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列尔点点头。“十分钟二十分钟后检察官打电话来的时候,有什么事是我该先跟他提的吗?”
包尔斯耸耸肩。“就说那场雨他妈的毁了我的现场吧。还有就是,我们会尽全力侦办本案。”
傅列尔打了个哈欠。“还有什么事吗?”
怀迪转头看着那条通往银幕后方长廊的小径。凯蒂·马可斯生前最后踏过的土地。
“没有脚印这件事让我很火大。”
“你刚说是雨……”
怀迪点点头。“但她确实留下了几个还算清楚的脚印——我敢打赌,那些脚印绝对是她的;因为那些脚印都很新,有的地方脚跟部分比较深,有的重心又往前移过,一看就知道是她逃跑的时候留下的。我们找到了三四个这样的脚印。而歹徒呢?什么也没有留下。”
“就你说的啊,”西恩说道,“因为昨晚那场雨。”
“再怎么样我们也找到了她的三枚脚印啊。为什么就是找不到歹徒的?”怀迪的目光在西恩和傅列尔的脸上扫过一遭,然后耸耸肩,“管他的。总之我就是很不爽。”
傅列尔从舞台上跳下来,拍拍手抹去掌心的沙石草屑。“听好:我会指派六名警员供你们差遣。化验室那边我也已经交代过了,有关这个案子的化验工作一律优先处理。州警队队员看你们需要多少人力,尽管交代,他们会全力支持。所以说,包尔斯警官,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利用这些人力资源。”
“我们会先跟死者父亲谈谈,问问看他知道多少死者昨晚的行踪,她跟谁在一起,有没有跟什么人结过梁子之类的。然后我们会把这些相关人证都找来谈谈,还会再讯问那个宣称昨晚曾听到雪梨街上有动静的女人。市警局不是把公园里外的流浪汉都带回去了吗?我们会全部问一遍。再来就是指望化验室那边能找到指纹或是毛发之类的直接证据了。说不定能在死者指甲缝里找到歹徒的皮肤组织。或者在门上找到歹徒的指纹。说不定就是死者男朋友干的,情侣吵架闹大了也有可能。”怀迪再度耸耸肩(这怕是已成了他的招牌动作了),然后踢了踢脚下的杂草。“就这样。”
傅列尔望向西恩。
“我们会逮到凶手的。”
傅列尔露出不满意但也只能接受的表情。他点点头,拍了拍西恩的手肘,然后径自往舞台下走去。法兰克·柯劳塞正和他在波士顿市警局的头头、第六分局局长基里斯站在舞台下的座位前方,所有人都以那种“你他妈的最好不要给我搞砸了”的目光看向西恩与怀迪。
“‘我们会逮到凶手的’?”怀迪说道,“念了四年大学,你就只能想得出这样的台词吗?”
西恩的视线再次短暂地与傅列尔交会了。他对着他的副队长坚定地点点头,希望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的能力与自信。“我是照新入职人员手册上写的说的啊,”他对怀迪说道,“就在‘我们会将歹徒绳之以法’那句下面,它的下一句是‘赞美主’;你没读到吗?”
怀迪摇摇头。“那天八成请病假。”
验尸官助理砰一声关上了箱型车的后门,往驾驶座走去。西恩和怀迪应声回过头去。
“你心里有底了吗?”西恩说道。
“换作是十年前,”怀迪说道,“我一定直接朝帮派恩怨的方向去办。但现在?妈的。帮派散的散,剩下的也不敢做得这么嚣张了;帮派一散,事情就没那么容易预料了。你呢?”
“就男朋友干的吧。不过这也只是依照统计数字说的话。”
“用球棒把她活活打死?不会吧?除非那家伙有很严重的暴力倾向。”
“会干掉自己女朋友的,哪个没有严重暴力倾向?”
验尸官助理打开驾驶座车门,探出头来看着西恩和怀迪。“听说有人要帮我们开路,是吗?”
“就我们。”怀迪说道,“出了公园就换你们走前面……嘿,还有,死者亲属也搭我们的车走,所以你们待会儿可别把尸袋就留在走廊上。你懂我的意思吧?”
