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迪跪坐在助理法医身边,西恩听到他微微提高嗓音,轻呼了一声:“什么?”
“就我说的那样。”
“你现在就能确定是这样吗?”
“还不敢说百分之百,不过我有把握。”
“妈的。”怀迪转过头,看到西恩往这边走来;他对着他摇摇头,然后伸出一根拇指往助理法医那边比画了几下。
西恩跟在两人身后走上楼梯,随着前方两人的肩膀往下一降,他的视野也陡然加宽了。他的目光沿着门廊缓缓前进,终于落在那具蜷着的尸体上——狭长的门廊宽不过三英尺,尸体呈坐姿,背靠在西恩左手边的墙上,膝盖曲起,两脚紧紧抵住他右手边那道墙;这姿态让西恩想起了超音波屏幕上的胚胎。她赤裸的左脚沾满了泥巴,脚踝上挂着几片勉强还看得出来曾经是只袜子的破布。她右脚穿着一只式样简单的黑色平底鞋,同样沾满了已经干掉的泥巴。她虽然在市民花园附近就掉了一只鞋,却设法又逃了这么长一段路,甚至没让另一只鞋也掉了。凶手显然一路紧追,但她却摸进这里来,试图躲避。这意味着她曾一度摆脱凶手;这也就是说,凶手曾一度因为某些原因而减慢了速度。
“索萨。”他唤道。
“什么事?”
“找几个人再仔细搜一遍通往银幕的这段慢跑小径。要他们尤其注意树丛草丛这些小地方,看有没有衣服碎片或者被刮下来的皮肤组织之类的东西。”
“我们已经找人来采脚印了。”
“很好。不过我们需要更多人手。你可以吗?”
“可以。”
西恩再度看向尸体。她穿了件质料柔软的深色长裤,一件海军蓝的宽领上衣,红色外套则被扯破刮破了;这应该是她的周末外出服,西恩判断,平顶区出身的年轻女孩平日不会这么精心打扮。她应该是去了什么不错的地方,也许是去约会。
但她最后却缩在这个狭窄阴暗的走道里,断送了性命。这堵发霉的墙壁或许是她最后看到的东西,这湿冷的霉味或许渗进了她吸进肺里的最后一口空气。
她看来仿佛是到这里躲雨的,躲避某一场猩红的血雨;她的头发、脸颊,还有衣服,全让那红色的雨水泼湿、浸透了。她曲起的膝盖几乎抵在她胸前,她右手握拳,手肘顶在右膝上,紧握的拳头依然掩在耳畔。这姿态再度让西恩想起一个孩子,而不是女人,掩耳蜷缩在角落里,想要赶走那些恼人的噪音。求求你停下来,求求你,这姿势仿佛正在说道。求求你停下来。
怀迪闪开身子,西恩在门廊前蹲下。在她身上与身下的殷红鲜血和墙壁散发的强烈霉味底下,西恩依稀闻到了一丝香水味,淡淡的,有点儿甜,有点儿挑逗;这若有似无的甜香让西恩想起了高中时代那些多半在漆黑的车子里进行的约会——那几乎已经紧张到不听使唤、笨拙地想解开拨开层层衣物的手指,那带电般的接触。在残留的红色雨水底下,西恩看到她手腕、前臂和脚踝附近有多处深紫色的瘀伤。
“她被打了?”西恩说道。
“看起来应该是。看到她脸上这一摊血了没?那是从她头顶的一道裂伤流出来的。伤口很深,王八蛋不知道拿什么打的,不过照这程度看来,那凶器八成也让他打断了。”
尸体再过去的那段走道里塞满了杂物——木板木条,以及一堆像是舞台道具的东西:木帆船、教堂尖顶、一个像是威尼斯凤尾船船首的东西。她根本无路可逃。她一进到这里就完全动弹不得了。一路追杀她的人一旦追进这里,她就只能坐以待毙。而他确实追进来了。
凶手推门进来,她却只能缩着身子,用单薄的四肢紧紧抱住自己,作为唯一的保护。西恩抬起头,端详着那张半掩在紧握的拳头底下的脸庞。也是一片殷红。她的眼睛像她的拳头一样,紧紧地闭上了,试着想象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当初或许是因为恐惧而紧闭的眼帘,此刻僵硬地永远闭上了。
“是她吗?”怀迪·包尔斯问道。
“呃?”
“凯瑟琳·马可斯,”怀迪说道,“那是她吗?”
