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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混蛋,缪斯塔贝尔西!

所有人再度回到原来的房间。法水随即吩咐找来真斋。不久,双脚萎缩的老人坐着四轮车来了,但是原来的骄傲气息已因之前的打击而消失,脸孔浮肿并带点土色,简直憔悴得判若二人。


这位年老史学家的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神情忧郁,明显畏惧着被再度讯问。


法水对自己残酷的生理拷问不以为意,简单表示关切之意后说:‌“田乡先生,事实上,我从这桩事件未发生之前就想知道一件事,也就是有关包括遇害的丹尼伯格夫人在内的四位外国人的事。算哲博士为何从他们年幼时便开始抚养他们呢?”


‌“如果我知道这一点……”真斋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与先前完全不同地开始率直陈述,‌“这栋黑死馆应该就不会被世人称为妖怪宅邸了吧!你或许也知道,那四人自尚未断奶的婴儿时期就各自被算哲先生的朋友从其出生国家送来日本。没错,来到日本后的四十多年里,他们的确享受着锦衣玉食,接受高等教育,表面上看来过着有如宫廷般的豪华生活,不过我却认为,他们像是被囚禁在由华丽高墙包围的牢狱中,恰似《海姆斯克林格勒》(由欧丁神所创造的古代挪威王历代记)中、迪奥里岱尔大主教的管家一样。那位管家是个查耶克斯老人,因为租税制度而必须终生为仆以抵清债务,那四个外国人也一样,终生不准离开这座宅邸一步。而习惯实在是非常可怕的东西,长年下来,他们反而产生讨厌与人接触的强烈倾向,就算是对应邀前来参加一年一度的演奏会的乐评家们,他们也只是在台上行注目礼,演奏一结束,立刻退回自己的房间。因此,他们为何从婴儿时期就被带来这儿,而且必须终生活在铁笼里,这段缘由现在已成故事,只能算一种纪录,真正的秘密已被算哲先生带进坟墓里。”


‌“啊,就像罗耶布那样……”法水打趣似地叹息出声,‌“刚才你似乎将他们的厌人习性视为一种性向转变,可是,那或许只是单位的悲剧吧!”


‌“单位?当然,既然是四重奏,应该属於一个团体。”真斋并不知道法水所谓的单位一词潜藏了深刻意涵。‌“对了,你们应该会见到他们吧!他们每个人都是严峻的禁欲主义者,加上傲慢与冷酷,形成了只想追求真正孤独的人格。所以他们平时并没有什么亲密互动,尽管年轻时曾一起密切生活,却未出现恋爱之类的情事,可能是因为彼此都没有想互相亲近的意思吧!也因此他们彼此之间,甚至与我们这些异国人之间,都没有出现过所谓的感情冲突。若真要问那四人与谁最亲近,那一定就是算哲先生了。”


‌“是吗?对博士……”法水浮现感到意外的表情,但又立刻呼出一口烟雾,引用波特莱尔的话,‌“这么说,他们的关系应该就是所谓的‌‘我所怀念的魔王’吧?”


‌“没错,的确就是‌‘我称颂您’。”真斋微露动摇之色,不过仍报以最完美的对句。


‌“但是,在某种情况下……:”法水思索着,‌“华奢者与阿谀者相互倾轧……”他说着说着却突然停住,不再引用波普的诗作《秀发劫》,改为引用《康萨哥命案》(《哈姆雷特》的剧中剧)之台词,‌“大概是‌‘无论如何,是你午夜中摘下的臭草液’吧!”


‌“不,应该不是。”真斋摇头,‌“绝对是‌‘三度凋萎於魔女之诅咒,遭毒气浸染’。”他的声音异样高亢,几乎完全失去韵律感。


法水不知何故跟着他重复一次,但这却让真斋脸色刷白。


法水又接着说:‌“对了,田乡先生,或许这是我的妄想,但是我觉得在这桩事件中存在着能认为是‌‘因而上天之门被关闭’的可能性。”法水说出米尔顿在《失乐园》里描写放逐路西法的名句。


‌“正是如此。”真斋以平淡却莫名僵硬的态度回道,‌“‌‘没有暗门,也无暗盖或密梯,的确无法重新开启’。”


