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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死灵集会之处

面对碘化银板——已感光的乾板,连法水也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东西与此桩事件乃是异常迥然的对比。然而,在蜿蜓前进之时,咀嚼着最初迄今的经过,虽然乾板之类的感光物质具有将影像具化的特性,却丝毫未显现任何具有暗喻的字符。如果这与实际犯罪行动有所关连,或许只能说是神迹。


死寂般的沉默持续着。在这期间,佣人进来为壁炉添加柴火。


等室内微暖时,法水凝视火舌,轻声叹息:‌“啊,简直就像恐龙蛋一样。”


‌“但是,这到底有何必要呢?”检察官扼要叙述法水的强喻法,扭亮开关。


‌“总不可能是用来拍照吧?”熊城眼眸里突然掠过一抹辉采。‌“不,或许死灵是真的存在,最重要的是易介曾目击过。昨夜的神意审判会中,邻室的突出廊上不是有人影晃动,而且掉落什么东西在地上吗?当时室内的七人没有一人离开房间,再说,如果是从楼下窗户掉落,应该不会破得这么碎细。”


‌“嗯,死灵可能真的存在吧!”法水吐出烟圈,说出令人意外的论点,‌“但是易介在这之后死亡应该也是事实。因为如果把丹尼伯格夫人的事件与之后发生的命案区隔为两部分来分析,我所提出的论点就完全被拂拭掉了,亦即,风精知道水精存在而将之杀害。那两句咒文本来就是连接一起,我们不该被迷惑的。不过,凶手还是只有一个!”


“那么,除了易介之外……”熊城吃惊地圆睁双眼。


检察官打断他;‌“别听他的,他完全被自己的幻想牵着鼻子走。”他望着法水,接着说道,‌“你的论点太过脱离现实,因为你讨厌自然和平凡。在专业的技巧中绝对不存在真性与良知。方才你以作梦般的拟音描绘高八度音的幻想,但是,即使是同样微弱的声音,如果与伸子的弹奏重叠又会如何?”


‌“太令人惊讶了,原来你也到了那样的年龄。”法水的表情虽然滑稽,却带着讽刺的微笑:‌“汉森和艾华德也一样,虽然在听觉生理上互辩,不过对此却彼此认同,也就是你所说的……就算是同样音色的两种轻微声音重叠,音阶较低者并不会在耳膜引起振动,但是,当老年肉体出现变化时,则正好相反。”他反讽检察官之后,视线再度回到乾板上,表情有着显着的复杂变化。‌“可是,这个矛盾的产物又如何呢?我也不了解其组合在一起的真正含意,但却有所领悟,亦即‌‘那是奇妙的声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和尼采又有什么关系?”检察官惊讶地问。


‌“不,那也不是史特劳斯的圆舞曲,而是阴阳教(查拉图斯特拉所创立的波斯苦行教派)的咒法纲领,也就是‌‘承受自神的荣光不可能杀害其来源的神’。当然,该咒文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取悦神,亦即,在饥饿中与神明精神交融之际,若是持续这样的论点,便能让苦行僧产生幻觉的统一。”法水说出一番完全不像他会说的神秘言词,可是,毋庸赘言,他指的当然是不可能不理会潜伏在深不可测的理性深处之物而衡量某件事情。


如果将法水之言与神意审判会的异变相互对照,或许是受到尸体腊烛烛火感光的乾板让丹尼伯格夫人见到算哲的幻影,进而导致昏迷不醒——这种极端玄怪的暗示逐渐浓厚,也慢慢具体成形。


法水站起来,‌“如此一来,让神意审判会重现就变成非常迫切的问题。现在,我们还是到后面庭院去调查略图上所画的这两道脚印吧!”


但是,经过楼下的图书室前面时,法水却被彷佛钉住似地停下。


熊城看表:‌“四点廿分,已经快要看不清楚脚印了,如果要看语言学藏书,稍后再说吧!”


