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们搬家后不久。大概六七年前吧。”
他父亲张嘴无声地说了“六七年”几个字。他啜了一口啤酒,手背上的老人斑在黄色灯光的映照下愈发明显。“失去消息是如此容易。失去光阴也是。”
“对不起,爸爸。”
他父亲皱了皱眉头。这是他对别人对他表示怜悯或是赞美时的一贯反应。“为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你做的。见鬼了,娄子是提姆自己捅的,谁叫他杀了桑尼·托德。”
“是为了一场台球赛,我没记错吧?”
他父亲耸耸肩。“当时他们两个都喝醉了。谁还清楚呢?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何况那两个家伙嘴巴都大,脾气也都火暴。就是提姆的脾气可能比桑尼·托德又再火暴了点儿。”他父亲又啜了口啤酒。“所以说,大卫·波以尔被绑架的事跟那个女孩有什么关联——嗯,叫什么名字来着,凯瑟琳吗?凯瑟琳·马可斯?”
“没错。”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没说两者之间有关联。”
“你也没说没关联。”
西恩脸上禁不住泛开一抹微笑。尽管把那些见多识广、一进审讯室就开口要求律师在场的老资格帮派分子丢给他对付吧,他随时乐意奉陪,也总有办法叫他们乖乖招供。可是碰上他父亲这一辈这种脾气又硬又拗得像根铁钉似的老式硬汉——一个个全都饱经风霜,骄傲而顽固,而且从来不曾把权力放在眼里——你大可以拷问他们一整晚,但他们一旦封了口就是封了口,任你威胁利诱逼问到天亮,所有的问题依然还是无解。
“嘿,就先别管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联吧。”
“为什么?”
西恩举起一只手。“可以吗?就迁就我一次吧。”
“唉,那当然,我活了一辈子就等这一天哪,等着有机会来迁就我儿子一次。”
西恩感觉自己握着啤酒杯的手僵硬了一下。“我查阅过当年那宗绑架案的档案。负责调查这个案子的警官已经过世了。没有其他的人记得这个案子,而上头写明本案尚未侦破。”
“所以呢?”
“我记得大卫遇劫归来后差不多一年吧,有一天你来我房间跟我说‘事情结束了。他们抓到了那两个家伙’。”
他父亲耸耸肩。“他们逮到其中一个。”
“所以他们为什么没——”
“在阿尔巴尼,”他父亲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照片。那个家伙承认了他在纽约州犯的两起性侵害案,并且宣称他在马萨诸塞州和佛蒙特州也干过几件。那家伙后来没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在牢里上吊自杀了。不过我记得警察在我们家厨房画的素描,我认得出来那家伙的脸。”
“你确定?”
他父亲点点头。“百分之百确定。调查这个案子的警官——他的名字是,呃——”
“佛林。”西恩说道。
他父亲点点头。“麦克·佛林。没错。我一直跟他保持联系,你知道的,就那段时间。我一在报上看到照片就立刻打电话给他。他说,没错,是同一个家伙。大卫也指认了。”
“哪一个?”
“啊?”
“哪一个家伙?”
“噢。那个,呃,你是怎么描述他的?‘看起来油油脏脏的,还一副想睡觉的样子。’”
西恩小时候讲的话如今从他父亲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怪怪的。“坐在副驾驶座的那个。”
“嗯。”
“他的同党呢?”西恩说道。
他父亲摇摇头。“车祸挂了。至少落网的那个家伙是这么说的。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呃,不过你也不必太相信我知道的事。妈的,还得你来告诉我提姆·马可斯已经死了。”
西恩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指了指他父亲的空杯子。“再来一杯?”
他父亲看着空杯子想了一下。“管他呢。好啊。再来一杯。”
西恩到吧台又要了两瓶啤酒,回来时看到他父亲盯着吧台上方的电视正在无声播放的《益智大挑战》。西恩坐下的时候,他父亲对着电视说:“谁是罗伯特·奥本海默!”
“电视没有声音,”西恩说道,“你又怎么知道你答对了没有?”
“我就是知道,”他父亲说道,一边倒啤酒,眉头因西恩这蠢问题皱了起来,“你们这些人老是这样。我真是搞不懂你们。”
“哪些人老是怎样?”
他父亲用啤酒杯朝他指了指。“你们这个年纪的人。你们问问题之前都不先想过,答案可能非常明显。不过就是先停下来想一下嘛,有那么难吗?”
“噢,”西恩说道,“好吧。”
“就像大卫·波以尔这件事。”他父亲说道,“二十五年前大卫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心里清楚得很。他让两个有恋童癖的家伙带走了,失踪了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是你想得到的那回事。可是现在你偏偏又旧事重提,因为……”他父亲喝了一口啤酒。“妈的。我怎么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父亲扔给他一抹困惑的微笑,西恩也对他报以困惑的一笑。
“嘿,老爸。”
“嗯。”
“你敢说你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是你不愿去想,却偏偏老是在你脑海里翻腾不已的?”
他父亲叹了口气。“这不是重点。”
“这当然是。”
“不,这不是重点。每个人都会碰到坏事鸟事,西恩,无人能幸免。问题是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你们就是爱扒粪,爱揭人伤疤。你们就是不知道要适可而止。你有证据可以把大卫和凯蒂·马可斯的死扯上关系吗?”
西恩一下子笑开了。这老头振振有词,连“你们这一代年轻人”这套都搬出来了,兜了一大圈却只是想知道大卫和凯蒂的死是否有所关联。
“这样说好了,是有一些间接证据让我们觉得有必要特别留意大卫。”
“这样也算是回答我的问题吗?”
“这样也算是个问题吗?”