‌“哈!哈!哈!哈!不,或许会因此‌‘幻想异常发挥,男人相信自己能怀孕生子’。”法水突然大笑出声,本来阴森的紧迫空气突然舒缓了下来。


真斋的表情也转为轻松:‌“法水先生,我却觉得那是‌‘处女以为自己是壶,三次大叫找寻栓塞’。”


这种奇文怪句的对答让一旁的两人哑然无语。


熊城苦闷地望着法水,提出职务性的质问:‌“但是我们想请教的是遗产继承的实际状况。”


‌“很不幸,这件事目前尚未明朗化。”真斋沉郁地说,‌“这一点可说是笼罩着本馆的阴影。算哲先生在死亡的约莫两周前写好遗嘱,收妥於大金库内,然后将钥匙与配合文字的符号表一起委托给津多子夫人的先生押钟童吉博士。他似乎提出了某种条件,於是遗嘱至今为止犹未开封。因此,虽然我是遗产管理人,但事实上也无能为力。”


‌“那么,能分配到遗产的人们是?”


‌“很奇怪,除了旗太郎以外,只有那四位归化入籍的外国人,一共五人得到遗产,但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清楚内容为何,因为没有人泄漏过任何一个字。”


‌“太令人惊讶了。”检察官丢下记录中的笔,‌“除了旗太郎以外,没有任何一位亲人得以继承遗产!这其中是否存在着某种感情不和的原因?”


‌“就是因为没有才引人注目。算哲先生最宠爱津多子夫人。而且,那四个人恐怕从没想过能得到这意外落下的权益吧!尤其是雷维斯先生,他还说‌‘我不是在作梦吧’。”


“那么,田乡先生,我们有必要尽快请押钟博士过来了。”法水静静开口,‌“这样应该能鉴定出几分算哲博士的精神状态。你可以离开了,并请找旗太郎过来。”


真斋离去后,法水面向检察官说:‌“你有工作要做了。首先,你要签一张传讯押钟博士的命令,接着向预审推事申请搜索令。因为能消除我们偏见的方法就是将遗嘱开封,而这件事需要押钟博士的同意。”


‌“对了,关於刚才你和真斋的对答……”熊城率直地打岔,‌“那又是什么怪奇主义之下的产物吗?”


‌“不,为什么那得是循环论性质的东西呢?反正,若非我严重判断错误,那就表示荣格(译注:Carl Gustav Jung,瑞士心理学家)或缪斯塔贝尔西是大混蛋。”法水暧昧地含混带过。


就在这时,走廊那边传来了口哨声。口哨声停止后,房门打开,旗太郎出现。他虽然只有十七岁,可是态度非常成熟,也见不到一般人在成年前总会残留的几分童心,只是他那不安的眼神与狭窄的额头破坏了容貌的匀称。


法水恳切地请他坐下,开口说:‌“我认为《彼得洛希卡(Petrouchka)》是史特拉汶斯基的作品中最完美的一出,应该可以称为恐怖的原罪哲学,因为,即使是玩偶都有张开大嘴等着的坟墓。”


旗太郎一开始就听到完全在预期外的话语,苍白瘦削的身体突然急遽转为僵硬,神经质地吞咽着口水。


法水接着说:‌“虽然如此,就算你吹出《奶妈之舞》的部分,德蕾丝自动玩偶也不会开始动作。还有,我们已经知道昨夜十一点左右,你与纸谷伸子两人去找丹尼伯格夫人,之后立即回自己卧室。”


‌“那么,你想问什么?”旗太郎以完全变声后的声音,带点反抗意味地问。


‌“要求你们的人——也就是算哲博士——的意志。”


‌“啊,如果是那个……”旗太郎露出略微自嘲的激动,‌“我很感激他让我接受音乐教育,否则我早就发狂了。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倦怠、不安、怀疑、颓废中度过,有谁能够忍受置身在这种彷佛会压死一个人的忧郁中,与有如穿着古代能剧衣裳的人共同生活?事实上,家父为了让我留下人问惨苦的纪录,还仔细教我养生的方法。”


‌“你的意思是,除此之外的一切完全被那四人的归化入籍所夺走?”