‌“不,我想看镇魂曲的原谱。”法水坚持。


检察官与熊城皆蹙起眉头。不过他们也知道,法水对方才演奏接近终止时,两把提琴装上弱音器、漠视乐理的疑点有着强烈的执着。


他背向房门,转动门把说:‌“熊城,算哲这个人应该是伟大的象徵派诗人。这座广阔的宅邸对他来说只是‌‘用影像与记号堆砌成的仓库’,简直如繁星一般,散置了许多标帜,藉其类推与综合暗示着某种恐怖的东西。所以,只是眺望隐藏在这种迷雾中的事件又能知道什么呢?无论如何必须究明其难以捉摸的特性。”


法水的最终目的是启示图未知的另一半意义,而且也不难想像他是何等焦急并专注地在寻找它。但是,一打开门,里面虽然不见人影,法水却被眩眼的感觉所侵袭。


四面墙被康达尔特式木板区隔,墙壁上方形成环绕式采光层,并列的爱奥妮亚式女人像柱子在上面顶住天花板。从采光层进入的光线让启示录中,十二位长老围绕的《戴娜金雨受胎》天花板壁画产生生动的辉煌影像。另外,不管是嵌有都勒式字样的书房家具,或是作为整体色彩基调的乳白色大理石与焦褐色的对比,全是在日本难得一见的十八世纪维也纳风格的书房造型。


穿越空荡的图书室,推开尽头泄出灯光的门,里面就是降矢木令搜藏家垂涎的书库。区隔成二十多层的书架内侧有办公桌,久我镇子嘲讽的舌头正在该处等待着。


‌“哼!从你会到这个房间来看,你也不是多高明嘛!”


‌“的确如此,虽然之后未再出现玩偶,却连续出现亡灵。”被对方先下手为强,法水只好苦笑。


‌“我想也是,刚才又听见奇妙的高八度音呢!可是,伸子应该不可能是凶手吧?”


‌“啊!你也知道高八度音的存在吗?”法水眨了眨眼,用探索的眼神望着对方,不动声色地切入主题,‌“不过,我已经了解此桩事件的整体结构,那是你所谓的闽可夫斯基的四度空间。还有,我也已经调查过之前的相关情况,这里应该有镇魂曲的原谱吧?”


‌“镇魂曲?”镇子浮现讶异的表情,‌“你要看那个做什么?”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法水略显惊讶,语气严肃地说,‌“事实上,在最终乐章附近有两把提琴加上了弱音器,所以我有一种像在听贝里奥幻想交响乐的感觉。的确,在乐曲中,上绞刑台的罪人下地狱——此时应该出现雷声的部分却出现了冰雹般的大鼓声,而且,我觉得彷佛听见了算哲博士的声音。”


‌“这可真是天大的错误呢!”镇子浮现怜悯的笑容,‌“那并非算哲先生的作品,而是威尔斯建筑师克劳特·戴克斯比的作品。如果你在意那种东西,又会增加一个死灵喔!不过,如果你的对位法推理一定需要它,那我就去找出来吧!”


也难怪法水会在瞬间丧失自信。他本来推测这首镇魂曲是基奥恩·史特纳(病殁於廿世纪初的牛津大学音乐系教授)所作,并相信算哲依某种意志而改编,但结果竟是这栋黑死馆的设计者戴克斯比的作品。那么,据说在回国途中於仰光跳海自杀的威尔斯建筑师不就与这桩不可思议的事件有关?若是这样,法水一开始就调查死者的世界,应该说是慧眼独具了。


镇子找寻原谱之时,法水便浏览书架,将降矢木家令人惊叹的藏书一一记在脑中。不必说,这些是占据黑死馆全部精神生活之物,在这个书库某处,或许还潜藏造成深不可测的神秘事件之根源。法水迅速看过书背文字,有很长一段时间陶醉在纸与皮革合成的气味中。


一六七六年出版的三十本普利尼乌斯《万物史》与号称古代百科全书的《拉丁古文书》首先让法水惊叹出声。接下来从索拉尼斯的《神指杖使者》开始,乌尔布里吉、洛司林、隆德雷等的中世医学书籍:巴格、阿诺夫、阿戈里巴等使用记号语的炼金药学书;日本永田知足斋、杉田玄伯、南阳原等人的荷兰书籍译刻;古中国隋朝的《经籍志玉房指要》、《蛤蟆图经》、《仙经》等的房术医心方;其他还有Susrta,Charaka,Samhita等的婆罗门医书;阿夫雷希特的《爱经》梵文原着。以及本世纪二○年代限定版、着名的《活体解剖要纲》、哈托曼的《小脑疾病症候学》等,几乎有多达一千五百册的完整医学史藏书。


