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杀你的女儿,吉米。凯蒂不是我杀死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也许真的不是你,大卫。我现在知道了。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你或许真的与凯蒂的死没有任何关系。没错,条子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可能逮错人了,但我承认,总的看来,你很可能确实与凯蒂的死毫无关联。
“所以呢?”
所以你还是杀了人哪,大卫。你确实杀了人了。这点瑟莱丝并没有说错。此外,你该知道那些受过性侵害的小孩的。
“不,吉米。我不知道。”
他们迟早会从被害人变成加害人。迟早罢了。你们全都被下了毒,迟早也会对别人下毒。我只是在保护你将来的那些被害人罢了,大卫,保护他们——很可能就是你的儿子——免受你的毒害。
“你不必把我的儿子扯进来。”
好。不是他也可能是他的同学、朋友。总之,大卫,这真的只是迟早的事,你迟早会露出你的真面目。
“你就是用这个来合理化你对我所做的事的吗?”
你一旦上了那辆车,大卫,就不该再回来。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没错。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你懂吗?这里,这个地方,这个由彼此互属的人们组成的地方。他妈的外人就省了吧。
大卫的声音穿透淙淙水声,一字一字敲进吉米的脑子里:“我现在住在你心里了,吉米。你永远也躲不开逃不掉了。”
你错了,大卫。我可以。我办得到。
然后吉米拧紧了水龙头,踏出浴缸。他一边用毛巾拭干身体,一边深深地吸进几口饱满的水汽。他感觉自己的头脑愈发澄澈清明起来。他用手抹去浴室一角的小窗上的水汽,低头凝视着窗外的屋后小巷。老天,外头的天气何其美好。完美的周日。完美的游行天。他待会儿就要带着老婆女儿下楼去,一家人携手站在金色的阳光下,欣赏那些鱼贯通过的游行队伍,那些乐队花车和坐在敞篷车里的政客。他们还要吃热狗和棉花糖,然后他还要为女孩们买来印有“白金汉之光”字样的小旗和T恤。然后,在一阵阵鼓号齐鸣与喝彩声中,他们心底那个伤口将慢慢地愈合。他们会的,他万分确定,就在他们站在人行道上庆祝这个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的诞生的当儿。稍后,或许在夜色渐渐聚拢后,凯蒂的死会再度袭上他们的心头,他们的背脊、肩头将会因不堪重荷而颓然下垂,但至少他们还有这一下午的愉快回忆来稍稍平衡一下那份沉重的伤恸。这将会是一个开始。他们至少将享有这几小时的欢乐时光。至少。
他离开窗边,走到洗手台前,往脸上泼洒些许温水,然后在颊上喉咙上涂上一层厚厚的剃须膏。就在这一刻,他突然领悟到自己的邪恶。我是一个邪恶的人——好,这或许是事实。那又怎样呢?这领悟来得太突然,却不曾有过风云变色、天摇地动的时刻。不过是一个突然浮上他心头的想法,一个瞬间的领悟,充其量不过像只小手,轻轻地揪住了他的心脏。
邪恶就邪恶。
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心头一片坦荡。他深爱他的妻女。他的妻女也深爱着他。这样确切的情爱便是他生命中的磐石。任谁也撼动不了。很少人——男人女人皆然——能拥有这样的幸运。
他杀了一个很可能是无辜的人。而他并不真的感到后悔。更久以前,他还曾杀了另一个人。他将两人的尸体都沉进了神秘河。这两个人甚至都曾是他还算喜欢的人——他或许喜欢雷伊更胜大卫一点儿,但他确实喜欢过他们。但他还是杀了他们。这是原则问题。他曾站在神秘河边,看着雷伊那张惨白的脸缓缓消失在水面下,那一双生气尽失的眼睛始终无言地大睁着。这些年来,他从来不曾真正为此感到内疚,虽然他曾试图说服自己。但这份他自以为的内疚说穿了不过是恐惧,对因果报应的恐惧;他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终究会招致报应,不论是报应在他自己身上,还是他所爱的人身上。而凯蒂的死,他想,或许就是天理轮回的终极结果——雷伊·哈里斯借由他妻子的子宫重回人世,毫无理由地杀死了凯蒂。毫无理由,除了因果。