‌“可能会变成那样吧!”旗太郎的语气似乎有奇妙的畏怯,‌“不,其实我仍不明白其理由,因为这并未加入包括葛蕾蒂在内的四个人的意志。对了,你知道安妮皇后时代的警语吗?‌‘陪审团因为参加主教的晚宴,於是有一位罪犯被处绞刑’。大体上而言,所谓父亲的这种人物就像主教一样,连灵魂深处都被秘密与谋略所包覆,令人无法忍受。”


‌“不过,旗太郎先生,这其中存在着这栋黑死馆的弊病。虽然终有一天会除去,但博士的精神解剖图却不会因为对你所做之事而消失吧!”法水似在劝阻对方的妄信,然后改为事务性的询问,‌“你是什么时候听博士提及归化入籍的事?”


‌“约莫他自杀的两个星期前。当时他写好遗嘱,将关於我的部分念给我听。”说着,旗太郎的态度忽然转为不安。‌“但是,法水先生,我不能将该部分内容告诉你,因为一旦出口,就意味着我将丧失该都分遗产。其他四人也一样,只知道与自己有关的内容。”


‌“不,不会的。”法水晓谕似地温柔说道,‌“大致上来说,日本的民法在这方面应该颇为宽容。”


‌“不行!”旗太郎脸色苍白地拒绝了,‌“我非常害怕家父的眼神。那位有如梅菲斯特的人绝对会以某种方式留下阴险的制裁方法。我想,葛蕾蒂之所以被杀,一定也是在这方面犯下某种错误。”


‌“这么说,这算是一种报应?”熊城严肃地问。


‌“是的。所以你们应该能理解我无法说出口的理由了吧?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财产,我就没有所谓的生活。”旗太郎说完,站起来,将十根提琴演奏者特有的纤细手指并排置於桌缘,用极端激动的语气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你们问的了,就算有,我也不可能回答。不过,请你们记住一件事,馆里的人们似乎都认为德蕾丝玩偶是恶灵,但我却认为真正的恶灵乃是家父,不,家父应该还活在馆内某个地方。”


旗太郎极简地叙及遗嘱之事,并与镇子一样,强调黑死馆里的人们特有的病态心理。他说完之后,寂寞地颔首示意,转身走向门口。


但是,在他面前却有异样的东西等待着他——当他走到门口时,不知何故,彷佛被钉住般愣在原地,再也无法前进。那与单纯的恐惧不同,是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并反应在他的动作上。他的左手扶在门把上,另一只手臂无力地下垂,两眼阴沉地凝视前方,很明显地,他忌讳着房门另一端的某样东西。


没多久,旗太郎便怒容满面,泛现丑恶的样貌,同时发出痉挛般的声音:‌“克利瓦夫夫人,你……”


他开口的瞬间,房门从外侧被拉开了。两名佣人站在门框两侧,中问是欧莉卡·克利瓦夫夫人充满傲慢而威严的身影。她身穿貂皮、高领、有如西洋剑击剑服的黄色短衣,外披天鹅绒无袖外套,右手拄着雕有瞎眼奥立安与奥立瓦勒斯伯爵家(一五八七年至一六四五年,西班牙菲利浦四世王朝的宰相)徽纹的豪华权杖。


这种黑与黄的对比让她的红发产生强烈的视觉感,全身宛如被火焰般的激情包覆;头发整齐地梳起,耳尖与头部分开超过四十五度,顶端尖锐,显示着极端强烈的个性;发际略微后退的额头,高耸的眉弓,湛着异样光芒的灰色眼眸,像是露出眼底神经的尖锐凝视,而且,观骨以下形成断崖状的两颊,整体轮廓棱角分明,笔直下垂的鼻梁比鼻翼更长,给人心机深沉的感觉。


旗太郎与她擦身而过时,回头道:‌“欧莉卡小姐,请放心,一切都如你所听闻的。”


‌“我了解。”克利瓦夫夫人傲慢地颔首,‌“不过,旗太郎先生,如果是我们先被传唤,情况也一定与你所为相同。”


虽然对克利瓦夫夫人所说的‌“我们”感到有点异样,但是随即便明白了原因何在。


门边并非只有她一人,还有嘉莉包妲·赛雷那夫人与奥托卡尔·雷维斯。赛雷那夫人手上握着狗链,牵着一只毛色漂亮的圣伯纳犬,无论身材或容貌都与克利瓦夫夫人呈现完全的对比,身穿暗绿色裙子,搭配绳缘装饰的上衣,披着长达手肘的白披肩,头上戴着奥古斯都修女帽般的纯白头巾。不论是谁,只要见到她优雅的姿态,绝不会注意到她是出生在被洛姆布勒索指为激情犯罪城市的南义大利普林迪西市。身材高大的雷维斯则穿着长礼服搭配灰色长裤,披着翼形领巾,站在最后面。然而,与刚才在礼拜堂远望时不同,在近距离观看他时,毋宁觉得他是有点懊恼、彷佛内心某处被压抑、容貌非常忧郁的年老绅士。