另外,关於神秘宗教的搜集也颇为可观。从伦敦亚洲协会的《孔雀王咒经》、暹逻皇帝敕刊的《阿叱曩胝经》、普勒姆菲尔德的《黑夜珠吠陀》开始,至舒拉金托威恩特、基尔塔斯等的梵字密宗经典之类,以及犹太教的非经典圣经、启示录、传道书之类中,特别引起法水注意的犹太教会音乐珍籍的福楼拜尔卡《对斐迪纳德四世之死的悲叹》原谱,与据说是圣布拉吉奥修道院传出的稀世手抄珍本、威萨里奥的《神人混婚》,还有,这里也能见到莱加舒坦的《密仪宗教》钜着与登·鲁吉的《葬祭咒文》。


其他尚有抱朴子的《遐览篇》、费长房的《历代三代记》、《化胡经》等与仙术神书有关之物。魔法书方面虽然有吉瑟威达的《火凤凰》、维尔纳大主教的《英格海姆咒术》等七十多册,绝大部分却属於席尔德《恶魔的研究》之类的研究书籍,属於本质性的作品应该已被算哲焚烧。


至於心理学方面,有关犯罪学、病态心理学、心灵学的着作极多,除了柯尔基的《拟态的纪录》、李普曼的《精神病患的言语》、巴迪尼的《腊质屈挠性》等病态心理学之外,还有法兰西斯的《死亡百科全书》、舒连克·诺金格的《犯罪心理及精神病理的研究》、瓜利诺的《拿破仑的面相》、卡里艾的《附身与杀人自杀的冲动之研究》、克拉夫特·艾文的《审判精神病学校教科书》、波登的《道德性痴呆病患的心理》等犯罪学书籍。


此外,在心灵学方面有麦亚兹的大作《人格及其后的存在》、萨维吉的《远距离感应术可能存在》、杰林格的《催眠性暗示》、休达凯的奇书《灵魂生殖说》等庞大的搜藏。


过了医学、神秘宗教、心理学的部分,在古文献学的书架前看着芬兰古诗《坎帖勒》原书、婆罗门音理学书《桑基塔·拉斯纳拉卡》、《葛尔顿诗篇》、格拉玛吉克斯的《丁抹史》等书之时,镇子终於带着原谱出现。谱本已成焦褐色,只能见到女王安妮的透印图,歌词几乎已经看不清楚。


法水接过后随即翻至最后一页,自言自语地说着:‌“哈哈,原来是利用古音符记号写成。”接着便随手丢在桌上。


法水接着向镇子问道:‌“对了,久我女士,你知道这部分为何加上弱音器符号吗?”


‌“当然不知道。”镇子讽刺地笑了。‌“Consordino(译注:加上弱音器演奏,记号为sord)应该有加上弱音器以外的意思吧?或是HomoHuge(人子啊,快逃)的意思。”


面对镇子辛辣的讽辱,法水不但未露狼狈之色,甚至强势地说道:‌“不,应该是EceHomo(译注:请看这个人)吧?这是在说‌‘请看华格纳的《PALSIFAL》’。”


‌“PALSIFAL?”镇子因法水之言而蹙眉。


但是,法水反而转移话题问道:‌“还有另一件事,如果有雷萨的《关於死后机械性暴力的结果》一书……”


‌“我想应该有。”镇子沉吟片刻后回答,‌“如果急着要,你可以去那边需要修补的杂书库中找找看。”


爬上镇子所示的右手边暗门,发现里面的书架上参差放着必须重新装订的书籍,仅依照ABC字母顺序排列。法水最先从W的部分仔细寻找,脸上很快就浮现愉快神情,嘴里说着‌“就是这个”,然后抽出一本素色黑布装订的书籍。他的双眸溢满异常光辉——难道这本书真能替他带来什么收获?


但是,翻开封面后,出乎意料地,法水脸上掠过一抹惊愕,手上的书掉落在地。


‌“怎么回事?”检察官吃惊地靠过来。


‌“这是只有封面的雷萨名着。”法水紧咬下唇,可是仍抑制不了声音的颤抖。‌“里面是莫里哀的《骗徒》。你看,在托米艾的插画中,那位恶徒主教不是正嘲弄地笑着吗?”


‌“啊,有钥匙!”熊城忽然惊呼出声。他从地上拾起该书时,发现在中央部分刚好有旗斧状的突出金属,取出一看才发现是钥匙,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药物室”。


‌“骗徒与遗失的药物室钥匙吗……”法水以空洞的声音喃喃道,回头对熊城说,‌“这个牌子的意义应该表示凶手早已准备好演出一出戏吧?”


