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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你爱谁


你杀了大卫,西恩心想。你真的下手了,你这个冷血的禽兽。可恨的是我太清楚你有多聪明了。你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这是你的天性,你做事向来不放过任何细节,吉米。你这个天杀的王八蛋!


“你杀了他,”西恩大声说道,“就是你,对不对?”


他将空啤酒罐往路边一丢,朝车子走去。他掏出手机,按下萝伦的号码。


她接了电话。西恩说道:“是我,西恩。”


电话彼端依然只有沉默。


他现在知道他始终不愿说出口的也是她需要听到的那句话是什么了。他已经逃避了一年多。什么都可以,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我什么都愿意说,除了那句话。


但他现在说出口了。在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男孩拿枪对准他胸口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说出口了。在看到大卫那张因为听到他提议改天一起去喝杯啤酒而为之一亮的面孔时,他就已经说出口了——可怜的大卫,他或许从来就没相信过,真心相信过,世上竟有人会想和他一起去喝杯啤酒。他说了,因为他在脊髓深处感觉到有一股需要,一股必须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深沉的需要!为了萝伦,也为了他自己。


他说道:“对不起。”


而萝伦终于开口了。“为什么对不起?”


“为了把一切都归罪在你身上。”


“嗯……”


“嘿——”


“嘿——”


“你先说。”他说道。


“我……”


“怎么了?”


“我……唉,西恩,我也对不起你。我不是有意要——”


“没事的,”他说道,“真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进了一大口警车内特有的那种陈年汗臭。“我想看看你。我想看看我的女儿。”


萝伦说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你的女儿?”


“她就是我的女儿。”


“但是血液检验——”


“她是我的女儿,”他说道,“我不需要检验报告来告诉我这个事实。你愿意回家吗,萝伦?你愿意吗?”


在眼前这条寂静的街道的某个角落里,有一台发电机正在嗡嗡作响。


“劳拉。”她说道。


“什么?”


“那是你女儿的名字,西恩。”


“劳拉。”他说道,这两个字卡在他的喉头,还未出口就已经湿成了一片。


吉米回到家的时候,安娜贝丝正坐在厨房桌边等着他。他拉开另一张椅子坐下,与她隔桌相望。她脸上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神秘的微笑。她这种微笑让他受用;这微笑仿佛说明,她什么都已知道,都已了解,即便他这一生都不再开口了,她也依然能听懂他心底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吉米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用自己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拇指,试着在她脸上映出的自己的形象中找到力量。


他们之间的桌面上放着一个婴儿监听器。上个月娜汀喉咙严重发炎的时候,他们从餐厅柜子里把这套尘封多年的监听器搬了出来,用来监听娜汀睡着后喉底不断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响。吉米曾彻夜守在监听器旁,想象他的宝贝就要溺死了;他绷紧神经,一等机器彼端传来一阵稍微剧烈些的咳嗽声,就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穿着T恤与四角内裤直接抱着娜汀冲进急诊室。娜汀后来倒是恢复得很快,但安娜贝丝并没有随即将监听器收回盒子里。她常常在夜里打开它,静静地聆听小姊妹俩轻柔的鼾声。


娜汀和莎拉还没有睡。吉米听到监听器里不断传来她俩的耳语与咯咯的轻笑声;他心头一震,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一边想象着小女儿的模样,一边又想起了自己犯下的罪行。


我杀人了。我错杀了人了。


这个丑陋的事实像团焰火,在他体内熊熊地燃烧着,啃噬着他。


我杀了大卫·波以尔。


火团向下蔓延,沉淀在他的肚腹里。炙人的火星和烟灰流窜过他全身的血管。


我杀人了。我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哦,亲爱的。”安娜贝丝说道,两手攀上了他的脸颊。“亲爱的,怎么了?是凯蒂吗?亲爱的,你看起来好糟哪。”


她起身绕到桌子这一边,眼底盛满焦虑与爱意。她跨坐在吉米大腿上,两手紧紧地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她。


“告诉我。告诉我是什么事。”


