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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德蕾丝杀我


‌“药物室也要调查吗?”检察官惊讶地问,‌“氰酸钾这种东西连小学生的昆虫采集箱里都有呀!”


法水不予理会地站起来,走向房门:‌“这是调查凶手的智能,也就是说,测定其计画深度的物件应该会留在遗失钥匙的药物室内。”


德蕾丝玩偶所在的房间位於大楼梯的後方,中问隔着一道走廊,正好在《解剖图》正後方无出口走廊的尽头。


法水来到门前,怀疑地盯着眼前的浮雕。


“这扇门的浮雕是希律王屠杀伯利恒的婴儿,与尸体所在房门的耶稣治疗驼子之图都是着名的奥托三世(编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位期间西元九九六至一○○二年,以基督教世界的领袖自居)福音书的插画。因此其中应该有某种脉络可寻。”法水轻轻颔首,试着推开房门,却是动也不动。


‌“没什麽好畏缩的,事到如今只好破门了。”熊城厉声说。


法水慌忙制止:‌“我正在观察浮雕,别急。还有,太大的声响有可能让痕迹消失,轻轻割开底下的木板就行。”


不久,他们三人从门下方割开的矩形洞口钻入房内,法水扭亮了手电筒,透过圆形光圈,他们只看到地板与墙壁,没有任何家饰,从最右端开始,就要绕完房间一圈时,出乎意料地,法水的身侧——靠门右侧的墙角——随着一抹鬼气出现了德蕾丝的侧脸。


提到面具的恐怖,应该谁都有过这种经验,譬如就算在大白天造访老旧神社的大殿,眺望挂在破格子门上的能剧面具,也会产生一种彷佛全身被人从头至脚抚摸般的毛骨悚然感。更何况酝酿出这桩事件之妖异氛围的德蕾丝玩偶,骤然自荒废的房间暗处浮现……在那瞬间,也难怪三人均倒抽一口冷气,差点窒息。


窗户掠过些微闪光,铁窗轮廓清楚浮现的同时,远处传来地动般的雷呜。在凄怆的空气中,法水凝然盯着眼前散发妖眩气息的玩偶。——如果这具没有灵魂的玩偶半夜在静寂的走廊……


找到电灯开关後,室内终於大放光明。德蕾丝是身长五尺五、六寸左右的包腊人偶,身穿格子状的深蓝打摺裙与同色上衣,脸庞予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可爱,毋宁说是一股异样的艳丽。鲁本斯画作中惯见的半月形眉毛、所谓‌“覆舟口”的上吊嘴角均显现淫乱之态,但是两者却与圆润的鼻子完全调和,展现不带浪荡的处女之憧憬。精致的轮廓加上一头松曲的金发,十足是托勒威纽庄的佳人德蕾丝·西诺莉的精确翻版。受光的面颊透明似地隐约可见底下的血管,并绽放生动的光辉,然而,不知为何却与巨人般的身躯显得很不谐调——可能是为了保持安稳,自肩膀以下的身体制作得非常巨大,像脚趾就约莫普通人的三倍大小。


法水以带有考证意味的目光盯视人偶:‌“这只能认为是无生命的假人(编注:源自犹太人的民间传说,在圣经中代表未成形或没有灵魂的躯体)或铁处女!据说这是柯贝兹基的作品,但,与其说是玩偶,不如说更接近巴登巴登的手控傀儡(德国的傀儡饰偶)。这种简洁的线条隐含着在其他玩偶里无法获得的无限神秘!算哲博士不找正统的玩偶工匠,反而制作出这麽巨大的手控傀儡玩偶,似乎也是他个人的嗜好。”


‌“要悠闲地品评玩偶等以後再说吧!”熊城苦着脸,‌“法水,房门可是从里面锁上的喔!”


‌“嗯,真是太令人惊讶了!凶手总不可能是以意志力远距遥控玩偶锁门吧!”见到插在锁孔中、系着吊饰的钥匙,检察官似乎有些凛然,随即从脚边开始追查地板上的脚印。从门口至正面窗边的地板上,有着来回两次、四道很大的扁平脚印,除此之外,还有一道从门口至目前玩偶所在位置的脚印。最让人震惊的是,这些足迹中并没有人类的脚印!