熊城将满腔愤怒向法水发泄,‌“但是,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演员了吧!谁能忍受没有领薪却被嘲笑?”


‌“现在并非谈论那种淫恶主教的时候。”检察官似在劝止熊城,但是这句话却引出令人凛然的结论,‌“我想说的是‌‘事实在於柯达侯爵马克白(四位魔女的台词)’。为什么在那家伙尚未变成死灵之前,就能事先藏起法水所预见之物呢?”


‌“嗯,这真的是有点痛快的挫败。不过,坦白说,我也觉得无法释然。”不知何故,法水低着头,神经质地说,‌“刚才我说过,在遗失钥匙的药物室里有着可以衡量凶手的东西,另外,也因为想解明易介的死因所出现之疑点而发现了雷萨的着作。但是,其结果却与理智的天秤正好相反,我们被置於凶手预设的秤盘上。凶手会如此嘲笑我们,或许表示在那本着作中并没有我所认为的本质性记述内容。无论如何,杀害易介应该是凶手最初的计画之一,毕竟其死因中所出现的矛盾不可能会是偶然。”


法水虽未说明自己注意到雷萨着作的理由,不过至少已能确定他们至今为止的方向——虽然不甘心,却绝对是走在凶手的神经纤维之上。不只如此,凭这点就能充分了解,凶手在此很明显地刻意嘲弄,更表现出其超乎想像的超人性。


不久,三人回到书房。法水并未说出在杂书库中发生之事,对镇子问说:‌“事件的波动终於及於这间图书室了。你记得最近有谁进入这扇暗门吗?”


‌“哦,原来是这个。在这一个星期内只有丹尼伯格夫人。”镇子的回答在这时只像诈辩的意外,‌“她似乎想知道什么,频繁地进出那间杂书库。”


‌“那么,昨夜呢?”熊城急问。


‌“很不巧,我正好陪丹尼伯格夫人将图书室上锁。”镇子淡淡回答后,面对法水讽刺的微笑说,‌“我想顺便送一颗‌‘贤者之石’给你,你觉得克尼伯的《生理笔迹学》如何?”


‌“不,我想要马罗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历史文献》。”法水举出的这个书名已足以回报不懂咒文本质的对方之冷笑,可是他仍意犹未竟,表示还想再借阅洛斯科夫的《Voeks-Buch之研究》(据称是浮士德传说的原本)、巴尔德的《关於歇斯底里性睡眠状态》、威兹的《皇室的遗传》之后便走出图书室,带着钥匙,紧接着调查药物室。


药物室位於楼上靠后院的一侧,以前应该是算哲的实验室。中问夹着空房间,右边是进行神意审判会的房间。房内飘浮着药物室特有的渗透性异臭,地板上是无从证明的杂乱拖鞋印,除此之外,这里连一截袖摺也未发现,他们剩下的唯一工作就是调查超过十个的药品柜和药物篮,以及判断药瓶被移动的痕迹与药品减少的份量。幸好有堆积大约五分厚的灰尘让调查容易进行。


最先着手的是坛盖打开的氰酸钾。法水逐一记下,但是,接连听了三种药名之后,他的眼神泛现怀疑的异样色彩一一因为硫酸镁、碘酒与水化氯醛皆是非常普通的药物。


检察官也讶异地摇头,喃喃说着:‌“是泻剂(泻利盐可以使用精制的硫酸镁制成)、杀菌剂与安眠药。凶手打算用这三样东西做什么呢?”


‌“不,这些应该是随即要被丢弃的。不过却被我们吞食了。”法水在这里又卖弄他向来喜欢的‌“悲剧性准备”的奇言。


‌“什么,我们?”熊城惊骇地说。


‌“没错,所谓的匿名批评不就具有毒杀的效果?”法水用力咬紧下唇,说出意外之言,‌“首先是硫酸镁,当然,如果内服绝对是作泻剂使用,但是若与吗啡混合并予以直肠注射,将会引起愉快的朦胧睡眠。另外,碘酒有时也会引起嗜睡性中毒。还有,即使是使用其他药物也无法熟睡的异常亢奋,若是用水化氯醛便能让人在瞬间昏睡。所以这并非意味有出现新的牺牲者之必要,只是凶手在一贯的嘲讽下所出现的产物,亦即,利用这三样东西讽刺我们的困乏无力。”