那家伙点点头,上了车。
怀迪和西恩也跟着爬进一辆巡逻警车,怀迪一下把车开到箱型车前方。他们沿着一条条黄色的封锁胶带往斜坡下方前进,西恩从枝叶缝隙间看到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余晖染红了树梢,也给黑乎乎的沟水添了些许橙褐色的光彩。西恩在心里想着,这该是他死后还会想念的几样东西之一吧——这些色彩,这些不知来自何处,却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让他惊艳不已的炫目色彩。它们总是让他不由得感到有些哀伤,有些渺小,仿佛自己根本不属于这里。
在鹿岛监狱的第一晚,吉米整夜不曾合眼,从晚上九点到清晨六点,只是坐着,等着睡在他上铺的那个家伙对他动手。
那家伙名叫伍卓·丹尼尔,原本是个来自新罕布什尔州的飞车党,其夜为了一桩安非他命买卖越过州界,来到麻州,途中进了一家酒吧喝点儿睡前威士忌,结果却用台球杆戳瞎了某个倒霉鬼的眼睛。伍卓·丹尼尔是个超级大块头,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不是刺了青就是爬满刀疤;他看着吉米,从喉咙底挤出一声冷冷的干笑,那笑声像根长长的水管,直直地捅穿了吉米的心脏。
“我们待会儿见,”熄灯之前伍卓这么对他说道。“我们待会儿见。”他又重复了一次,然后补上一声沙哑的干笑。
于是吉米彻夜未眠,绷紧神经,聆听上铺传来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他知道攻击伍卓的咽喉是他唯一的机会,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办法闪过伍卓那粗壮无比的臂膀,直取要害。攻击他的咽喉,他告诉自己。攻击他的咽喉,攻击他的咽喉,攻击他的咽喉!哦老天,他来了……
结果伍卓只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沉重的身躯压得弹簧一阵吱嘎惨叫,下陷的床垫在躺在下铺的吉米看来分明像是大象的肚腹。
那晚,在吉米耳中听来,整座监狱就像是某种有生命、会呼吸的怪兽。他听到老鼠以某种疯狂而绝望的刺耳声响不停歇地啮啃、咆哮、尖叫。他听到耳语、呻吟,听到床架和床垫里的弹簧嘎吱哀鸣。他听到水滴声,听到喃喃的梦呓,听到远方警卫的脚步声在长廊四壁间回响。四点整,他听到一声短促的、无比刺耳的尖叫——短促而幽怨,倏乎出现又戛然而止,徒留袅袅余音在吉米的脑海中徘徊不去。就在这一刻,吉米开始考虑抽出枕在脑后的枕头,攀到上铺,用枕头闷死伍卓·丹尼尔。但此刻他一双手掌又湿又滑,可能会失了准头;再说,天知道伍卓·丹尼尔究竟是假睡还是真睡。或许,他根本就对付不来这样一个同他体型相差悬殊的对手——当那双肌肉虬结的巨臂朝他脑门挥来,扯拉扭抓他的脸,从他腕间刨刮下大块血肉,挤压辗碎他的耳壳时,他又如何压制得住那只单薄的枕头?