听到检察官的惊呼,法水报以讽刺的微笑:‌“这不足为奇。凶手首先依照玩偶的步幅行动,然後再让玩偶踩踏一遍,自然就能消除自己的脚印。至於之後的出入,则完全踩在玩偶的脚印上行动。不过,昨夜这具玩偶最原始的位置如果不是在门口,那就表示它昨夜并未离开过这个房间一步。”


‌“岂有此理!”熊城忍住怒气,‌“你如何证明脚印的先後?”


‌“这是最简单的减法。”法水反唇相讥,‌“假设最初的位置不是在门口,就无法一贯说明四道脚印为何留下,也就是说,从门口至窗边的两道脚印会多出一道。然而,假设玩偶最初是在窗边,并踩着凶手的脚印走出室外,然後再回到原来位置,那就必须再度走向房门上锁。可是大家也看到了,玩偶是在门前转弯至现在所在的位置,剩下的一道脚印就完全多馀。那麽,如果往返一圈是为了掩饰凶手的脚印,为何必须从该处再回窗边呢?而如果玩偶置於窗边,又如何能让它锁门?”


‌“玩偶锁门?”检察官呆了呆,大叫。


‌“除了它,还有谁能锁门?”法水的语气热烈,‌“不过这方法倒是没什麽新意,凶手还是十年如一日的老套手法!利用绳线。现在就来实验一下我的猜测是否正确。”


首先将钥匙塞入门内。


十几天前,法水的实验在圣阿雷基赛修道院的吉娜达房间获得成功,这次也能办得到吗?感觉上似乎相当危险,那支旧式长柄钥匙突出门把之外,想重现上次的技巧几乎是没有办法。


在两人的注视下,法水叫人准备了长线,由外侧锁孔穿入室内,先缠绕在钥匙的圈状左侧,紧接着从底下往上缠绕右侧,再由上方勾住圈状左根部,剩馀部分绕在检察官身上,尾端则再度穿过锁孔,垂至外面走廊。


“假设支仓是那具玩偶,并从窗边走过来。在这之前,凶手必须先测量好放置玩偶的正确位置!不论如何,一定要其左脚在门槛边停住。因为若左脚停在该位置,就算右脚接着移动,途中也会被门槛挡住,所以能藉作用力以右脚为轴心,让左脚逐渐後移,等到完全转为横向时,就与房门平行前进。”


接下来,法水让熊城在门外拉住两条线,检察官则向墙边的玩偶走去。等检察官经过门前,钥匙在其後方时,法水叫熊城拉动线头,这时检察官的身体推着紧绷的线前进,圈形的右侧被拉动,钥匙开始旋转,当扣锁打开的同时,长线也从钥匙上断掉。


熊城拿着两条断线出现,不甘心似地叹息出声:‌“法水,你实在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


‌“但是这并不能证明玩偶是否离开过这个房间。还有,对於多出来的那道脚印,我的观察仍不够。”法水暂时搁下最後的疑点,拉开玩偶衣裳背後的拉链,打开对开式的小门观察体内的机械装置。那像是集台了数十个时钟的极巧妙设计,在大小不同、不可计数的重叠齿轮中,有数层自动的复杂方向机,让关节活动的金属细棒泛射光辉,其间可见到螺旋状卷起的突起与控制器。


熊城紧接着闻嗅玩偶全身,并用放大镜找寻指纹与指模,但似乎一无所获。


法水等熊城结束後说;‌“我多少了解玩偶的性能,它应该只能够前进、停止、挥手、握放物件,就算它能走出这个房间,要雕刻那种伤纹根本不可能,要模仿丹尼伯格夫人的笔迹更是近乎妄想。”


法水说出思考後的结论,但是,很明显地,他心中有着取代逐渐淡去的玩偶影像、无法彻底拂去的疑问:‌“不过,熊城,凶手为何要布置成似是由玩偶来锁门的样子呢?当然,这样做可能是为了让事件更加神秘,或是要炫耀自己的优异手段。但是,若要强调玩偶的神秘感,与其利用这种布置手法,还不如敞开房门,留下手指上沾有柳橙汁的玩偶。啊!凶手为何留下细线与玩偶诡计给我呢?”他的表情明显因怀疑而苦闷,不过却又紧接着说,‌“不管怎样,先看看玩偶的行动再说。”法水眼眸里的光采随着这麽说的同时消失了。