吉米只想逃。此刻的他负担不起她的爱。他只想消失在她温暖的掌间,找一个黑暗的洞穴一个人躲起来;他只想找到一个没有爱、没有光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将一切悲恸、懊悔以及对自己的憎恨,缓缓化作声声呜咽,抛向无尽的黑暗。


“吉米。”她低声唤道。她亲吻他的眼皮。“吉米,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她的掌根紧贴着他两边的太阳穴,十指插入他的发间,牢牢地攫住他的头颅。她低下头来,双唇盖上了他的嘴。她的舌头在他口中急急地搜索着,搜索着他痛苦的根源,企图将其吸出他的体外;如果有必要,她的舌头甚至可以化成小刀,为他割去蓄积一切苦痛的毒瘤。


“告诉我。求求你,吉米。告诉我。”


他明白了,面对她这样强烈忠诚的爱,他终于明白了。他必须告诉她,否则他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因此得救,但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此刻再不对她坦承一切,他下一秒就要死去了。


于是他告诉她了。


他将一切都告诉她了。他告诉她雷伊·哈里斯,告诉她那份在他十一岁那年便在他心底生了根的悲伤;他告诉她爱凯蒂是他这无谓的一生中唯一一件值得骄傲的事,那个五岁的凯蒂——那个需要他同时却又无法信任他的陌生的女儿——是他一生中面对过的最让他恐惧但他从来不曾转身逃避的责任。他告诉妻子,爱凯蒂,保护凯蒂是他生命的核心,失去了她,他便也无以为继了。


“所以,”他告诉妻子,感觉小厨房的四壁正朝着他俩节节逼近,“我杀了大卫。”


“我杀了他,然后把他的尸体沉入了神秘河。而现在我却发现,仿佛我手上的罪孽还不够深重似的,原来我错杀了无辜。”


“我做了这些事,安娜,通通是我亲手做的。而我无力回天。我认为我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应该去坐牢。我该向警察招供大卫的死,我该回到牢里,那里才是我归属的地方。不,亲爱的,这就是事实。我不属于外头的世界。我不值得任何人信任。”


他的嗓音已经完全变了调。他听到自己口中源源吐出这个全然陌生的声音,不禁怀疑安娜贝丝是否也觉得自己眼前正坐着一个陌生人,一个复制的吉米,一个正渐渐没入大气中的吉米。


她的脸上没有泪,没有一丝恐慌;她只是一动不动,就像画架前的模特儿。她的下巴微扬,眼神清明却深不可测。


吉米再度听到监听器里传来的耳语声,轻轻柔柔,窸窸窣窣,像风声。


安娜贝丝两手攀上他的胸前,开始为他解开衬衫的纽扣;吉米注视着她手指灵巧的动作,身子却动弹不得。她将衬衫推落他的肩头,然后蹲下身去,歪着头,一边的耳朵紧贴在他的胸前。


他说道:“我只是——”


“嘘,”她低声说道,“我想听听你的心跳。”


她的手滑过他的胸膛,往他背后攀去。她的脸颊微微施压,愈发紧贴在他的胸前。她闭上眼睛,嘴角缓缓泛开一抹微笑。


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时间缓缓流逝。监听器里的耳语声渐渐退去,继之以同样甜蜜轻柔的鼾声。


当她终于松开时,吉米依然感觉得到她的脸颊,暖暖地印在他的胸口,像一个永恒的印记。她翻下身去,坐在他膝前的地板上,仰头注视着他。她偏着头,聆听着监听器里传来的微弱鼾声。


“你知道今晚送她俩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是怎么跟她们说的吗?”


吉米摇摇头。


安娜贝丝说道:“我告诉她们,最近她们必须对你特别特别的好。因为不管我们有多爱凯蒂,你都爱她更多。你那么那么爱她,因为你创造了她,将她带到这世界上,因为你曾经亲手将还是小婴儿的她拥入怀中。而有时候,你对她的爱那么那么多,你的心膨胀得像个气球似的,几乎要因为那么多的爱而爆炸了。”


“老天。”吉米说道。


“我还告诉她们,爸爸对她们的爱也有这么多。我告诉她们爸爸有四颗心,每一颗心都像装满了爱的气球,装得好满好满,满得有时候爸爸几乎都要心痛起来了。而爸爸对她们的爱表示她们永远都不需要担心害怕。娜汀问我:‘永远都不?’”