“嗯。”西恩说道。她下巴右侧有一道弯弯的疤痕,随时间渐渐褪色变淡,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来;但当你在附近街上遇到凯蒂·马可斯的时候,却又很难不去留意那道旧疤,这或许是因为她其他部分是如此完美无瑕。她的脸庞是她那黝黑骨感的母亲的完美翻版,间或掺杂了她父亲那种不羁之气,他那淡色的眼珠和头发。
“百分之百确定吗?”助理法医问道。
“百分之九十九吧。”西恩说道,“还是要请她父亲到停尸间认过尸才能定。不过,嗯,是她,没错。”
“你看到她后脑了吗?”怀迪凑过来,用一支笔撩起披散在她肩上的长发。
西恩探过头去,看到她头盖骨后侧给掀去了一小块,整个后颈全是暗红色的鲜血。
“你是要告诉我她最后是死于枪伤吗?”他转头看着助理法医。
法医点点头。“在我看来应该是枪伤。”
西恩往后一靠,避开那股混杂了香水、血腥、发霉的墙壁以及潮湿的木头的味道的气味。他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挪开凯蒂·马可斯耳畔那只紧握的拳头,仿佛这样一来她身上那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乌紫和瘀青就会消失无踪,那些暗红的血迹就会挥发掉,而她将会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站起来,走出这个阴暗潮湿的墓穴。
他听到他的右方传来一阵骚动;好几个人同时大叫,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跑步声,几只警犬发出愤怒的咆哮。他转过头去,看到吉米·马可斯和查克·萨维奇突破重围穿过树丛,自修剪整齐的青绿色草坪斜坡——那是夏日前来观赏剧团户外公演的人们铺毯子席地而坐的地方——俯冲下来。
至少有八个制服警员和两个便衣警察试企图围捕他们,查克果然一下就被拦下来了。但吉米不但动作快,而且无比机灵滑溜;他左一闪右一躲,轻松地冲过了封锁线,把一大群气喘吁吁的警察甩在后头。如果不是斜坡上那一个踉跄,他恐怕会这么一路闯到银幕前,只有原本就站在那里的柯劳塞和傅列尔还有机会阻挡住他。
但他确实踩空了那么一步。他整个身子往前扑倒在湿滑的草地上,下巴着地,继续向下滑行,目光却始终紧咬住西恩不放。一名年轻力壮、体型如高中足球队边锋的州警,一个箭步跟着扑倒在吉米身上,两人就这样又往坡底滑行了几英尺。年轻警察把吉米的右手往后一扳一扭,然后伸手往自己腰际的手铐探去。
西恩赶紧冲到舞台上,出声制止:“嘿!嘿!他是被害人的父亲。把他带到封锁线外就可以了。”
警察微微抬头,一脸的不快和污泥。
“把他带出去就行了,”西恩说道,“两个都一样。”
他转过头去,面向银幕。他听到吉米厉声呼喊他的名字,那声音沙哑而破碎,仿佛他脑中那声压抑已久的尖叫终于找到了他的声带,死命地挤压它。“西恩!”
西恩愣在原地,眼角余光正好瞥见傅列尔也在盯着他看。
“看着我,西恩!”
西恩转身,看到被警察压在身下的吉米奋力抬高了上身,他下巴上有一大块污泥,上头还沾着点点草屑。
“你们找到她了对不对?那是她对不对?”吉米大吼,“那是她吗?”
西恩一动不动,只是努力想锁住吉米的目光,但吉米狂乱搜寻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定了。他终于看到一切都结束了,他最深的恐惧还是成真了。
吉米扯开嗓子,放声长号。又一个警察走下斜坡,而西恩终于转过头去。吉米的号叫低沉而粗哑,不尖不锐,只是一波波送入凝住的空气中,像动物乍然领会悲恸的本能反应。这些年来,西恩听过无数被害人父母的哀号。那里面总带着一份沉重的哀怨,某种切切的哀求,哀求上帝哀求天地,哀求什么人来告诉他们,这一切只是一个迟早会醒来的噩梦。但吉米的号叫声中无哀无怨,有的只是爱和愤怒,同样多的爱和愤怒,惊动了树上的鸟儿,沉沉地回荡在州监大沟黑乎乎的沟水之上。
西恩踱回长廊入口,怔怔地看着凯蒂·马可斯蜷着的尸体。康利,州警队凶杀组的最新成员,不声不响地站到他身边;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一语不发地看着眼前这被冻结的一幕。吉米·马可斯的长号愈发沙哑破碎,仿佛他吸入的每一口空气中都夹带着无数伤人的玻璃碎片。
西恩俯视着让红雨浸透了身子、一只手紧紧握拳掩在耳畔的凯蒂,然后越过她,看着那堆阻挡了她的逃生之路的木制道具。
他耳畔传来一群警察连拉带扯把吉米拖上坡去的脚步声,伴随着绵延不绝的长号悲鸣。一架直升机轰鸣着掠过树林上空,在前方压低一侧机身,掉过头再往这边飞来。西恩判断那是电视台的直升机。警用直升机的引擎声要再低一些重一些。
康利压低嗓门,愣愣地问道:“你看过这样的场面吗?”
西恩耸耸肩。看过没看过早已无关紧要了。当你看得够多的时候,你自然便停止比较了。
“我的意思是,像这样……”康利迟疑了一下,试着找出恰当的字眼。“像这样……”他的目光自尸体上移开了,悠悠地移向远方的树丛;他的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挣扎,想再度开口。
然后他的嘴倏地闭上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完全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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