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莱丝说不出话来。八年来,大卫从来不曾说到这件所有人都知道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无论她怎么问怎么暗示,他永远只是轻描淡写,说他有一天跟西恩和吉米在路边玩,然后一辆车把他弄走了,四天后他逃出来了。他从来不曾提过这两个名字。他从来不曾提过那只睡袋。他从来不曾提过这一切。而就在此刻,他们仿佛终于从一场长达八年的沉睡中醒来了,他们那仿佛只存在于睡梦中的婚姻生活。他们终于醒来了,终于被迫面对那些一厢情愿的合理化,那些半真半假的谎言,那些隐藏的自我与压抑的渴望;他们清醒地看着他们那长达八年的婚姻生活,就这样让抛转铁球般的事实无情地击碎了——而事实竟是如此不堪:他们从来也不曾真的认识彼此。只是希望,但从来也不曾真的了解。
“简单说呢,”大卫说道,“整件事情简单说就像我刚刚说的有关吸血鬼的事一样,瑟莱丝。一回事。该死的就是一回事!”
“一回事?”她低声说道。
“那东西一旦进到你身体里,就永远不会再出来了。”他目光直直地对准了面前的矮桌。她感觉得到,他的思绪又渐渐飘远了。
她碰碰他的手臂。“大卫,那东西是什么?你说的一回事又是什么事?”
大卫恶狠狠地看着她的手,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嗥叫,用他的一嘴利齿用力地咬下去,把它从手腕上狠狠地扯下来。“我不能再信任我自己了,瑟莱丝。我警告你。我已经没有办法再信任我自己了。”
她移开她的手,感觉碰触到他皮肤的部分微微有些刺痛。
大卫猛地站起来,身子摇摇欲坠。他扬起下巴,垂眼打量着她,仿佛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不知道她怎么会坐在这里,在他的沙发扶手上。他转头瞅了一眼电视:屏幕上的詹姆斯·伍德终于举起他的十字弓,一箭射中了某人的心脏。大卫喃喃说道:“杀死他们,猎人。把他们全都杀光!”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着瑟莱丝露出一抹酒醉的微笑。“我要出去一下。”
“嗯。”她说道。
“我要出去一下,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嗯,”瑟莱丝说道,“当然。”
“如果我能把事情想清楚一点儿,我想一切就都没问题了。我只是得去把事情想清楚一点儿。”
瑟莱丝没有问他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嗯,好吧,就这样。”他说道,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前门走去。他打开门,跨出门槛,转身消失了——然而,下一秒,瑟莱丝却看到他的手又抓住了门框,然后是他的头。
他的头再度探进门来,目光紧盯着瑟莱丝的脸。“哦,对了,差点儿忘记告诉你。我已经处理好那袋垃圾了。”
“啊?”
“那袋垃圾啊,”他说道,“就那袋装了我的衣服什么的垃圾啊,我刚刚已经把它拿出去丢掉了。”
“哦。”她说道,突然感到一阵酸液涌上喉头。
“嗯,好啦。待会儿见啦。”
“嗯,”她应道,然后他的头再度消失在门外,“待会儿见。”
她屏息聆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她听到楼下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接着是大卫走出前廊又下了几级台阶的模糊声响。她急忙往麦可房间走去,隔着门听到里头传来浅浅的鼾声。然后她再也忍不住了:她冲进浴室,呕心掏肺地吐了出来。
他找不到车子。瑟莱丝不知道把车停到哪里去了。有时候,尤其是在下大雪的日子里,你常得老老实实再开过八个街口才找得到一个停车位。这附近停车愈来愈难了。所以说,就算瑟莱丝不得不把车停到尖顶区他都不会觉得意外。不过,他倒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就看到了好几个空的停车位。随便啦。反正他也实在是喝得太多了,脑子里一团糨糊。好好走上一段路说不定能让他清醒一点儿。
他沿着弯月街往前走,然后在街角左转进了白金汉大道。他边走边想,不明白自己刚才到底是他妈的怎么想的,怎么会试图跟瑟莱丝解释这一切。老天,他甚至还说出了那两个名字——亨利与乔治。他甚至还提到了狼人。老天!