“求求你。”吉米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颗花岗巨石挤压得溃不成形了。“不要再说了。”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目光紧紧锁住他。“我告诉娜汀:‘没错。永远都不。因为爸爸是一个国王,不是王子。而国王永远都知道什么是该做、必须做的事——不管那件事情有多么困难。爸爸是国王,所以他会——’”


“安娜——”


“‘他会为所爱的人做一切事情。无论什么事。所有人都会犯错。所有人。伟大的人会尽力把事情做好做对。这才是真正的重点。这才是真正伟大的爱。这也是为什么爸爸是一个伟大的人。’”


吉米感觉眼前一片模糊。他说道:“不!”


“瑟莱丝打过电话。”安娜贝丝说道,一个个字眼像一支支飞镖箭头。


“不——”


“她想知道你人在哪里。她告诉我,她把自己对大卫的怀疑全都告诉你了。”


吉米用手背擦过眼睛,定睛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妻子。


“她这么告诉我,吉米,而我当时心里想的却是:什么样的妻子竟然会这样说自己的丈夫?一个人究竟要窝囊到什么地步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在背地里跟别人搬弄?还有,她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为什么偏偏挑上你?”


吉米隐约知道——他一直都隐约知道瑟莱丝心里藏着什么,她有时看他的眼神——但他什么也没说。


安娜贝丝冷冷地笑了,仿佛她已经在他脸上看到了答案。“我其实可以打你的手机。我大可以这么做。她一告诉我她跟你说了什么,我立刻就想起了你和威尔一起出门时的神情。我猜得到你们的计划,吉米。我不蠢。”


她从来都不。


“但我没有打电话给你。我没有阻止你。”


吉米的声音粗嘎而破碎:“为什么不?”


安娜贝丝下巴一扬,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仿佛他早该知道答案。她起身站定在他跟前,昂然注视着他,然后她踢掉了脚上的鞋子。她解开自己牛仔裤的拉链,将裤子褪至大腿处,然后弯腰一推。她两脚依次从地上那堆牛仔布料中抽出来,同时动手解开自己的衬衫与胸罩。她一把将吉米从椅子上拉起来。她拉着他,让他紧紧贴着自己赤裸的身体,然后她踮起脚亲吻他潮湿的脸颊。


“他们,”她说道,“是弱者。”


“他们是谁?”


“所有人,”她说道,“除了我们之外的所有人。”


她将吉米的衬衫扒落肩头,吉米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那晚在州监大沟旁的那个安娜贝丝的脸。她曾经问他他的血液里是否流淌着犯罪的因子,而他当场选择了否认,因为他以为那才是她想要听到的答案。直到此刻,十二年半后的此刻,他才终于了解到,她那晚想要从他嘴里听到的只是实话。她只想听到他心底的实话。而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她总是会设法接受的。她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他。她会按照他的答案为他俩打造出相应的生活。


“我们不是弱者。”她说道,吉米感到自己体内涌出一股无比深沉、无比强烈的古老欲望。如果他能够在不造成她的痛苦的情况下将她吞咽下肚,他会的。他会吞下她的五脏六腑,会噙住她的喉头,将自己的牙齿深陷在她的皮肉里。


“我们永远也不会是弱者。”她跳上餐桌,两腿垂在桌边,随意地晃荡着。


吉米注视着自己的妻子,自褪至地上的衣料堆中走出来。他知道这将只是暂时的解脱,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妻子的血肉与力量中,暂时躲开了因大卫的死而来的痛苦。但这已经足以让他度过今晚。也许明天,也许再过几天,痛苦会再度找上他。但他至少过得了今晚了。至少。而所有的复原过程不都是这样开始的吗?一次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