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搬去一个好地方,他将这么告诉瑟莱丝。我会找到一个干干净净、适合孩子长大的好地方。我们会找到一个新地方,重新来过。然后我会告诉你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瑟莱丝。事情并不漂亮,但也没你想的那么糟。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告诉你我的脑子里确实有些黑暗而骇人的东西,但我会寻求帮助,我愿意找人谈。我心里确实藏了一些让我自己都忍不住要作呕的欲望,但我正在努力,亲爱的瑟莱丝。我正在努力试着当一个好人。我正试着埋葬那个狼口逃生的男孩。或者至少教会他什么叫悲悯,什么叫同情。
也许,坐在那辆凯迪拉克里的男人真正想要的就是这个吧——一点点的了解与同情。但在那个周六的深夜里,狼口逃生的男孩才不管什么他妈的了解与同情咧。他手里拿着枪,从打开的驾驶座窗户伸手进去,用枪托一下敲得那家伙头破血流;乘客座上的红发男孩吓得一下子跳起来,仓皇打开车门跳下车,却又不肯离去,只是站在那里,瞠目结舌地看着大卫的拳头不停地扬起再落下,扬起再落下。大卫拉开车门,揪着男人的头发把他扯下来,但那家伙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般无助;他朝大卫胸前猛地击出一拳,大卫倏地感到一阵刺痛,这才看清他手中原来还握着一把弹簧刀。他那一刀挥得虚软无力,但却已经在他胸前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大卫随即反应过来,膝盖猛地往那家伙腕间一顶,将他的两条手臂固定在车门上,然后将掉落在地上的小刀一脚踢到车子底下。
红发男孩面露惧色,却又掩不住兴奋,而此刻的大卫已经让愤怒蒙蔽了一切理性:他手握着枪,高高挥起再重重落下,一拳劈在那家伙的脑门上,力道大得连枪托都裂了。男人不支,蜷曲着身子倒在地上;大卫顺势扑上去,骑在他背上——他感觉得到他体内那匹恶狼,他满心只有仇恨,恨这个男人,这个禽兽,这个他妈的有恋童癖的变态人渣。他抓住他的头发,紧紧地抓牢了,然后把他的头往后一扳,再重重地撞在停车场的水泥地面上。他停不了手,一次又一次地撞,再撞,去死吧,看我砸烂你的脸,去死吧亨利,去死吧乔治,去死吧——哦,老天——大卫。
去死吧,你这他妈的人渣。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红发男孩终于转身跑掉了。大卫转头一看,突然发觉那狰狞的诅咒声竟来自于自己的喉头。“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大卫看着男孩朝停车场另一头狂奔而去,于是不顾自己两手沾满了那家伙的血,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他想告诉那红发男孩,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他救了他。他还要告诉他,如果有需要,他愿意一辈子保护他。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雷斯酒吧后方的暗巷里,明白那孩子早已跑远了。他仰头看着夜空,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把我放在这里?为什么给我这样的人生?为什么让我染上这种病,这种我厌恶它鄙视它甚于任何人的病?为什么要让我断断续续瞥见那抹温柔那种美好,感受到对妻儿的爱——为什么要让我瞥见那个我原本可以拥有的人生,在那辆车开上加农街把我带走前我原本该拥有的人生?为什么?
回答我!求求你回答我。求求你,求求你。
夜空无语。阒寂的暗巷里只有排水沟里隐约传来潺潺的水声,此外就只有这场愈下愈大的雨。
几分钟后,他从暗巷里走了出来,发现那男人倒在他的车子旁。
啊,大卫心想。我杀死他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男人突然蠕动了一下,像条离水的鱼般痛苦地喘着气。男人有一头金发,单薄的骨架上顶着一圈不甚相称的啤酒肚。大卫试着回想男人原来的脸孔。他只记得他的嘴唇似乎太红太宽太厚了点儿。
那张脸总之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只是一团像是给绞烂了的模糊血肉。大卫看着那团猩红的烂肉在那边挣扎着嘶嘶地喘气,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男人似乎不曾意识到大卫就站在他身边。他挣扎着翻过身去,开始往前爬。他挣扎着往车子后方的树丛爬去。他爬上小土墩,两手甚至攀上了那道用来隔开停车场与另一边的废铁处理厂的铁丝网墙。大卫脱下自己那件原本套在T恤外头的法兰绒衬衫。他用衬衫层层裹住手上的枪,然后举步朝那个没有脸的怪物走去。
没有脸的怪物两手紧抓着铁丝网,勉强又往上攀了一格,然后再也撑不下去了。他跌落在地,身子往右一倾,整个人就这样背抵着铁丝网墙,瘫坐在那里。他双腿扭曲成某种古怪的角度,顶着那张没有脸的脸怔怔地看着大卫朝他走来。
“不,”他喃喃说道,“不!”