眼睛无法看见的幽鬼也潜入这个房间,伸出比之前更恶毒的舌头,手指侧面,放声大笑着。


但是调查仍持续进行,结果只有以下两项收获。其一是密陀僧(亦即氧化铅)的大坛有打开过的痕迹,另一个则是死者的秘密再度出现,虽然差一点便疏忽掉,亦即在里侧空瓶的侧腹发现如下的算哲笔迹:


暗示戴克斯比所在之物,已无从得知地离开这世间。


也就是说,算哲应该是在寻找某种药物吧!不过,法水感兴趣的并非他在寻找什么,而是在这被认为不具任何意义的空瓶上感受到无限的神秘气息。那应该是所谓的荒凉时间之诗吧?这个空的玻璃器皿不断地期待着什么,却这样空泛地过了数十年,迄今仍未能获得满足。也就是说,算哲与戴克斯比之间似乎存在着互相斗争般的某种东西。另外,像氧化铅之类的制药剂所潜藏的凶手意志在这种情况下并非谜团。


不论如何,虽然从上述两项收获感受到事件表里两面的重大暗示,法水等三人仍不得不将其留待未来,离开了药物室。


接下来是调查昨夜进行神意审判会的房间。那里是这栋黑死馆中罕见的无装饰房间,最初应该也是被设计为算哲的实验室。虽然很宽敞,可是窗户极少,四周是铅制墙壁,混凝土的地板铺着似是仅供昨夜集会使用的廉价地毯。面向庭院的一侧只有一扇窗户,左边角落的墙上则开了一个作为换气孔的圆洞。四面墙皆挂上黑色布幔,让已经够阴森的房内更加阅暗,飘浮着难以撼摇的沉郁气息,足以令人联想到在这个房间的某处残留着已化为微弱光线——神意审判会那时将乾枯的荣光之手的尸体腊烛一根一根点起,并伴随着诡谲声音出现——的恐怖幻象。


环视这个房间一圈后,法水走向左侧的空房。那是易介说在神意审判会中见到人影、有突出框绿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宽度和构造与前者几乎相同,只是因为有四扇窗,室内较为明亮。地板上铺着似是粗纹帆布之物,不用的器具堆积如山,表面皆蒙着一层白色尘埃。


法水的视线停在房门旁的水龙头上。似乎昨夜有谁打开过,出水口垂着三、四条蚯蚓似的冰柱。不必说,那只是证实了纸谷伸子所言,昨夜丹尼伯格夫人昏倒时,她立刻去取水的举动。


‌“无论如何,问题在於这个突出框缘。”熊城站在右侧的窗边,怃然喃喃说道。


窗户外侧突出以爵床树(acanthus)的全叶制成阿拉伯式的铁栅框缘。隔着后院的花园与菜园能看到远处剪裁优雅的几何状树篱。昏暗、混浊、彷佛快要压到了望塔顶端的低垂天幕下方飘着腊色余光,上方已经完全黑暗。偶尔有一阵疾风掠过虚空,外侧的铁制窗门便寂寥地摇晃,掉落一两片雪花。


‌“对了,死灵不只有算哲。应该还要再加一个人——戴克斯比。不过,他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大概只是魑魅魍魉之流吧?”检察官说。


‌“不,那家伙绝对是大魔灵。”法水语出惊人,‌“因为,在那弱音器记号中隐藏着中世纪迷信的恐怖力量。”


不具乐谱知识的两人只好等待法水说明。


法水深吸一口菸:‌“当然,Consordino是不构成意义,但是却有一个例外,也就是先前我让镇子吃闷亏的《PALSIFAL》。华格纳在那出音乐剧中,使用符号作为法国号的弱音器记号,但是,这个符号同时也是代表棺材的十字架,在数论占星学中更表示三个行星的星座连结。”说着,法水用手指在掌上画出该记号,在其三个角呈十字的位置打上三个点。


‌“那么,所谓的棺材在哪里?”检察官反问。


法水露出可怕的神情,做出向窗外倾听的动作,‌“你们没听见那个吗?我在风声停下时,听到锤摆敲钟的声音。”


‌“啊,确实没错。”熊城不禁感到背脊一阵冰冷,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理智。


在树叶婆娑的噪音中确实夹杂着轻微的三角锤清脆钟声,但声音的来源却是被七叶树围绕、应该什么也不存在的后院的遥远右端。不过,那并非神经的病理作用,也不可能是由妖异的瘴气所形成,法水据此已知墓窖的所在处。