最难熬的是最后那一小时。一抹灰蒙蒙的光线透过厚厚的玻璃,从高处那扇小窗渗进窄小的牢房,映得一室惨灰凄冷。吉米听到其他牢房开始有人醒来,在自己的小囚室里来回踱步。他听到几声粗嘎刺耳的干咳声。他感觉这部庞大狰狞的机器慢慢地醒来了,冰冷而饥饿,它需要暴力和鲜血作为食物来维持它的运转。
伍卓突然一跃而下,站定在吉米床畔的地板上,速度之快叫他完全措手不及。吉米一动不动,只是眯着眼睛,调整呼吸,数着等着,等伍卓走近了,他会即刻出手朝他咽喉袭去。
但伍卓·丹尼尔甚至没往他这边瞧上一眼。他从洗脸台上方的架子上取下一本书,翻开了用两手捧着,然后便双膝着地,喃喃地开始祷告。
他祷告了一阵,轻声朗读了几段《保罗书信》中的经文,接着又继续祷告。他念念有词,却不时从喉底溢出几声沙哑的干笑——最后,吉米终于明白了,这些他听来深感威胁的干笑根本是一种不自觉的习惯动作,就像小时候他母亲那些长长的叹息一样。恐怕伍卓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当伍卓结束晨祷,转头询问吉米是否愿意考虑接受基督作为他的救世主时,吉米知道,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终于结束了。他在伍卓脸上看到某种光,某种正在寻找救赎之道的戴罪灵魂脸上特有的光。这光是如此显而易见;吉米不明白自己初见伍卓时怎么就没发现。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狗屎运——他让人扔进了狮笼里,结果那狮子竟改信了耶稣。他才不在乎这个陷入宗教狂热的室友信谁咧,耶稣也好,鲍伯·霍伯还是桃乐丝·黛都好,只要这个肌肉贲张的傻大个晚上乖乖躺在自己床上,吃饭的时候乖乖坐在他身边,妈的,要他跟着信谁都行。
“我曾是一只迷途羔羊,”伍卓·丹尼尔对着吉米说道,“但如今,赞美主,我已找到正途。”
吉米几乎忍不住要大声赞和:你他妈的说得对极了,好家伙!
直到今天,吉米都会以在鹿岛监狱度过的第一夜来衡量他不得不面对的各种耐心的考验。他总是会这么告诉自己,在那台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庞大机器里头,在各种恼人的吱嘎声叹息声老鼠啮咬声和倏乎生灭的尖叫声中熬过那漫长的一夜后,世上再没什么他熬不过去的难关了;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稳坐如山,熬过一夜两夜都行,都没有问题。
直到今天。
吉米和安娜贝丝站在罗斯克莱街上的公园入口处等着。他俩站在州警队拉起的第一道与第二道封锁线之间,几名州警为他们端来咖啡,又张罗来两把折叠椅。州警队队员态度和善,但他们还是只能在这里空等着;每当他们忍不住开口询问是否有最新消息传来时,那几名州警只能板起面孔,语调轻缓地解释道,真的很抱歉,但他们知道的真的不比他们多。
卡文·萨维奇带着娜汀和莎拉先回家去了,安娜贝丝则留了下来。她依然穿着那件为参加娜汀的初领圣体礼而特地穿上的淡紫色套装——娜汀的初领圣体礼,感觉好像是好几个礼拜以前发生的事情了——她坐在吉米身边,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揪住内心残存的一丝希望。希望吉米解读错西恩脸上的表情了。希望凯蒂遭到遗弃的车子,她的彻夜未归,与穿梭在公园里的那些警察之间其实没有任何关联,一切都只是巧合中的巧合。希望她心底已经了悟到的事实其实只是一个谎言。
吉米说道:“要不要我再去端杯咖啡来?”
她丢给他一抹生硬而遥远的微笑。“不用了。我还可以。”
“你确定?”
“嗯。”
只要不见尸体,吉米知道,她就还没有真正死去。从他和查克·萨维奇被一伙警察从舞台斜坡那边硬推出来后,在这漫长的几个小时里,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一直以此为由呵护心中那抹希望的火苗。或许只是一个长得跟她很像的女孩。或许她只是陷入了昏迷。或许她只是被卡在银幕后方的小室里,一时动弹不得。或许她受伤了,伤得很重,但尚存一息。这就是他仅存的希望——那微渺如婴儿发丝般的希望,那因为最终判决尚未下达而得以苟且偷生的希望。
他知道这样紧咬希望不放只是徒然,但他就是无法放手。
“我的意思是,还没有人跟你确定过任何事,”这场在公园外的漫长等待刚刚开始时,安娜贝丝曾这么说道,“是这样没错吧?”
“还没有任何人跟我确定过任何事。是这样没错。”吉米拍拍她的手,心里明白,条子肯让他俩进封锁线,在封锁线内等待,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确认了。
但在他们抬出一具尸体,在他亲眼看过亲口说出“是的,那是她没错。那是凯蒂。那是我的女儿”这几句话之前,那抹希望就是不肯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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