪梨街另一头那些被大火烧得只剩焦黑的骨架的公寓废墟里头赶出来;酒鬼自然不依,挣扎得很凶,终于让其中一个警察一把推得头下脚上栽下阶梯去。吉米眼睛看着这一幕,整颗心却还悬在艾德刚刚说的那两个字上头:蛙人。送蛙人入水通常没有好事。不可能是好事。
“来真的咧。”蒂瓦吹了声口哨,然后转头看着吉米的西装,“你去相亲啊?”
“娜汀今天初领圣体。”吉米看着警察把酒鬼从地上拎起来,再粗鲁地把他往一辆驾驶座那边的车顶上斜顶着一个警笛的草绿色房车里头一推。
“嘿,恭喜啦。”蒂瓦说道。
吉米以微笑表示谢意。
“话说回来,那你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啊?”
蒂瓦的目光顺着罗斯克莱街往圣西西莉亚教堂那边看过去,吉米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确实可笑。穿着这一身价值六百块的西装,系着丝质领带,踩着皮鞋走过从护栏底下冒出来的杂草丛——我他妈的是在想什么啊?
凯蒂。他想起来了。
但这依然是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凯蒂要不就是宿醉睡过了头,要不就是和哪个臭小子厮混得难分难舍,因此错过了她妹妹的初领圣体礼。妈的。老实说谁喜欢上教堂啊?当初为了凯蒂的受洗仪式,他不得不走进教堂,那是十年来头一遭呢。在那之后也一样。直到和安娜贝丝交往后,他才开始固定去报到。或许是因为他刚刚一走出教堂,就看到两辆警车飞也似的往罗斯克莱街冲,心头突然——突然怎样?有了不祥的预感?突然担心起来?这一定是因为他心里一直隐隐担心着凯蒂——担心,而且还生气——所以他一看到那两辆警车,就自然而然地把两者联想在一起了。
而现在呢?现在他只觉得自己蠢。又蠢又穿得像个傻蛋。妈的,刚才他还神经兮兮地叫安娜贝丝带着女孩们先走,他一会儿就去恰克起司餐厅和她们会合。安娜贝丝边听他吩咐边盯着他的脸看,自己则是一脸的不解和勉强压抑的愤怒。
吉米转向蒂瓦。“好奇吧,跟大家一样。”他拍拍蒂瓦的肩膀,“不过我要走了。”他说道。下方的雪梨街上,一个警察把一大串钥匙扔给另一个警察,后者接过钥匙,跳上载运警犬的箱型车驾驶座。
“好吧,吉米。保重啦。”
“你也是。”吉米缓缓说道,目光却依然盯着街上。他看着箱型车倒车,停下来换挡,然后车轮向右一偏。那种冰冷无情的确定感再度蹿上他的心头。
你感觉得到,在你的灵魂底层。就在那里,别无他处。你的灵魂感觉得到事实真相——超出一切逻辑——而且那通常就是你最不愿意面对,最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承担得了的那种事实真相。所以你试着不去理会它,所以你去找心理医生,所以你在酒吧徘徊,所以你花那么多时间在电视前面麻痹自己——你无论如何就是想逃避,逃避你的灵魂早早便体认到的无情而丑陋的事实真相。
吉米感觉那股冰冷的确定感像一根根铁钉穿透他的鞋底,将他固定在那里——不管他有多想转头拔腿狂奔而去,多么不愿站在这里,看着那辆箱型车缓缓驶离原地。冰冷的铁钉找上了他的胸膛,一根根一排排,仿佛射出的炮弹;他想闭上眼睛,但他的眼皮也被钉住了,要他睁大眼睛,看着箱型车驶向街心。吉米看着那辆车。那辆原本被箱型车遮挡住的车。那辆被所有人包围住,用小刷子扫刷,里里外外拍照的车,有人从里头拿出一个又一个装着东西的小塑料袋,传给街上和人行道上的警察。
凯蒂的车!
不只是同款同型。不只是颜色模样相似。那是她的车。前方保险杆右侧有一个小凹痕,右前方车灯少了一块玻璃灯罩。
她的车!
“老天,吉米。吉米?吉米!看着我。你还好吗?”
吉米抬头呆呆地望着艾德·蒂瓦,浑然不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双手双膝落地,一张张浑圆的爱尔兰脸孔包围着他,低头瞅着他。
“吉米?”蒂瓦向他伸出援手,“你还好吧?”
吉米只是望着那只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蛙人,他想。在州监大沟里。
怀迪在木桥前方百码处的树林里找到了西恩。昨夜那场大雨早已把公园里头所有没被树丛遮挡的地面上的血迹和足印冲刷殆尽。
“我们派了警犬在汽车电影院的旧银幕附近搜索。你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西恩点点头,但他的对讲机突然响了。
“狄文。”
“我们这边有个家伙——”
“哪边?”
“雪梨街入口这边。”
“继续。”
“他宣称是失踪女孩的父亲。”
“妈的,他怎么会出现在现场?”西恩感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脸上又红又热。
“就刚好吧,我怎么知道。”
“嗯,你先挡挡,不要让他进来。局里的心理医生到了没有?”
“还在路上。”
西恩闭上眼睛。所有人都还在路上。妈的,好像他们全都遇上了同一场天杀的世纪大塞车似的。
“听到没有?你们先挡一下,等心理医生到场再说。处理程序你应该知道。”
“嗯,不过他指名要找你。”
“我?”
“他说他认识你。说是有人跟他说你在现场。”
“不,不,不。听好——”
“他还带了一些人。”
“一些人?”
“一群恶煞。一半矮得像侏儒,模样倒全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萨维奇兄弟。妈的!
“我马上到。”西恩说道。
威尔·萨维奇随时都有可能被逮捕。查克可能也差不多了。萨维奇家的血液原本就很少冷却下来,这会儿简直要沸腾了——两兄弟同仇敌忾指着条子的鼻尖破口大骂,而几个站在封锁线后的条子看起来随时会举起警棍揍个他妈的痛快。
吉米和卡文·萨维奇——他们兄弟中勉强算得上理性的一个——并肩站在封锁线外几码处,看着威尔和查克在前方大吼大叫:你他妈的给我搞清楚,里头那是我们的外甥女,干他妈这些天杀的猪脑王八蛋!
吉米感觉自己快要发狂了。此时此刻,他只想不顾一切地爆炸,把脑子炸糊了,然后他就不能也不必再想了。没错,停在十英尺外路边的确实是她的车。没错,她从昨晚到现在都不见人影。没错,他刚刚瞄到驾驶座椅背上的那些污点是血迹。所以说,没错,一切看起来确实很不妙。但,公园里外有那么多警察在那边搜了老半天了,也没看到他们抬出什么尸袋来。所以说,一切还有希望。
吉米看着一个老油条模样的警察点了根烟,他只想一把把烟抢过来,倒着插回他嘴里,让滚烫的烟头烧烂他的一张烂嘴,告诉他,你他妈的给我滚回公园找我女儿去。
他在心中默默地从十倒数回去,这是他在鹿岛学会的把戏——慢慢地数,想象那些数字像一个个灰白的魅影,漂浮在他黑漆漆的脑海里。尖叫只会让他被警察请离现场。任何表现在外的悲恸或焦虑,或如电流般窜过他全身血管的恐惧,也只会导致同样的结果。然后萨维奇兄弟就会发狂,然后他们一群人就会被丢进拘留所的牢房,不能再留在凯蒂最后被看到的这条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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