这三人就像在参加圣餐祭的队伍般,慢吞吞地进入室内。这种情景若再加上旗帜飘扬下的长管喇叭声,长筒大鼓声,还有仪仗官报告闲杂人等已回避的声音,应该就像十八世纪布登堡或卡林迪亚一带的小型宫廷生活吧!然而,反过来说,从其跟随的佣人人数也可以看出他们的病态恐怖,而且一想到刚才旗太郎与他们之间的丑恶暗斗,便不禁在意起其中或许存在着能称为犯罪动机的暗流,但是,重点是,这三人在采证方面,从最初开始便毫无怀疑的余地。


克利瓦夫夫人来到法水面前,用杖尖敲着桌面,命令似地大声说:‌“我们有事请你协助。”


‌“什么事呢?先请坐。”法水会稍显踌躇并非因为她那命令似的语气,而是远看神似霍拜恩《玛格莉特·怀雅德(十八世纪传记作家汤玛士·怀雅德爵士的妹妹)画像》的克利瓦夫夫人,其脸孔近看时却似长过满脸天花而留下疤痕的丑陋雀斑。


‌“坦白说,我们希望你们能够烧毁德蕾丝玩偶。”克利瓦夫夫人坚定地说。


熊城吃惊尖叫:‌“什么,你们来只是为了一具玩偶?原因呢?”


“因为,如果那只是一具玩偶,就应该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但……我们必须自我防御,所以我们想破坏凶手的偶像。对了,你们读过雷文斯吉姆的《迷信与刑事法典》吗?”


‌“你指的是约瑟贝·阿尔查的事?”本来一直在思索什么似的法水忽然开口。


(注)约瑟贝·阿尔查出现在从吉贝伦王毕克马里安开始记载的偶像信仰犯罪事件中。与罗马人马克尼吉奥并称史上着名的阴阳人。约瑟贝·阿尔查拥有两座男女雕像,经常在变成男人时祭拜女雕像,变成女人时祭拜男雕像,后来因诈欺窃盗与斗争等行为导致男雕像被毁,而生理上奇妙的双重人格症候也同时消失。


‌“就是这个。”克利瓦夫夫人颔首,等另外两人坐下后,接道,‌“我希望至少能从心理方面减缓凶手的行动能力。为了防止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我们已经无法再等待你们发挥力量了。”


赛雷那夫人的双手怯怯地交抱胸前,态度显得有点哀怨,接着开口说:‌“不,这已经不是谈论心理性崇拜物的时候了,因为那具玩偶对凶手而言等於是昆登尔王的英雄(在尼贝伦根的故事中,代替昆登尔王与布伦希尔德女王抗争者)。今后若要再度遂行犯罪,凶手一定会隐藏在阴险的谋略背后,只让那个布洛维西亚人露面。和易介与伸子不同,我们毫无防御,因此就算凶手这次失手,使得玩偶被逮铺,他也还有下一次的机会。”


‌“不错,若没有见到我们三人的血,这桩惨剧不会落幕。”雷维斯微肿的眼皮颤动,忧伤地说。‌“我们也被要求尊重一些戒律,所以终究无法从这栋宅邸逃避灾祸。”


“关於那些戒律的内容,你们应该能提供给我们吧?”检察官趁机追问。


克利瓦夫夫人打断他的话:‌“不,我们没有说出来的自由。与其讨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不如……”她的声音转为激越颤凛,悲痛地叫喊出杨(译注:Victor Young,美国作曲家)的诗句;‌“啊!这样的我们,‌‘置身於黑暗地狱,在火焰之海挣扎’可是,你们为何睁着好奇之眼等待新的悲剧呢?”


