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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父呀!我也是为人之子


伸子的一句话不仅依然无法解开雷维斯自杀之谜,更在法水心中加上苛责与惭愧,成为沉重的负担。但是,法水终於掀开这桩惨剧的神秘帷幔,成功地完成帝王切开术。


时间已近拂晓,胸前钮扣吊着方灯的矮小男人从大门警卫室走出。不知何处传来鸫鸟一、两声婉转啼叫,很快地,堡楼彼端泛现让人情不自禁产生美丽诗情的曙光。


法水和伸子站在窗畔眺望这景色,享受着恍惚滋味之时,法水伸手搁在她肩膀上,以充满无尽意味与锺爱的语气说:‌“伸子小姐,暴风雨和险难的时代已经结束,这座黑死馆应该也会恢复与昔日相同的绚烂拉丁诗与恋歌的世界,响尾蛇的毒牙既已拔除,你就放心地实现与我之间的约定吧!一切都已结束,新的世界也已展开,我希望能藉着凯尼尔的诗作‌‘景色昏黄的秋天,过了夜晚的灯光,将会是鲜红的春花灿烂’缀饰这桩神秘事件的落幕。”


到了翌日下午,本以为会接获伸子的信函,但是出乎意料地,检察官与熊城接到的却是伸子遭人用手枪狙击、当场死亡的消息。


法水得知后,脸上不只是难以全然放开这桩事件的失意,更因为原以为能掌握确实证据,如今却完全幻灭的绝望,他永远无法从刑法上解决这桩事件。


三十分钟后,法水神色黯然地出现在黑死馆。当他亲眼见到伸子的遗体时,心中充满悔恨与惭愧,忍不住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这位从事件最初就一直被浮士德博士的魔掌玩弄,结果终於被人从生命的断崖推落的葛雷特亨——负起道德上的责任。


不过,当法水踏入凶案现场的伸子房间时,却发现里面清楚地留下凶手的最后意志:


Kobold sich muhen(地精呀,努力工作吧!)


那并非如同之前那样的纸片,而是由伸子的身体所写出。因为伸子的左手至左脚呈一直线,右手和右脚呈く字形,身体的形状彷佛Kobold的K。另外,她的脚位在距离约三尺左右的门口前方,斜向右仰躺,与雷维斯和克利瓦夫夫人一样,露出悲痛的神情,但却丝毫没有恐惧的阴影。尸体的右边太阳穴上有个被穿透的弹孔,地毯上是流出的黏腻血渍。从她穿着外出服,戴着手套可知她或许是在想前往拜访法水之际突然遭受狙击。


还有,行凶所用的手枪被弃置在房门外的门把下方,房门自外侧锁上,而且还伴随着一项恐怖的证言,令人觉得彷佛听到浮士德博士的衣服摩擦声!


枪声正好在两点左右响起,黑死馆内笼罩着令人透不过气的恐怖,没有任何人想赶往现场。十分钟后,在隔壁房间内颤栗不已的赛雷那夫人听到房门关闭并上锁的声音。这么一来,浮士德博士的活跃已被揭明,虽然状况相当单纯,但是法水除了旁观以外也无能为力。


除了当时的状况外,手枪上没有任何指纹,家人们的行动也完全不明,只能推测,恶鬼为了完成对法水的承诺,因此才为这位在事件中一直遭遇不幸的处女带来最后的悲剧。


连身为最后王牌的伸子也已死亡,随着恶鬼大胆地活跃,解决黑死馆事件的希望已经完全消失!


从这天晚上到翌日正午,法水一直耽溺在他特有的思考模式中,几乎要拧乾了脑浆,终於在伸子的死亡事件中找到一项反论论点。吃过午饭之后不久,前来造访法水的检察官与熊城推开书房房门,见到了法水眼眸里迸射出凄厉的神采。


他的双手狂乱地甩动,在室内踱着步,疯狂地大叫:‌“啊!怎么会有这种童话般的建筑呢?凶手异常的才智是实在太惊人了!”他停住脚步,阴沉的眼睛时而画着半圆,时而宛如波浪般起伏,‌“这种完美的结局……请看浮士德博士落幕时的风光……这样出人意表的整体忏悔型态……支仓,如果取地精、水精、火精的第一个字母,再加上这桩事件的解决表象,就是Kuss(接吻)。啊!客厅暖炉架上不是摆饰着罗丹的《接吻》复制雕像吗?我们这就前往黑死馆,我要亲自拉下落幕的帷幔。”