不久,玩偶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机械特有的笨拙姿势开始前行,每踏出一步就响起铃铃、铃铃的呢喃般美妙声音。那是金属线震动的声音,一定是装置於玩偶体内某处,在体腔产生共呜。这样一来,依照法水的推理,玩偶虽然能免去被审判的命运,但是左右事件的关键却在於这个声响。


在这个重大发现之後,三人走出放置玩偶的房间。


法水最初的意思好像要接着调查楼下的药物室,不过他忽然改变念头,进入排列着古老盔甲的拱廊中,站立在圆廊敞开的门口,凝视前方。圆廊对面墙上是两幅惊人的渎神石灰壁画,右侧是《处女受胎图》,图上最左端站着脸色苍白的马莉亚,右方聚集《旧约》的先知们,每人均以手掌掩面,站在中间的耶和华则以充满性欲的眼神望着马莉亚。左侧是《加尔瓦略山的翌晨》图上右端以鲜明的线条画着在十字架上死後僵硬的耶稣,懦弱卑怯的使徒们正害怕地走向前。


法水寻思片刻,将取出的香菸又放回菸盒,忽然问:‌“支仓,你知道波德定律吗?就是将海王星以外的其他恒星与太阳的距离用简单的倍数公式算出的定律。如果你知道,你认为该如何利用在这处拱廊?”


“波德定律?”检察官惊讶地反问。法水多次令人费解的言行让他忍不住和熊城对望一眼。‌“那得看你对这两幅画如何评价了。这种对圣经辛辣的讽刺,你认为如何?我想,喜欢这类画作的费尔巴哈(编注:L.A.Feuerbach,西元一八○四至一八七二年,德国哲学家),应该是像你一样的善辩者。”


但是对检察官的话,法水只是报以微笑。


走出拱廊回到尸体所在的房间时,有个惊人的消息正等着他们——管家川那部易介不知何时消失了。


他昨夜与负责图书的久我镇子一起照顾丹尼伯格夫人,因此熊城对他的怀疑也最深。知道易介失踪後,熊城满意地搓着双手说:‌“我的讯问在十点半结束,接着他陪鉴识课员去采集指纹,这麽说,他失踪的时间应该是当时至现在——一点——之间了。对了,法水,听说这个是斗易介为模特儿塑造的。”熊城指着房内的雕像,又接道,‌“这次事件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也知道那位侏儒驼子在这桩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真是愚蠢的家伙,竟然没注意到自己那种明显的特徵!”


法水轻蔑地望着熊城,只是淡淡回答;‌“真的是这样吗?”


然後,法水走向与立法者座像背对背站立的佝楼雕像面前:‌“喔!这位驼子已经痊愈了啊!这实在是很奇妙的巧合,在门上的浮雕中,他接受耶稣的治疗,进门後便完全痊愈,而且,这男人一定已经变成了哑巴!”


他在最後一句话加强语气,但神情却似感到一阵恶寒,动作显得相当神经质。


然而,雕像依然没变,有着一颗扁平大头的驼子只是眯着眼,眼角湛出一抹狡猾的笑意。


这时,似乎有所发现的检察官用手势招呼法水,让他看桌上的纸片。纸片上逐条写着检察官列出的问题。


一、法水在大楼梯上说过知道佣人听到常态下应该听不见的声响,结论呢?


二、法水在拱廊看见什麽?


三、法水为何扭亮桌灯,计量地板?


四、法水对德蕾丝玩偶房间的钥匙为何执着於反面解释?


五、法水为什麽不急于讯问降矢木家人?


读完後,法水莞尔,在一、二、五底下划上破折号,写下答案,接着又写下‌“万一有幸,或许能发现可以指证凶手的人物”(第二或第三桩事件)


检察官吃惊地抬头。法水接着写上第六个疑问的标题,在下方填上:盔甲武士基於何种目的必须离开楼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