那么大卫呢?他和威尔用铁链穿过空心砖,紧紧地捆绑在大卫身上,然后,他俩合力将绑了铁链与空心砖的沉重尸体推过九英寸高的船身,任由它翻滚入水。在尸体消失在漆黑的河水里的那一瞬间,吉米仿佛看到了童年的大卫。天知道他的尸身终将停留于何处。但他将会永远在那里,在神秘河底的某处,幽幽地往上窥视。留在那里吧,大卫。就留在那里吧。
事实就是,吉米从来不曾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内疚。没错,过去十三年来,他安排了一个住在纽约的兄弟按月寄出五百元现金到哈里斯家;但与其说是罪恶感作祟,还不如说是某种权衡得失后的安排——只要他们以为雷伊还活着,自然就不会找人四处探听他的下落。事实上,既然现在雷伊的儿子已经给关进了牢里,去他妈的,他也可以干脆省下这笔钱了。他大可以把这笔钱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用在这里,用在他这些邻居身上;他决定了。他决定把这笔钱用在这里。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下定了决心:是的,这里,他的地方。他的。从今天开始,平顶区就是他的了。他已经在谎言中活了十三年了。他花了整整十三年的时间企图说服自己,假装自己可以活得像个善良的市井小民,然而他却无法假装自己看不到那些硬生生被浪费掉的大好机会。打算在这里大兴土木盖球场是吗?也行。咱们来谈谈我旗下那帮工人弟兄的事吧。不要?哦,好吧。不过我劝你们可要多留心工地那些昂贵的机器哪。啧啧,这么贵重的大家伙让火烧掉了可就可惜了。
他得找机会坐下来和威尔及卡文好好地计划一下他们的未来。眼前有这么多大好机会等着他们去开发。至于巴比·奥唐诺的未来,去他的巴比·奥唐诺。如果他真的打算继续在东白金汉混下去的话,他的未来,吉米决定了,恐怕就没那么乐观了。
他刮完胡子,临去前再度瞥了镜中的人影一眼。他是个邪恶的人?那好,他认了。他没有问题。他可以带着这份领悟活下去。因为他心中有他妻女那份稳如磐石的爱。这代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他穿上衣服。他大步穿过厨房,感觉过去这些年来他执意假装的那个自己已经随着洗澡水被冲下了浴室的水管。他听到他女儿的尖叫笑声一阵阵自楼上传来;或许是威尔那只猫吧,把两个小女孩舔得尖叫连连却又乐不可支。他心想,老天,这声音多么美妙啊。
西恩与萝伦在奈特南西咖啡厅前方的人行道上找到一个位子;他们把婴儿推车停放在帆布篷的阴影下,劳拉躺在里面睡得正香甜。他俩斜倚在墙上,一口一口地舔着手中的冰激凌甜筒,而西恩看着他的妻子,心里想着,不知道他们是否真能破镜重圆,还是这一年的分离已经在他俩之间挖出一道无从填补的鸿沟,一笔勾销了这段婚姻在最后那两年之前的美好时光。萝伦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轻轻地挤压着他。西恩低头看着他的女儿:劳拉睡得正甜,小小的脸庞看上去是如此无辜,惹人爱怜。她或许真是个小天使,他想,喉头突然让某种暖暖的东西堵住了。
他的目光穿过前方鱼贯通过的游行队伍,落在对街。吉米与安娜贝丝·马可斯站在街边,他们那两个漂亮甜美的小女儿则分别坐在威尔与卡文·萨维奇的肩上,对着所有经过的花车和敞篷车队兴奋地挥着手。