‌“隔着窗户可以看见两根粗大楢柱,那就是停放棺材的地方。等丹尼伯格夫人的灵柩停伫其下时,上方的钟应该会被敲响吧!但是在那之前,基於其他意义,我必须前往该墓窖一趟。我认为,如果想知道戴克斯比漠视乐理,并不得不加以暗示之物是什么,唯有前往该墓窖与钟楼十二宫才能找到答案。”


走至后院时,雪愈下愈大,因此必须尽快结束脚印的调查。首先,法水站在左右两边走来的两组脚印会合处,从该处开始循着其中一组脚印追踪。两组脚印的会合处正好是据称有死灵出现的突出框缘正下方,附近还有一个不久前焚烧过枯草的显着痕迹。乌黑的焦土因昨夜的一场雨而泥泞不堪,中央的突出房间在泥泞上倒映成银色马鞍状。不仅如此,烧剩的部分以各种形状在焦土上留下黄色痕迹,看起来就像尸体烧毁后的腐烂皮肤,恐怖而且恶心。


法水最先循行的左边这道脚印是长度约莫二十公分的男性鞋印,似是由身材非常矮小的人所留下,不仅整体平滑,也没有突起状或连续圆形图案,应该是有特种用途的橡胶制长统鞋。循着脚印才发现该脚印始自与主建筑物左侧相连、外面挂着‌“造园仓库”牌子的夏雷式(瑞士山岳地方的阿尔卑斯式建筑)华丽小木屋。至於另一道脚印则是长度约莫二十六、七公分,应该是正常体型男人所使用的套鞋(overshoes)脚印,从接近主建筑物右侧的门开始、沿着突出房间抵达这里,形成一道弯曲的轨迹。两道脚印皆自起始处与乾板碎片掉落处之间往返。


法水从口袋里取出卷尺,开始测量每一个脚印。套鞋方面步幅稍小,并没有什么特徵,而且极其整齐,只有一处可疑,也就是脚尖与脚跟两处凹陷,而且呈现内侧弯曲的内翻状,更奇怪的是,这两处愈近脚心痕迹愈浅。


另外,疑似橡胶长统鞋的脚印则是步幅与形状大小成正比,脚印的深浅不仅明显不一,并有以脚跟为重心而特别使力的痕迹。每一个脚印的边缘皆有些微差异,脚尖与中央部分相较,在均衡感上有些许的不自然,而且该部分的印子特别不明显,外形的差异也最严重。该脚印的前行路线虽然是沿建筑物而走,但是返回的路线却像要笔直走至造园仓库般,前进了七、八步来到枯草坪前,跨越了约莫三尺宽的带状草坪,接着就像被主建筑物吸引般,突然呈现闪电状的大曲折、几乎与主建筑擦掠而过地回到前行路线上,就着该路线返回出发时的造园仓库。另外,该脚印的所有者在回程的第一步乃是用右脚为重心转向,左脚踏出,在跨越枯草坪时,则是以左脚踩地,右脚迈出。不但如此,两道脚印都未留下走向建筑物的痕迹。(见下图)


综上所述,全部将近五十个的脚印上,只有湿泞的泥水,但脚印依旧鲜明,也就是说,这些脚印完全没有被雨冲刷的痕迹。由此可知这些脚印是在昨夜雨歇的十一点半之后才留下。


另外,关於两道足迹出现的先后顺序也能够被证明。以乾板玻璃碎片为中心,两道脚印会合处的附近有一处套鞋踩在另一道脚印上的痕迹。因此,很明显地,穿着套鞋者前来的时刻应该是与穿着疑似橡胶长统鞋者同时,或是在其之后。


紧接着,法水的调查理所当然地扩及到造园仓库。


这间夏雷式小木屋是没有铺地板的木造建筑,内部有一扇门通往主建筑物,里面杂乱地堆置着各种园艺工具与驱除害虫之类的喷雾器。


法水在出入主建筑物的门侧找到一双长统鞋。那是上面呈喇叭状、几乎能套入一半大腿的纯橡胶制园艺鞋。同时,附着在鞋底的泥土中、似砂金般闪闪发亮的正是乾板的玻璃碎片。他们后来才明白,这双园艺用的长统鞋乃是川那部易介的所有物。


这个时候,诸位读者可能对这两道脚印产生了各式各样的疑问吧!同时,诸位或许也会注意到一项惊人的矛盾。然而,即使从鞋印出现的时间关系进行推测,还是不可能知道在夜半阴森的时刻,两位足迹的所有者到底做了什么事。不必说,连法水也不明白如何复原在这之前所发生之事,甚至对此一纷乱错综的谜团提出半句疑义的余地皆无。


不过,法水却看似灵光一闪,吩咐鉴识课员制作脚印模型,并请便衣刑警调查下列事项。


附近的枯草坪是何时焚烧?


