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西恩说道,“雷伊·哈里斯后来有上法庭公开作证吗?”
“没有。马可斯到案后一下就跟检察官谈条件认罪了。他一个人吃下所有罪名,其余他就一个字也不肯多招了。至于其他那些尽人皆知也是他带的这帮人做下的案子,因为缺乏证据,市警局也拿他没辙。他当时才几岁?十九?最多二十?这位马可斯出道可早了,十七岁就带着一帮人四处作案,在这之前却连一次被逮的记录也没有。检察官用两年有期徒刑外加三年缓刑跟他谈好了认罪条件,因为地检处那边也清楚得很,这案子若真上了法庭恐怕也很难定罪。我听说反帮派小组的人听到这消息后个个暴跳如雷,但气归气,他们又能拿他怎么样?”
“所以说,吉米·马可斯始终不知道是雷伊·哈里斯出卖的他?”
波登再度从日历上移开目光,用他那双迷蒙的眼睛略带轻蔑地盯着西恩看。“在短短三年间,马可斯至少干下了十六件大型抢劫案。有一次,没错,他闯进华盛顿街上的珠宝交易中心,一次抢了十二个珠宝商。直到今天也没有人想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他总共必须避开将近二十个警报器——那些警报器有的连着电话线,有的甚至连着卫星,还有的连的是堪称当时最新科技的移动电话。而马可斯当时几岁?十八。你能相信吗?才十八岁他就能破了那些四十几岁的惯偷都未必破得了的警报系统。凯达科技那案子你们还记得吧?他带人从屋顶进去,先切断消防联机,然后故意触动自动洒水灭火系统。接下来呢,根据我们当时的猜测,他们应该是设法把自己吊在天花板上,直到洒水系统废了红外线行动探测器为止。这家伙是个他妈的天才。如果他当初进了太空总署做事,哼,我跟你们保证,他早就带着妻儿上冥王星度假去了。所以说,你们觉得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的家伙会想不出来是谁出卖了他?马可斯出狱两个月后,雷伊·哈里斯就人间蒸发了。你们觉得呢?”
西恩说道:“我觉得你认为吉米·马可斯杀了雷伊·哈里斯。”
“或者他是让那个侏儒威尔·萨维奇下的手。听好,拨通电话给七分局的艾德·弗伦。他现在已经干到分局长了,但当年也是反帮派小组的成员。你们想知道什么有关吉米·马可斯和雷伊·哈里斯的事情,他通通可以告诉你。事实上,任何一个八十年代曾经在东白金汉待过的警察都可以告诉你同样的事。如果吉米·马可斯没杀了雷伊·哈里斯,哼,我他妈就下地狱去!”他一把推开日历,站起身,然后拉拉裤头,“吃饭去了。就这样。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
他穿过办公室往大门走去,一路不住地张望:他或许是看到了那张他曾经坐过的办公桌,或是那块曾写着他的名字与承办案件的大白板,或许是看到了以前那个人,他后来沦落到证物室,日复一日只是等待着终于能打下最后一次卡,搬到某个再没有人记得他原本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的地方。
怀迪转头看向西恩。“他妈的下地狱,嗯?”
在这冰冷的房间里那张晃来晃去的椅子上多坐一分钟,大卫就愈发了解到,他之前以为的宿醉的感觉原来只是从昨晚延续下来的醉意。真正的宿醉在正午左右才终于像密密麻麻的白蚁兵团般朝他袭来,窜入他的血管,随血液循环爬遍他全身,挤压着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大脑。他口干舌燥,头发全让冷汗浸湿了,他甚至闻得到酒精不停地自他浑身上下的毛细孔往外渗透的味道。他感觉自己四肢都化成了一摊烂泥。他胸口疼痛不已。一股深沉的沮丧感像瀑布般倏地冲刷过他的大脑,再沉淀在他眼窝底部。
他不再感到勇敢。他不再感到坚强。两个小时前曾经如疤痕般坚定地镌刻在他脑子里的那种明确和清澈也不见了,某种他这辈子从未体验过的恐慌与焦虑此时已占满了那个空洞。他感觉自己即将死去,死得无比凄凉惨烈。也许他即将中风倒地,让地板在他脑壳上敲出一个大洞,而他却只能躺在那里,任由全身猛烈抽搐,任由眼底渗血,任由自己咬断舌头吞下肚去。或者是心肌梗塞。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一只被关在铁笼里的老鼠,正死命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壁。或者,等他们终于愿意放他走了,他一走到街上,后头的车子就将一路喇叭狂鸣着撞上来,而他将躺在地上,感觉巴士那厚重的轮胎轧上他的脸,辗过他的颧骨,再一路向下。
瑟莱丝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她知道他让警察带走了吗?她会在乎吗?麦可呢?他会想念他的父亲吗?关于死亡最糟的一件事,就是瑟莱丝和麦可最终还是会把日子过下去。哦,当然,他们当然还是会难过上一阵子,短短一段时间,然后他们便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因为人世不过如此,每天都有人正在这么做。至于哀恸逾恒,为亲人、爱人的死亡冻结了人生,有如一只坏掉的时钟这码事,是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你的死不过是世间常态,对于除了你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而言,不过是一件很快就会被淡忘的往事。