法水轮流望着三人,不久,更换交叠的双腿,脸上浮现略带恶意的微笑,吐出令人觉得疯狂的话语:‌“没错,是‌‘永远持续、没有终止’。施加这种残酷的永恒刑罚者是已经辞世的算哲博士。你们大概也听到旗太郎所说的话了吧?博士以被尊称为父亲而欣喜,高高在上地注视着你们的一切。”


‌“什么,父亲他……”赛雷那夫人改变姿势,面对并凝视法水。


‌“没错!因为‌‘吾垂下十字架的测铅,贯穿罪与罚的深度’。”法水以孤芳自赏的语气引用怀吉亚的名言。


‌“不,‌‘可是未来深渊乃是十字架足以测得的深度’呢!”克利瓦夫夫人冷笑着反唇相讥,但是冷酷的表情开始发作性地痉挛。‌“所以,‌‘那男人不久绝对会死亡’——你们在易介与伸子的两桩事件中已暴露出你们的无能为力。”


‌“是没错!”法水轻轻点头,但语气却转为挑战似的辛辣。‌“然而,不论是谁,应该都不可能估出自己还剩多少时间。我反而认为‌‘昨夜,神情自若的隐藏者已能见到不可思议之事’。”


“那么,你说说看,那个人到底看见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有那样的诗句。”雷维斯以黯郁怯惧的声调问。


法水狡脍地微笑:‌“雷维斯先生,就是‌‘心黑夜也黑,药生效手脚俐落’,而其地点‌‘正好无一人’。”


法水的话看似形容鬼魂,却又像揭穿刻意潜藏在背面的荆棘般计谋,而且其巧妙的朗诵方式形成了令人肌肉僵硬、血液凝结的阴森气氛。


克利瓦夫夫人将一直把玩着杜托蔷薇(六瓣蔷薇)胸饰的双手交叠於桌上,挑衅似地凝视法水。但是期间一抹孕育着莫名危机的沉默让众人清楚听见户外暴风雪的狂乱呼啸,更加深气氛的凄怆。


法水终於开口:‌“原文是‘正午又是野火丛生的炎阳时节’。但是,不可思议的是,那里却是在正午与光明中无法看见,唯有夜晚与黑暗中才得以见到的世界。”


‌“只在黑暗中能看见?”雷维斯忘了戒心,反问。


法水没有回答他,偏头向克利瓦夫夫人说:‌“对了,你知道这段诗文是谁的作品吗?”


‌“不,不知道。”克利瓦夫夫人以稍显生硬的态度回答。


赛雷那夫人似是对法水恐怖的暗示正髦不在意,平静地开口:‌“应该是哥斯塔夫·霍凯的《白桦森林》。”


法水满足地点点头,不断吐出烟圈,久久才泛现奇妙的恶意笑容:‌“是的,的确是《白桦森林》。昨夜在这个房间前的走廊,凶手应该见到了那片白桦森林。不过,‌‘他不是作梦,也不能说是作梦’。”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那男人有如亲人般地又回到死人房间’?”克利瓦夫夫人忽然兴奋似地转为开朗的语气,说出雷纳的《秋之心》中的一句名言。


‌“不,也不是滑行,是不知何故地踉跄而行,哈!哈!哈!哈!”法水爆笑出声,侧头望向雷维斯,‌“对啦!雷维斯先生,当然,前提必须是‌‘那位悲伤的旅人找寻到伴侣’。”


‌“我们早就知道这点了。”克利瓦夫夫人忍无可忍似地站起来,暴躁地挥动权杖叫着。‌“所以才会请求你们烧毁那位伴侣。”


但是,法水彷佛在暗示自己的不认同,凝视着烧红的菸头,没有回答。但是一旁的检察官与熊城却能感受到,不知何时停止上升的法水之思绪在此处已逐渐达到顶点。可是法水仍一直努力着,似乎要在这桩精神剧上寻求悲剧的开始。


法水最后终於打破沉默,用挑衅似的语气说:‌“但是,克利瓦夫夫人,我并不认为这出疯狂戏剧会只因为烧毁玩偶而宣告结束。坦白说,还有一个以更阴险隐晦的手段在暗中操控的玩偶。虽然布拉格的世界傀儡联盟最近并无演出《浮士德》的纪录。”


‌“《浮士德》?啊!你是指葛蕾蒂小姐临死前写在纸片上的文字?”雷维斯用力说道。


‌“是的。第一幕是水精(Undinee),第二幕是风精(Sylphe)。现在那可怜的风精在演出惊人的奇迹之后也已遁走。而且凶手从Sylphus变成男性。雷维斯先生,你知道风精是谁吗?”