调查附着在后院一侧所有铁窗门上的冰柱。


讯问值夜人员昨夜十一点半以后的后院状况。


不久之后,黑暗中有点点红光移动。那是法水等人借用网笼灯前往菜园后方的坟场。


这时,大雪正式飘飞,强风吹袭了望塔,发出吹箫似的声响。待其化为旋风吹下来时,飘落地面的雪花再度盘旋飞舞,遮挡昏暗光线的前进路线。没多久,眼前出现与凄怆大自然相抗衡的橡树林,树林之间可见到两根作为停棺处的门柱。


在这里可以听到头顶上方的格子天井传出吊钟环咬牙切齿般的轧轧声,锤摆敲打纹风不动的钟,发出如疯狂鸟儿啼鸣般的阴惨叫声。坟场由该处为起点,细砂石路尽头就是戴克斯比设计的墓窖。


墓窖四周被上方雕着约翰与鹫、路加与有翼犊牛等十二使徒与鸟兽的铁栅围住,中央横亘着如巨大石棺的葬龛。在此有必要详述墓窖内部。大体上,那是模仿残存至今的圣加尔修道院(瑞士康士坦斯湖畔、西元六世纪左右爱兰士主教所建)或南威尔斯的宾普洛克修道院等露地式葬笼而建,但是这处葬罢却呈现明显异色。亦即,坟场树木并非传统的七灶或枇杷之类,而是无花果、丝杉、胡桃、合欢树、桃叶珊瑚、巴旦杏、水腊木犀等七裸树木环绕四周。(见上图)


被这些树所环绕的中央葬龛,V形槽的台座刻着一般都会有的乌姆布利亚的泣儒浮雕,但其上的大理石棺盖却出现异样的构思。以传统礼仪来看,棺盖上面通常是徽纹、人像或单纯的十字架,但是这个棺盖上却是雕镂着三角琴,表示降矢木之传统为音乐,其上再加上锻铁制的希腊十字架与受钉刑的耶稣像。耶稣像也很奇异,头部略微左倾,双手手指反翘、向上扭曲,并拢的脚尖彷佛正忍受痛苦似地内曲至极限,肋骨也清晰可见,感觉上非常瘦弱,看起来酷似窖祭时代之物,也有如歇斯底里患者的弓状僵硬之精神病理反应,令人大为震慑。


大略看过一遍后,法水以热病患者似的眼神望向检察官:‌“支仓,如果依坎贝尔所言,即使是重度失语症患者,直到最后仍能留下诅咒他人的话语,他还说过,人类在气力用尽,丧失反噬能力时,能缓和其激情者只有精灵主义。很明显地,眼前这些就是诅咒!毕竟,戴克斯比是威尔斯人,据说当地迄今犹有巴达斯恶魔教派的遗风,许多人陶醉於缪亚塔基式十字架风格的异教情趣。”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检察官有点不安似地叫着。


‌“支仓,坦白说,这个葬龛极不寻常,这是传说中位於荒野、白昼由鬃狗守护,夜晚能呼唤魔神降临的死灵集会之标记。”法水抹掉睫毛上的雪片,继续道,‌“可是,我不是犹太教徒,也不是利未族(在犹太教中担任祭司一族),就算望着眼前的死灵集会标记,也没有像摩西那样必须加以破坏的义务。”


‌“这样的话……”熊城突然开口,‌“先前弱音器记号的解释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熊城,看来我的推断是正确的。”法水开始说明的记号:‌“三个行星的连结的确具有暗示性。先看坟地树木的配置。在阿柏纳特之后的占星学中,最前面的丝杉与无花果受到土星与木星管辖,对面中央的合欢树则为火星之象徵——虽然火星也能以曼陀罗花、矢车草、苦艾等草木来表示。这三个行星的集合究竟有何种意义呢?在莫连瓦第等人的黑咒术占星学中,此即为离奇死亡之表徵。你们知道十一世纪德国的尼克斯教派(崇拜姆梅尔湖的水精尼克吉这个非常厌恶基督教徒的恶魔教派)吧?属於该恶魔教派的毒药业者集团以缬草、毒人参、蜀羊泉三种草木表示三行星的集合,并将之吊在屋檐下,暗示毒药之所在,后世则是用三树的树叶代替。不过,在该处与那三棵树连结成的三角形相交的东西是什么呢?”