但大卫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他知道他像他一样,早已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无比厌倦,不想再挣扎下去了。
狼口逃生的男孩蹲下身去,将那团法兰绒衬衫紧紧地抵在男人的胸口,而大卫则漂浮在半空中,低头看着下方的一切。
“求求你!”男人哑声说道。
“嘘。”大卫说道,然后男孩便扣下了扳机。
没有脸的怪物的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踢中了大卫的腋窝,接着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男孩说道,很好。
大卫直到花了好一番工夫,把男人推进他的本田汽车的后备厢后,才突然想到自己根本不必这么做。他该让他躺在他自己那辆凯迪拉克里的。他已经用法兰绒衬衫将凯迪拉克里外他碰过的地方都擦拭过一遍,并且熄了引擎,也关上了所有的车门车窗。但载着尸体到处找地方弃尸根本是舍近求远的做法。答案就在他眼前。
于是,大卫将他的本田汽车倒进了停车场,停在凯迪拉克旁边,眼睛则不时注意着雷斯酒吧的侧门。好一阵子都没人进出了。他打开本田与凯迪拉克的后备厢盖,然后将尸体移了过去。他关上两边的后备厢盖,把弹簧刀和手枪一起用法兰绒衬衫包好,扔进本田车的前座,然后上了车,油门一踩,离开了现场。
经过罗斯克莱桥时,他将用衬衫包着的弹簧刀和手枪一起扔进了桥下的州监大沟里。事后回想起来,那差不多也就是凯蒂·马可斯正在桥下的公园里仓皇奔向死亡的时候。之后他就直接回了家,心里万般确定那辆后备厢藏了尸体的凯迪拉克随时都会被人发现。
周日傍晚的时候,他开车经过雷斯酒吧。当时停车场里空荡荡的,但凯迪拉克旁边倒是停了一辆车。他认出那是雷吉·达蒙——雷斯酒吧的几名店员之一——的车子。同一天再晚一点儿的时候,他再度经过那里,却发现凯迪拉克不见了。他几乎当场心脏病发。稍微镇定下来后,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自己不能就这样跑进酒吧里,即使只是故作轻松地丢下一句:“嘿,雷吉啊,车子要是在你们停车场里停太久,你们都会叫人来拖走吗?”他又想了一下,终于确定自己应该不会有事了。不管那辆车现在在哪里,所有证据都已经被他处理掉了,事情怎么也扯不到他身上来。
唯一剩下的就是目击证人。那个红发男孩。
但经过这几天的平静,大卫终于也明白了,虽然当时男孩脸上不无惧色,但他显然也对那血腥的一幕感到很兴奋很满意。他是站在大卫这一边的。他根本无须担心他。
所以说现在警察手上已经没有牌了。他们没有证人,没有任何进得了法庭的证据。所以大卫可以安心了。他可以向瑟莱丝坦承一切,把堆积在心头的秘密全盘向她托出,只希望她还能接受他,接受他这样一个有瑕疵有缺陷但正努力试着改变的人,一个为了个好理由却做了件坏事的好人,一个宁愿拼上性命也要杀死寄居在自己灵魂中的吸血鬼的人。
我不会再刻意开车经过公园游乐场和公共游泳池了,大卫边这样告诉自己边干掉了第三罐啤酒。我甚至不会再喝酒了。
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已经喝下了三罐啤酒,而且,管他的,瑟莱丝看来一时也还不会回家。也许明天吧。这样也好。让他们两人都多一点儿时间空间去疗伤去复原。当她终于回到家的时候,她面对的将会是一个全新的男人。一个更好的、不再有任何秘密的大卫。
“因为秘密是毒药。”他站在厨房里,他最后一次和妻子做爱的地方,大声说道,“秘密是墙壁。”最后,他咧开嘴笑了:“然后我没有啤酒了。”