他父亲脸上泛开一抹灿烂的笑容,让他看起来足足年轻了十五岁。西恩记得小时候他父亲的这种笑容总是能感染家里的每一个人,让家里的气氛霎时轻松起来。
“所以说,你拿大卫当年那件事来烦了我老半天,就是因为你想知道,当年那两个家伙对大卫做的事是否会让他变成一块杀人犯的料?”
西恩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他父亲一边用手指搅动着桌上那盘花生米,再啜了口啤酒,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我不这么认为。”
西恩干笑了一声。“你很了解他嘛。”
“不。我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他不像是下得了这种手的人。”
“很多好孩子长大后做过很多你根本无法相信的事。”
他父亲对他扬起一边的眉毛。“你是想来跟我讲人性吗?”
西恩摇摇头。“只是警察当久了,看的自然也多了。”
他父亲往椅背上一靠,嘴角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一下,眼睛不住打量着西恩。“来吧。愿闻其详。”
西恩感觉两颊微微地热了起来。“嘿,不是,我只是——”
“讲。”
西恩觉得自己很蠢。他父亲就是拥有这般不可思议的能力。这些话听在西恩认识的大部分人耳里,不过是一段再寻常不过的观察心得;但在他父亲眼里,西恩却只是个装腔作势、一心想要装大人的小男孩——西恩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事实,但他父亲就是有办法让他这么觉得。
“嘿,对我有点儿信心嘛。我想我对人性和犯罪多少也有些了解。这毕竟,唉,毕竟是我的工作啊。”
“所以你真的认为大卫杀死了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吗,西恩?大卫,你小时候一起在后院玩的玩伴。可能吗?”
“我认为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任何事。”
“所以啦,有可能是我干的。”他父亲将一只手放到胸前,“也有可能是你妈干的。”
“不可能!”
“你最好查查我们的不在场证明。”
“我可没这么说。拜托。”
“你当然有这么说。你刚刚才说过,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任何事。”
“在合理的情况下。”
“哦,”他父亲大声说道,“好吧,这句话我刚才没听到。”
他又来了——这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同西恩在审讯室里和嫌犯玩的游戏如出一辙。难怪西恩擅长审问犯人——名师出高徒哪。
父子俩一下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父亲终于开口说道:“嘿,或许你是对的。”
西恩瞅着他父亲,等着他再补上一句来逆转话风。
“或许大卫真的做了那件事。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小时候的他。我不认识长大后的大卫。”
西恩想要看清楚父亲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他想知道,他看到的究竟是个男孩,还是男人。他毕竟是他的儿子。这点或许永远也不可能改变吧。
他还记得他的伯伯们以前是怎样谈论他的父亲的。父亲是这个在他五岁那年自爱尔兰移民来美国的家庭中的老幺,是十一个兄姊下头最小的幺弟;西恩的伯伯们比他父亲大了十二岁到十五岁不等。他父亲五岁的时候,全家从爱尔兰移民来美国。“老比利”,他们常会这么称呼那个西恩出生前的比利·狄文。“狠小子”比利。但一直到现在,西恩才听出他们话里的含义,感觉到老一辈对下一辈那种褒中带贬的态度。
他们现在全部都不在了。他父亲的十一个哥哥姐姐全都早已蒙主宠召。站在西恩面前的这位,是他祖父家里最小的孩子,已经七十有五,蛰居在市郊一个自己永远也用不着的高尔夫球场边。他是家里十二个孩子中剩下来的最后一个,不但是最后一个,而且永远也是最小的一个。因此,只要他在空气中嗅到一丝一毫别人——尤其是他的儿子——屈尊俯就、企图施惠予他的气息,他便会全副武装,在那人有机会察觉到自己的企图甚或有机会开口之前完完全全地挡掉一切。因为有权用那种态度对待他的人都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父亲看了西恩的啤酒一眼,然后丢了几张一块的纸钞留在桌上当作小费。
“走吗?”他说道。
他们父子俩散步穿过二十八号公路,回到西恩父母住的小区,走在小区大门内的主干道上,沿路有好几条黄色的减速脊,路两侧有被草坪的洒水系统喷湿的痕迹。
“你知道你妈喜欢什么吗?”他父亲问道。
“什么?”
“你写信给她。你知道的,偶尔没什么特别理由地寄张卡片来。她常说你寄来的卡片都很有趣,而且她喜欢你写东西的情调。你妈把你寄给她的卡片都收在我们卧室的抽屉里。那里头有些甚至是你大学时代寄来的。”
“哦,好吧。”
“没事就写封信来,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
他们走到西恩的车旁,他父亲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公寓,所有的灯都已经熄了。
“她睡了吗?”西恩问道。
他父亲点点头。“她明天早上还要送寇福林太太去做复诊。”他父亲突然伸出手来,握了握西恩的手,“很高兴看到你。”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
“她会回来吗?”
西恩不用问也知道那个“她”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父亲静静地凝视着笼罩在街灯淡黄色街灯下的西恩。有那么一瞬间,西恩可以看出来他父亲对他心疼不已,他知道他的儿子正在受苦,知道他的儿子遭到遗弃,仿佛让人拿汤匙一点一点掏空了心,那种伤害永远也无法平复。
“嗯,”他父亲说道,“你的气色不错。看来你会照顾你自己,有什么狂喝滥饮之类的坏习惯吗?”
西恩摇摇头。“我只有做不完的工作。”
“工作是好事。”他父亲回答。
“是啊。”西恩说道,感觉自己喉头涌出某种苦涩而失落的东西。
“所以……”
“所以。”
他父亲拍了拍西恩的肩头。“所以,就这样啦。别忘了礼拜天打电话给你妈。”他说完便转身大步朝前门走去,健步如飞,有如五十来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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