三个人抵达黑死馆时,正好是伸子的葬礼开始时。


这一天,风很强,带着雪的淡黑色云层低垂至树梢,一动也不动。在这种荒凉的景色中,黑死馆内的稀疏人影倍显寂寥。只见树篱摇晃,枯枝婆娑,其中还掺杂着礼拜堂传来的怜悯合唱。


法水进入黑死馆后,独自走向客厅。从他进入丹尼伯格夫人的房间,再度出现在两人面前时的神情,已能了解他在客厅证实了自己的结论。


明知道目前所有关系人——包括家人、押钟博士——皆聚集在礼拜堂内,法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下令延期举行葬礼。然后,他说:‌“没错,凶手的确是在礼拜堂内,而且绝对处於无法动弹的状态,但是我有义务必须告知伸子凶手的姓名,特别是趁她的遗体还在地面上时。”


之后,他沉默不语。良久,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说:‌“支仓,巨人的阵营终於粉碎,这座黑死馆将再度曝晒在阳光底下。我先依照顺序从最初的丹尼伯格夫人事件开始说明。当时丹尼伯格夫人为什么只拿柳橙这一点,至今为止,我都完全忽略掉最短距离的山道年(编注:santonin,蛔虫驱虫剂,从蒿属植物的头状花序萃取的有毒药物)造成的黄视症。那种视野中的物体完全化为黄色的中毒症状能藉着轻度近视的帮忙,导致水果盘上的水梨或其他色泽的柳橙都与水果盘同样色泽,所以丹尼伯格夫人眼中只见到带着特异红晕色泽的布拉特柳橙,也因为山道年中毒会伴随幻味与幻觉,所以即使是那样带有异臭、超过致死量的毒物,她也会毫不怀疑地咽下。不过,我后来会想到这件事绝非偶然,是因为我对凶手的心理分析与来自侧面的刺激。奇妙的是,山道年也对凶手造成影响,所以加起来就像照相的负片与正片一样完全密合。


很简单,重点就在那园艺鞋的鞋印!虽然经过我的解析已明白那是伪造的鞋印,却因为在回来的途中毫无意义地跨越过踩下去也无所谓的枯草坪,导致这个差点被我忽略掉的细节成为置凶手於死地的盲点。在此,我终於掌握住因果报应之神的魔力。在这桩命运悲剧中,凶手藉着吉普赛人用为毒药的山道年而不得不自寻死亡。原因何在呢?因为凶手和丹尼伯格夫人一样,必须自己吞服山道年。


一了解这点,自然就能明白为什么必须跨越枯草坪的意义了。那是一种脑髓上的盲点,虽然自己并未发生丝毫黄视症状,却相信已经发生。出现这种错误的原因在於,凶手看到夜晚因水滩而看似泛着黄光的枯草坪,因而误以为自己产生了黄视症。另一方面,山道年对肾脏造成的影响会从体内浮现在皮肤表面,也就是产生尸光的主因。”


法水接着进入帷幔内,用刀刃刮开床铺下方的油漆,随即出现有如沥青般的另一层底漆。以铅笔尾端的吊环靠近,可见到微弱的光。


‌“至今为止,因为没有要求对床铺附近进行与检查尸体同样的精密观察,自然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种像沥青的东西就是含有山道年的底漆。我之前指出的四位圣教徒的尸光现象,发生地都是位於波希米亚的领地之内,因此那不过是在新旧教徒的冲突下所产生的示威诡计。但是,地理上会如此接近的原因也是在於波希米亚中央乃是山道年的主要产地——艾尔兹山脉。更重要的是,这项千古的神秘只是一场理学与化学的游戏。


支仓,你应该知道所谓‌‘吃砒霜者’的意义吧!特别是中世纪的修道士使用砒霜当作禁欲药一事,就与月桂春药(在月桂油中加入极少量氰酸。是一种会引起痉挛与异样幻觉的自渎剂)同样有名。从罗丹的《接吻》中,我发现如方才所说的,丹尼伯格夫人也是‌‘吃砒霜者’——经常服用微量砒霜当作神经疾病的治疗药物。长期下来,身体组织也会被砒霜的无机成分浸透,一旦因为山道年引起皮肤浮肿和发汗,凝聚该处的础霜成分当然就必须接受底漆层的铀辐射。”