他一路往鹰记酒类专卖店走去时,感觉棒极了,几乎忍不住要大声笑出来。下午的阳光温暖耀眼,毫不吝啬地给街道铺满了金光。在他小时候,高架铁路还没拆掉,直直地穿过整个平顶区,将弯月街截成两半;镇日不断隆隆驶过的火车让空气里满是煤烟,遮去了大半天空。当时的平顶区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不过是一个让浓烟织成的黑袍笼罩着的阴暗角落,住在里头的人们就像是某个遭世人放逐的族群,只要他们乖乖地待着,世人也乐得让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
后来,高架铁路拆掉了,而平顶区也终于再度出现在阳光底下。一开始他们觉得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空气变干净了,阳光变多了,人们的模样也变好变健康了。但没了黑袍的保护,任何人都可以走进来窥探他们,而他们那一排排模样纯朴的砖造老屋、州监大沟的景色,以及邻近市区的便利交通,终于引来了一双双觊觎的眼睛。突然间,他们不再是遭到放逐的地下族群了。他们成了房地产开发商最新发掘出来的抢手货。
大卫在心里盘算着。他可以抱着他的一打装啤酒,回家坐在沙发上把这些事情好好想一遍。或者,他也可以在这个艳阳天里走进一家阴暗的酒吧,点足汉堡,坐在吧台边和店员聊个痛快,说不定还能聊出个什么结论来,看看他们的平顶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沦陷在那些雅痞手里;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头的世界竟然就在他们眼前变了样。
就这么决定吧。有何不可呢?在桃花心木吧台边找张皮制高脚椅坐下,优哉游哉地消磨掉整个下午。他已经计划好他的未来了。他已经计划好他一家人的未来了。他已经想好每一种可以弥补他们的方式。谁知道呢,经过了漫长而艰难的一天后,三罐啤酒竟然能有这么神奇的效果。大卫上坡走向白金汉大道的时候,那三罐啤酒就像他最亲密的好朋友,一路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对他说道,嘿,你瞧,有我们不是很好吗?我们没骗你吧,这一点儿也不难嘛,不过就是揭开一页新的人生,丢掉那些发酸发臭的秘密,做好准备重新对你所爱的人立誓,成为你一直都知道你可以成为的那种人。啧啧,这感觉棒极了吧?
哎,瞧瞧前面是谁,坐在他那辆拉风的跑车里,在街角那边闲晃呢。他正在对我们微笑呢。那是威尔·萨维奇,一个劲地在对我们挥手微笑呢。走吧,咱们就过去跟他打声招呼吧。
“大卫·波以尔,好家伙,”威尔对着朝跑车走来的大卫说道,“今天怎么样啊?还好吧?”
“好,好得很哪。”大卫说道,然后弯下腰去,将两只手肘架在跑车的窗框上,低头看着驾驶座上的威尔,“怎么,有事吗?”
威尔耸耸肩。“没什么事,闲得很哪。本来是想找人去喝两杯,吃点儿东西。”
大卫简直不敢相信。他刚刚正在想同样的事哪。“是吗?”
“是啊。你怎么样啊?有兴致陪我去喝几杯吗,说不定再打场台球之类的?”
“当然。”
大卫其实有些意外。他和吉米还有威尔的弟弟卡文,甚至是查克,都还算处得来,但在他记忆中,威尔似乎从来不曾主动找他说过话。他甚至很少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定是凯蒂,他想。她的死亡让所有人都更亲近了。一场共同的悲剧像条无形的锁链,将所有得去承担它的人牢牢地凝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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