两百一十六年前,西恩知道,今日的州监大沟旁建起了本区第一座监狱。白金汉区的第一批居民是那些携带家眷前来供职的狱卒以及狱中囚犯的妻儿老小。而那些终于刑满出狱的囚犯通常也已经衰老得无力再携带家眷迁离此地,于是白金汉区不久也就成了人人口中的人渣败类的聚居地。随之而来的是一间又一间沙龙酒吧,沿着今日的白金汉大道和两旁的泥沙小路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狱卒与其家人于是纷纷迁居位于山丘上的尖顶区,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些原本就活在他们眼皮底下的人们。到了十九世纪,白金汉区曾一度成为邻近地区的肉牛屠宰集散中心。在屠宰业方兴未艾的那几十年间,今日的高架快速路两旁举目净是待宰牛的临时围养场,运送牛的货运铁路沿雪梨街而建,在那里让牛下了车,再将它们驱赶到位于今日游行路线正中央的屠宰场区。经过几代人后,这些囚犯与屠宰场工人的子孙一步步拓展了平顶区的范围,直到货运铁轨终于成为本区的南界。之后,在某次改革运动风潮中,政府下令关闭监狱,不久屠宰业热潮也告终,只剩沙龙酒吧的盛况依旧不减当年。继意大利裔移民潮后,爱尔兰裔的新移民以两倍以上的人数蜂拥而至,高架铁路约莫兴建于同一时期。这批新来的居民于是搭乘地铁蜂拥进城工作,但一日终了总是会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才是他们亲手建造的家园,他们知道这里的危险潜伏于何处,也知道该如何享受这里所能提供的一切;更重要的是,这里发生的一切从来不会令他们感到惊讶。这里的贪污腐败,这里的街头血战酒吧斗殴,这里的棍球赛,周六早上的做爱——这里的一切背后其实都有逻辑可循,某种外人无从得知的逻辑。但这正是重点:这里并不欢迎外人。
萝伦身子微微往后斜倚在他身上,她的头顶着他的下巴,而西恩感觉得到她的怀疑,同时也感觉得到她的决心,她那必须重新建立起来的对他的信心。她说道:“那个孩子拿枪指着你的时候,你到底有多害怕?”
“要听实话?”
“嗯。”
“当时我的膀胱已在失控边缘。”
她从他下巴底下钻了出来,仰头看着他。“真的?”
“真的。”他说道。
“那你有想到我吗?”
“有,”他说道,“你们母女俩我都想到了。”
“你想到什么?”
“我想到这个,”他说道,“我想到现在。”
“你想到我们一起来看游行?”
他点点头。
她在他颈子上轻轻一吻。“你根本在瞎说,亲爱的。可是我真的很高兴听你这样说。”
“我没有瞎说,”他说道,“我是说真的。”
她低头静静地凝望着推车里的劳拉。“她的眼睛像你。”
“鼻子像你。”
她再度开口说话,目光依然停在女儿脸上。“我希望我们真的能再回到从前。”
“我也是。”他低头吻了她。
他俩一起倚回墙边,一波波人潮自他们眼前的人行道上经过。突然间,瑟莱丝站定在他们面前。她脸色惨白,一头乱发上满是斑斑点点的头皮屑;她站在那里,不断捋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正试图把它们一根根全都扯到脱臼似的。
她巴巴地望着西恩。她说道:“嗨,狄文警官。”
西恩探出手去,因为他感觉自己再不出手扶着她,她随时都会随人潮漂走。“嗨,瑟莱丝。叫我西恩就可以了。”
她迎向他的手。她的掌心一片湿冷,手指却热乎乎的。她轻轻地握了下西恩的手,随即放开了。
西恩说道:“这是萝伦,我太太。”
“嗨。”萝伦说道。
“嗨。”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三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没有人开口说话。然后,瑟莱丝的目光突然朝对街移去,西恩也转过头去。他看到吉米搂着安娜贝丝的肩膀,被亲友团团簇拥着,站在耀眼的阳光底下,一派意气风发。看起来就好像他们今生绝不可能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吉米的目光掠过瑟莱丝,落在西恩脸上。他朝他点头示意,而西恩也轻轻地点了下下巴。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