他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警方确实在怀疑他。他们确实一直在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也不必再把西恩想成什么失而复得的童年好友了。他想起小时候他一直不喜欢西恩的几件事:他那种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到理所当然的态度,那种天生的自信,就像所有那些运气好——没错,纯然只是因为运气——能拥有父母、漂亮的家、最新最酷的衣服与运动配备的孩子一样。
他妈的西恩。操他那双眼睛和那副嗓音。他那副一走进一个地方就能搞得里头所有女人都等不及想为他脱下内裤的烂样!他的道德优越感和他那些又风趣又酷的故事,以及他那副警察特有的鸟样。操他的名字登在报纸上!
大卫也不蠢。一等他把脑子理清楚了,他就要昂首接下这个挑战。他只是需要把脑子里的东西再理清楚一点儿。即使这意味着他必须把头摘下来,重新装回去再拴紧了,他也会设法办到的。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那个狼口逃生后长大了的男孩实在是太露脸了。大卫原本希望周六晚上那件事能一次满足他,让他乖乖闭上嘴,滚回大卫脑子里那片黑暗丛林的深处。他想要看到血,那男孩,他想要引起骚乱,想要看到最最他妈的纯粹的痛苦,大卫也只得照办。
最初他不过是出了几拳,踢了几脚,但事情最终失去了控制。男孩渐渐取得了主动权,大卫感到那阵盲目的狂怒自他心中某个角落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但男孩并不容易满足。在看到迸出的脑浆之前他无法感到满足。
但事情一旦结束了,男孩却又迅速退去,只留下大卫一人在原地收拾残局。大卫也照做了。而且做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或许离他的期望还有点儿距离,当然,但绝对称得上干净利落。)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他希望男孩能就此满足,好一阵子都不要再出来了。
但男孩哪这么容易善罢甘休。此刻他正疯狂地敲着大卫脑中的某一扇门,告诉他,不论他准备好了没有他都要出来了。咱们还有活要干哪,大卫。
眼前的白金汉大道显得有些模糊,地面看起来甚至有些歪斜,但大卫还是知道雷斯酒吧就在前方不远处。前方就是那个绵延两个街口的大粪坑:那里盘踞着无数毒贩、妓女与一堆天杀的变态,当初大卫让人自身上强行剥夺的东西,他们却无比乐意地在那里等人拿钞票来换。
你走吧,男孩说道。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死缠着我不放了。
最糟的是那些孩子。他们像一群地精。他们会突然自转角自废弃车辆后头跳出来,问你要不要让他们为你吹个喇叭爽一爽。二十元,只要加到二十元就让你操。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大卫周六晚上看到的最年轻的一个这样的孩子顶多十一岁。他眼眶发黑,皮肤却无比苍白,那一头浓密杂乱的红发让他看起来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地精。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待在家里看电视,他却流落街头,等着为那些变态口交换取钞票。
大卫周六深夜一从雷斯酒吧走出来,便看到那个红发男孩嘴里叼着烟,站在对街的路灯下。两人的目光终于对上的那一刹那,大卫便感觉到了。那股骚动。那股想要放手的欲望。去吧,拉着那红发男孩的手,找个安静的角落。放弃吧。放弃一点儿也不难,放弃了就不必再挣扎再受煎熬了。向这股你已经压抑了十多年的欲望投降吧。
是的,男孩说道。去吧。