大卫常会想,不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会不会站在云端俯瞰人世,因为看到他们所爱之人竟如此轻易地把没有他们的日子过了下去而嘤嘤哭泣。比如说巨人史丹利的儿子尤金好了,他是否曾经顶着那颗小光头,穿着医院的白袍,在天外某处俯瞰着他那在酒吧里寻欢作乐的父亲,心里想着,嘿,爸爸,那我呢?你还记得我吗?我也曾经存在过啊。
麦可会有新的爸爸。他将来也许会去上大学,也许某天会突然想起来,然后告诉身边的女孩有关那个教会他打棒球然而他却几乎已经记不起模样的父亲的事。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也许会这么说。好久好久以前。
毫无疑问,瑟莱丝还够年轻,够有魅力,可以再给自己找个男人。她不得不。寂寞哪,她会这么告诉她的朋友。我不得不承认。而且他是个好人,对麦可也是好得没话说。她的朋友更是会毫不考虑地就背叛他。她们会说,哎呀,亲爱的,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呢。这才对嘛。就当是摔了一跤,你总是要爬起来接着走下去呀。
而大卫则会和小尤金一起站在云端,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以没有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徒劳地呼唤着他们心爱的人。
老天。大卫想要缩到角落里,紧紧地抱住自己。他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他知道那些警察若在此刻走进来,他就再也撑不下去了。他什么都愿意说,他愿意告诉他们所有他们想知道的,只要他们能分给他一丝丝温暖,只要他们能再递给他一罐雪碧。
就在这个时候,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大卫带着一身的焦虑和无助,以及对人性温暖的渴望,看着那个穿着全套制服的州警队队员走了进来。他年轻而强壮,目光却冰冷而傲慢,一如所有警察。
“波以尔先生,麻烦您跟我来一下。”
大卫从椅子上爬了起来,往门边走去。残存在他体内的酒精逼得他双手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去哪里?”他问道。
“去让人指认,波以尔先生。有证人要来指认你了。”
汤米·莫达那度穿着牛仔裤与绿T恤,上头沾了点点油漆。他棕色的卷发和米黄色的工作靴上也都沾了油漆。油漆无所不在,甚至连他脸上那副厚重的眼镜都难逃一劫。
西恩担心的是那副眼镜。对辩方律师来说,目击证人戴着眼镜走进法庭,还不如直接在胸前挂个箭靶算了。至于陪审团就更不必说了,一个个都看多了《虎父虎女》和《律师本色》之类的法庭影集,早已成了此类情况的专家。在他们眼中,戴眼镜的目击证人的证词的可靠性大约和毒枭、没戴领带的黑人,以及一心等着和检察官谈条件以换取减刑的惯偷的差不了多少。
莫达那度鼻尖紧贴着指认室的玻璃,眯眼扫视过隔壁房里一字排开的五个男人。“从正面我实在认不太出来。可以请他们向左转让我看一下侧面吗?”
怀迪扳下他面前的控制台上的一个开关,对着麦克风说道:“全部人员向左转。”
五个男人应声照办。
莫达那度这会儿连两只手掌都贴上了玻璃,眼睛则眯得更厉害了。“二号。二号看起来有点儿像。可以请他再往前站一点儿吗?”
“二号?”西恩说道。
莫达那度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二号是来自诺福克郡分队缉毒组的一个名叫斯科特·佩内尔的警探。
“二号,”怀迪无可奈何地再度对着麦克风说道,“往前走两步。”
斯科特·佩内尔体型矮胖,蓄须且秃头。他外形和大卫·波以尔相近的程度大约和怀迪差不多。他转身面朝他们,往前走了两步,莫达那度说道:“没错,没错。就是他。”
“你确定?”
“百分之九十五确定,”他说道,“当时是半夜,停车场里又没有灯,还有,嗯,我喝得也实在是有点儿醉了。但除此之外,我相当确定我看到的就是二号。”
“你上回给我们的描述没提到胡子啊。”西恩说道。
“呃,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我现在仔细想想,应该可能是有胡子才对。”
怀迪说道:“除了二号真的就没有了吗?”
“没啦,”他说道,“其他就都差远啦。那些人是从哪里叫来的——警察吗?”
怀迪低着头,对着控制台低声诅咒道:“我当初一定是他妈的昏了头才会选了干这行。”
莫达那度望向西恩。“怎么了?现在又怎么了?”
西恩打开他们背后的门。“谢谢你跑这趟,莫达那度先生。有需要我们会再和你联络。”
“我表现得还好吧?是吧?呃,我是说,我没指错人吧?”
“当然当然,”怀迪说道,“我们会请快递把荣誉状感谢信给你送去。”
西恩对着莫达那度微笑点头,等他一跨出门槛就摔上了门。
“这下连目击证人也没有啦。”西恩说道。
“妈的。”
“车子里化验出来的血迹证据恐怕也上不了法庭。”
“还要你说。”
西恩看着大卫举手半遮着额头,让灯光照眯了眼睛。一副已经一个月没睡过觉的模样。
“老大,别这样嘛。”
怀迪转过头来,定睛看着西恩。他看起来也是一脸疲惫,眼白的部分明显泛着血丝。
“他妈的,”他说道,“把他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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