(注):


一、缬草:败酱科的药用植物,对於癫痫、歇斯底里痉挛等症状具有特效,於是被称为学者之星的木星象徵。


二、毒人参:伞形科毒草,含有大量毒参素(conine),能最先麻痹运动神经,因此象徵着妖术师之星的土星。


三、蜀羊泉:茄科的同名毒草,其叶中含有马铃薯毒(solanin)、蜀羊泉素(dulcamarin),在感觉灼热的同时,中枢神经也随即麻痹,象徵火星。


网龛灯的暗红色灯光令积着薄雪的圣像阴影左右摇动,产生难以言喻的恐怖感。其光线也让织水的鼻孔与口腔异样扩大,形成了最适合诉说中世纪异教精神的容貌。


熊城此时提出怀疑:‌“可是,胡桃、巴旦杏、桃叶珊瑚和水腊木犀四裸树却呈现正方形。”


“不,那是鱼。”法水说出奇妙之语。‌“埃及的大占星家尼克塔涅布斯将每年预告尼罗河泛槛的双鱼座用表示,而不是以表示。因为你刚才所说的正方形乃是天马座的秋季四边形,是由天马座的三颗星与与仙女座的α星连结而成。如果三角琴代表三角座,被环绕其中的圣像就是天马座与三角座之间的双鱼座了。一五二四年也曾出现这种情形,当时有名的占星学家史托法莱尔高呼圣经中的大洪水会再度来临,也就是说,天马座三星与双鱼座连结的天体现象被视为大凶来临之兆。不过,若是人为的凶灾,那绝对是一种诅咒,不是吗?你们看看这个。事实上,我刚才在图书室里的马克德威尔梵英辞典上发现罕见的藏书章,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就是戴克斯比的藏书章。由此推测,这个葬罢应该也正诉说了那男人的奇异兴趣与病态个性。”


法水拂掉圣像周围的积雪,锻铁十字架上的耶稣像随即出现不可思议的变化,令人不禁怀疑是法水施展魔法,变出不像属於人类世界的奇怪符号——耶稣像的头顶至趾尖均留下了白色的梵字。


法水开始说明圣像出现的谜般记号。‌“支仓,波特莱尔曾说过‌‘黑咒术乃是异教与基督教的连接符’,而这就是诵咒时的梵字。另外,酷似三角琴的形状,则是对诅咒时必备的黑色三角炉不可或缺的堆柴法形状。在吉尔塔斯的《咒法僧》中刊载着不空羁索神变真言经的解释,依其说法,是在火坛上引来天火的金刚火,将之置於堆成的木柴下,点燃木柴,持诵白夜珠吠陀的咒文,在流传千古的大史诗《摩诃婆罗多》中出现的昆沙门天四大鬼将——乾闼婆大力军将、大龙众、鸠盘荼大臣大将、北方药叉鬼将等四鬼神——就会秘密脱离昆门沙天的统率前来,同时,史诗《罗摩衍那》中出现的罗刹罗缚孥也会甩动着十颗头颅,化为恶逆天火而来。


所以,如果我是耽溺於佛教秘学者,我必会认为,每一个夜里,这墓窖中一定有肉眼见不到的符咒之火焚烧,阵阵黑色阴风徘徊在黑死馆的了望塔上。但我不是,我只能以心理分析的方式解释目前情况,而且也只能认为,这是戴克斯比这位拥有神秘个性的男人在生前所抱持的意志。这是为什么呢,熊城?因为我早已觉悟到会有危险,就像我在心灵学方面从洛吉的《雷蒙特》波尔曼的《苏格兰人家》修订版以后,就未再阅读其他作品,同时还烧毁了《妖异评论》全套作品。”


直到最后,法水仍是发挥了他钢铁般唯物主义者的本性。而触及他紧绷如琴弦之神经的东西也在当下化为类推之花朵绽放。只凭一个弱音器的记号,法水就揭穿了连黑死馆内的人们都未见其貌的已故克劳特·戴克斯比之惊人心理。


接下来,法水等人走出坟场,冒着风雪向主建筑物前进。就像这样,调查直到夜间仍持续进行。终于形成与号称黑死馆神秘核心的三位异国音乐人士之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