但(这正是大卫的脑子一分为二的典型时刻)在他灵魂最深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将会是最不可饶恕的罪。他知道他一旦跨过这条线——无论那有多诱人——就永远回不来了。他知道他一旦跨过这条线,他就再也无法感觉完整,而与其如此,当初他或许就该留在那个阴暗污秽的地窖里,同亨利和乔治一起过完这一辈子。每当遭逢诱惑,每当经过校车候车处、公园游乐场、夏日的公共游泳池时,他总会这么告诉自己。他会告诉自己,他绝对不要变成亨利和乔治。他比他们好,比他们强。他深爱他的妻子,深爱他的儿子。他必须坚强。这些年来,他愈来愈常这么告诉自己。
但周六深夜,这些话却再也帮不了他了。那股猛然窜上他心头的欲望是那么强烈,空前的强烈。那倚在路灯下的红发男孩似乎也感觉到这点了。他举着烟,对着大卫浅浅地微笑。大卫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不断地拉扯着他,要他往对街走去。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赤脚站在一道铺着绸缎的斜坡上。
然后,一辆车突然在路灯前停下来,交谈片刻后,红发男孩便爬进了那辆车。大卫看着那辆深蓝与乳白的双色凯迪拉克调头往街这边驶来,开进雷斯酒吧的停车场。大卫进了自己的车,而凯迪拉克则在停车场后方那排半倒的围墙边找到一个草木丛生的阴暗角落停妥了。接着,那人关掉了车灯,只留引擎兀自转动着,而男孩在大卫脑子里不断地悄声说道:亨利与乔治、亨利与乔治、亨利与乔治、亨利与乔治……
而今夜,就在离雷斯酒吧几步之遥的地方,大卫止住脚步,毅然回头往来的路上走,任由男孩在他脑子里凄声尖叫着:我是你,我是你,我是你……
而大卫只想哭。他想扶着最近一幢建筑物的墙放声哭泣:因为他知道,男孩说得没错。狼口逃生后长大了的男孩自己也变成了狼。他变成了大卫。
大卫就是狼。
这一定是最近发生的事,因为大卫一点儿也不记得有过任何五脏翻腾掏心剐肺、让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赶出躯体好让位给新来的实体的时刻。但这确实发生了。也许是在他睡梦中发生的吧。
但他不能停下脚步。他不能哭。这段街道太危险了;无数毒贩子虎视眈眈盘踞在此,等待着像大卫这种让酒精麻痹了身躯脑袋的下手目标。此刻对街就有一辆车,沿街缓缓地前进,驾驶座上的一双鹰眼紧盯着大卫,只等他泄漏一丝酒醉的模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脚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信而冷漠。他抬头挺胸,试着用两眼释放出“操你妈”的信号,大步朝家的方向前进——虽然他的头脑并没有变得比较清楚。男孩依然在他脑子里不断地尖叫着,但大卫已经决定不去理睬他。这他办得到。他够坚强。他是大卫狼。
男孩的声音终于转弱了。大卫一路穿过平顶区时,他的声音渐渐降至一般对话的音量。
我是你,男孩像个朋友似的说道,我就是你。
瑟莱丝抱着半梦半醒的麦可匆匆走出家门,却发现车子已经让大卫开走了。她在离家半个街口的路边找到那个车位时,简直不敢相信非周末的深夜竟然也有这种好事。但此刻停在那里的却是一辆蓝色的吉普车。
这完全搅乱了她的计划。她原本想的是将麦可放在前座,将几袋简单的行李扔进后座,然后沿着高架道,前往三英里外那家伊克诺汽车旅馆。
“妈的。”她脱口而出,一边试着咽下那股尖叫的冲动。
“妈妈?”麦可喃喃说道。
“没事,麦可,你继续睡吧。”
或许真的会没事,因为当她再度抬起头来时,正好看到一辆空出租车从伯斯夏街转进白金汉大道。瑟莱丝举起那只拎着麦可的换洗衣物的手,出租车随即迅速地停靠在街边。她愿意多花这六块车钱。只要能让她离开这里,就算一百块她也愿意花。只要能让她离这里远远的,一个人冷静地把事情想清楚,而不必一边心惊胆战地注视着门把手,担心大卫随时都会走进来,认定她就是个吸血鬼,必须让人拿木桩刺过心脏,再刷一声把头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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