‌“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够了,我们不要再互相调侃了!”雷维斯彷佛被击倒般狼狈。


然而原本极端倨傲的克利瓦夫夫人却忽然透出惶恐神色,而且可能因为太过冲动,发出了完全不像属於她的声音:‌“法水先生,我看到了,我的确看到你所说的那个男人。我想,昨夜进入我房间的很可能就是那个风精(Sylphus)。”


‌“什么,风精?”熊城的不快表情转为僵硬,‌“可是,当时的房门应该是锁上的吧?”


‌“那是当然。但它还是很不可思议地被打开了。然后我看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站在昏暗的门前。”克利瓦夫夫人的舌头似乎打结般,以异样的声音接着叙述,‌“我十一点左右进入卧室时确实有锁上房门。打盹片刻后醒过来,想看看枕畔的时钟,不知为何却觉得睡衣的前襟好像被人扯住,头发也像被拉住般,整颗头无法动弹。由於我一向习惯松开头发睡觉,心想会不会是被人绑住了,於是从背脊到头顶完全麻痹,不但发不出声音,身体更无法移动分毫。这时,我的背后吹来一阵冷风,轻微的脚步声逐渐往我睡衣下摆的方向远离而去,不久,脚步声的主人走到门前时进入了我的视野——那男人回头了!”


‌“是谁?”检察官急急问道,觉得自己似乎也快窒息了。


‌“不,我不知道。”克利瓦夫夫人不甘心地叹息出声。‌“因为桌灯照射不到那一带。但是从轮廓能够大致判断出他的身高大约五尺四、五寸,身材很瘦,感觉有点太过瘦弱,但是,只有眼睛……”


虽然与她所形容的样貌有所出入,却仍与旗太郎神似。


‌“眼睛如何?”熊城几乎是惯性的打岔。


克利瓦夫夫人随即以傲然的态度回头面向熊城,讽刺地说:‌“在黑暗中看起来像是甲状腺亢奋症患者的眼睛,你可能会说我错看了,对方或许只是戴着小型眼镜。”她像是在搜寻记忆,不久后接着说,‌“不论如何,我希望你们能用感觉以外的神经听我说话。我还要强调一点——那对眼睛发出如同珍珠般的光芒。之后,等他的身影消失於门外,轻微的脚步声向左方逐渐远离后,我才开始有重新活过来似的感觉,而且,头发也不知何时被松开,头部也能自由移动了。当时正好是十二点半,我再次锁上房门,将门把与衣柜连结固定,但是我再也无法入睡。天亮之后,我详细调查室内,却没发现任何异状,所以我肯定,那男人绝对是利用傀儡玩偶之人!这个狡猾却又懦弱的人,因为我醒过来,所以不敢动我分毫。”


克利瓦夫夫人的结论虽然留下了很大的疑点,但其呢喃般的平静声音却让身旁两人彷佛作了一场恶梦。赛雷那夫人与雷维斯的双手都神经质地交握着,好像连说话的气力都已尽失。


法水像是从睡梦中醒来,慌忙弹落菸灰,但却面向赛雷那夫人说道:‌“赛雷那夫人,关於那位流浪者的来路我们稍后再讨论,但是,你知道这么一段内容吗?‌‘谁能够妨碍我立刻与恶魔合而为一’……”


当他正想念出接下来的‌“但是,那把短剑……”时,赛雷那夫人好像随即陷入混乱,从最初的音节就丧失了诗文特有的韵律。


‌“‌‘那把短剑的刻印为何让我的身体战栗呢?’——你为什么又要问这种事呢?”她的情绪逐渐激动,全身颤抖地大叫,‌“你们一定正在寻找吧?可是,你们怎么可能知道那男人是谁呢?不,绝对不可能知道!”