‌“从现象上来说,这样应该已能充分说明之,而且,就算表现朦胧,还是具有崭新魅力。但是,我认为你的说明刻意避开具体叙述。——凶手究竟是谁?”检察官的手神经质地交握,咽下一口唾液,‌“当时伸子应该与丹尼伯格夫人同样喝下了柠檬水,可是,那个女人已经被浮士德博士还原成本来的元素了。”


法水愣立着,彷佛一具毫无生命的躯壳,看起来既像处於剧烈痛苦顶点之人,也像赢得胜利却丧失追求目标之人,大概是因为接近落幕的关键时刻,因而感受到无可抗拒的激烈疲劳吧!


不久,他散发强烈意志力,用力咬牙,让颚骨发出喀啦声响,在一瞬间带来一股生气:‌“没错,就是纸谷伸子!她正是克尼特林根的魔法使者。”


实际上,黑死馆的恶鬼——浮士德博士——确实是纸谷伸子。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检察官和熊城受到极大的冲击,似乎所有的法理与真情均完全幻灭,但是等到稍微冷静下来后,又觉得非常无奈,因为若认真地反驳法水就会让自己像个白痴一般。毕竟,足以否定法水的事实之一是,伸子是第五位活牲,历历在目的他杀证据已随着法水的签名被列入验尸报告中;第二,她并非降矢木家的一员,没有任何动机可言;更何况,集法水的同情与庇护於一身的她,要怎么让人相信她是凶手呢?


也因为这样,熊城才认为法水有了病态的倾向:‌“这种话听起来简直会令人昏倒!如果你还正常,我要求提出刑法上的价值,因为,首先必须将伸子的死亡改成自杀。”


‌“熊城,这次的细微重点就在房门的门板上,它会提供实际证据给你。”法水好像嘲讽对方毫无发现似地强调说,‌“我可以先举个例。你想像一下这种情形,先在针上绑着龙舌兰纤维,轻轻刺在一边的门上,将另一端插入钥匙孔中,注入水。这时,射中太阳穴的手枪从手中丢出,掉落在两扇门之间。几分钟后,房门被锁上,事先立好的门闩滑落,不,在这之前,由於房门的动作,手枪应该会被推出走廊。当然,龙舌兰纤维将针拔掉后就会掉入钥匙孔内。”


说到这儿,法水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带着黑幕秘密之重担一起再度吐出:‌“熊城,在从他杀转为自杀的时候,出现了任何光线也照射不出的伸子之告白!除非是具有妖精般丰富的游戏性格,而且兼具了惊人智慧的人,否则触摸不到那种不可思议的感性。伸子在极端陈腐的手法中灌入了崭新的生命……”


‌“什么,告白?”检察官彷佛连大脑都麻痹了,香菸从嘴边掉落,茫然凝视法水脸孔。


‌“没错,火焰之舌,而且该火焰绝对无法看见,更以浮士德博士最后的礼仪进行一种秘密的表示。支仓,头发、耳朵、嘴唇、耳朵、鼻子这五个单字依序是Hair、Ear、Lips、Ear、Nose,取首位的字母就变成Helen,伸子将这种秘密表示安置在从他杀转为自杀的转机之中。不过,最初用尸体画出的K是伸子自我引起的歇斯底里性麻痹的产物。


如格鲁与布洛的《人格之变迁》中所述,对於某种歇斯底里病患,如果用钢铁碰触其身体,未被碰触到的一侧会引起麻痹症状,也就是说,高举左手紧靠着一边的门角,将手枪抵住右颊,左半身会出现僵硬症状,如果就这么开枪然后倒地,成为直线的左半身就会呈现那种恐怖的K字形。当然,那并非‌‘地精呀,努力工作吧!’的表象!连结两扇门、以龙舌兰纤维制作出的半圆,再怎么看都是U字形,对吧?而被房门推开的手枪,其动线则呈现S字形。啊!地精、水精、风精……若再加上最后的真相Suicide(自杀),全体就变成Kuss了,也就是浮士德博士极端矫奇的忏悔文。当然,伸子之前就将某种物体藏匿在《接吻》的雕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