法水将香菸夹在唇问,以毋宁是残忍的微笑望着对方:‌“我并非寻求你的潜在批判,像那种风精的默剧,怎样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个——‘你栖住何处呢?黯郁的回响。’”他引用德梅尔的《沼泽之上》,视线仍停留在塞雷那夫人脸上。


‌“啊……”克利瓦夫夫人莫名地畏怯接道,‌“你竟然知道伸子弹错,反覆弹了两次早上的赞美诗?今天早上她曾弹过一次大卫诗篇第九十一篇的赞美诗,正午的镇魂曲之后,她其实应该弹奏第一百四十八首的‌‘火与冰雹,雪和雾气,成就他命的狂风’。”


‌“不,我说的是礼拜堂内部的事。”法水冷酷地说,‌“我想知道的是,当时‌‘的确存在着蔷薇,附近鸟啼声消失’。”


‌“这么说,你指的是焚烧蔷薇乳香的事?”雷维斯以奇妙不安的语气,试探似地望着法水。‌“那是欧莉卡小姐在后半段过了很久以后、暂时中断演奏时所焚烧的。请你停止滑稽的腹语吧!我们只是向你请教要如何处置玩偶。”


‌“请让我考虑到明天。”法水坚定地说,‌“但是,基本上,我们认为它是拥有人身自由的机械,基於保护立场,应该不会让你们动那位魔法博士任何一根手指。”


法水说完的同时,克利瓦夫夫人露骨地以动作传达其愤慨,催促另外两人起身,恨恨地俯视法水,悲痛地说:‌“没办法,你们所考虑的只是这个虐杀史的统计数字。从结果上来说,我们的命运仍与阿尔比教徒或威特里洋卡郡民一样。不过,如果能找出对策……如果能够的话,我们会独自采取行动。”


(注)


一、阿尔比教徒:起源於南法阿尔比的新兴宗教,受摩尼教影响,否定新约圣经的一切内容,并参加法王因诺生提倡的新十字军,在一二○九年至一二二九年之间,死亡了将近四十七万人。


二、威特里洋卡郡民:一八七八年,俄属阿斯特拉罕黑死病猖獗期间,俄国派遣炮兵包围封锁威特里洋卡郡,发射空包弹并威胁将进行枪决,导致郡民无法逃生,几乎全部死於黑死病。


‌“不,别客气。”法水随即回以讽刺,‌“克利瓦夫夫人,应该是圣阿姆洛西奥吧他曾说过‌‘死亡对恶人还是有利的’。”


被遗忘在后、系着狗链的圣伯纳犬忧伤地低鸣,紧追在赛雷那夫人身后。


不久,一位与离去的三人擦身而过的便衣刑警完成庭院的调查,进入房间,将调查报告交给届水:‌“穿透盔甲的短刀还是只有那一把。另外也已经依照你的吩咐找来警视厅的乙骨医师。”


法水接着再度吩咐对方前去拍摄位於尖塔的十二宫华丽圆窗。


熊城困惑地轻轻叹息出声:‌“唉!又是房门和门锁吗?真搞不懂凶手究竟是诅咒者或锁匠。约翰·德恩博士的隐形门总不可能有那么多吧!”


‌“真令人惊讶!”法水讽刺地微笑,‌“像那样的东西哪有什么技巧值得你大惊小怪?当然,如果走出这栋宅邸的范围,那是应该惊讶怀疑,但是,刚才在书库内,你应该已经见过犯罪学现象的完美书目,也就是说,那扇门没有被锁上的技巧乃是这里的精神生活之一部分,你回警视厅以后查看克罗斯就能了解一切。”


(注)法水说的应该是在克罗斯《预审判官要览》中的罪犯职业习性之章节,引用自阿贝特《犯罪的秘密》中的一例。亦即,以前曾是仆人的一位鞋模工潜入某银行家屋内的某个房间,为了让该房间与卧室之间的房门不会锁上,便事先在锁孔中插入巧妙加工的棱柱状木片,因此银行家就寝前锁上房门时产生了门已上锁的错觉,於是犯人的计画获得完全的成功。


法水不想再开口,就这样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事而放弃追究,对平素了解其个性的两人而言,当然会觉得异常惊愕。但是,毕竟这桩事件的深奥与神秘是他在书库中所测得的结果。


检察官再度批判法水的讯问态度:‌“我虽然不是雷维斯,可是,我希望你做的纯粹只是动作剧,你最好别再搞那种恋爱诗人的情趣唱和,好好探索一下克利瓦夫夫人暗示的旗太郎之幽灵一事。”


‌“开玩笑!”法水做出小丑似的滑稽动作,脸上累积多时、幻灭似的忧郁一扫而空。‌“我的心理表现摸索剧已经结束,那只是为了了解历史性的关连。我真正要面对并非那三人,而是缪斯塔贝尔西,那家伙真的是个大混蛋!”


这时,警视厅鉴识医师乙骨耕安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