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马格雷系列时可能会先注意到的，是角色及背景的写实性与耸动情节间的悬殊对比。读者认为西默农的故事让人无所适从，反倒认为约翰．狄克森．卡尔的情节理所当然，是因为西默农的角色具说服力，就象是真实存在的人。如果他们只是刻版角色，读者反而不会那么在意他们的行为。西默农的技巧，在于让不合情理的事情变得可以接受。马格雷挑战了既有规则，其他虚构侦探因而显得平淡无奇。

乔治．西默农需要以单独一章来讨论。他是极少数在自己国家以外也有高知名度的欧洲犯罪小说作家（如果我们把英国看成离岛的话）。西默农不只是马格雷系列的作者而已，以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还写了许多「硬派」小说（"hard" novels），而且最好的作品也全属于硬派，包括广受好评的《雪上污痕》（The Stain on the Snow, 1948；本章所列年份均为法文版出版时间）[1]、《失踪的蒙德先生》（Monsieur Monde Vanishes, 1945）[2]、《星期天》（Sunday, 1959）[3]、《紧急状况》（In Case of Emergency, 1956）[4]等。这些作品彼此不同，但经常重复相同主题，也就是某人以情感或金钱的力量对另一人施压，还有某主角必须摆脱家庭、性爱或金钱的束缚，因此铤而走险。他的硬派小说往往与犯罪有关，但不太符合正统犯罪小说的标准。以《看火车的男人》（The Man Who Watched the Trains Go By, 1938）[5]为例，虽然马格雷系列中的卢卡斯警佐出现书中，并且升职为督察，但此书仍是以探讨人性为主、犯罪小说为辅的作品。

让不可能的事变得合理的高明手法

英国读者在阅读马格雷系列时可能会先注意到的，是角色及背景的写实性与耸动情节间的悬殊对比。在《贝哲哈克的疯子》（The Madman of Bergerac, 1932）[6]中，马格雷跳下火车，追捕占用他上铺床位的人，遭对方开枪击中后被送至小镇贝哲哈克。在接下来的故事里，他在饭店房间休养，试图揪出一名显然失去理智的凶手。这个凶手以长针刺进两名女性心脏行凶，并攻击第三名女性。由于凶手不小心将火车车票掉在房间外的走道上，因此马格雷知道凶手是曾经来饭店探视过他的人。最后，案件源头追溯到很久以前的一桩离奇事件，并在结尾时以不经意的手法加以交代。原来是一名之前在阿尔吉尔医院工作的医生，发现他那因犯罪而获判死刑的坏蛋父亲来到同一家医院。当时为了拯救父亲，他烧毁医院的一部分，并用别人的尸体冒充父亲。这名医生后来在贝哲哈克建立起受人尊敬的形象，而「疯子」凶手其实就是他父亲。他的父亲此时已经是个心理病态患者，不仅径自前来探望儿子，每次来访时还杀害一名女性。在第二桩命案后，医生杀了自己父亲，掏空了父亲口袋中能证明身分的物品，却不小心把车票掉在马格雷的门外。

或许有人会问，为何西默农笔下的情节总是有点不太可能？纵火、掉包尸体、用针杀人的心理病态患者，与密室相比之下又如何？读者认为西默农的故事让人无所适从，反倒认为约翰．狄克森．卡尔的情节理所当然，是因为西默农的角色具说服力，就象是真实存在的人。如果他们只是刻版角色，读者反而不会那么在意他们的行为。西默农的技巧，在于让不合情理的事情变得可以接受。在他更早之前的另一本作品《马格雷与一百个绞刑台》（Maigret andthe Hundred Gibbets, 1931）[7]中，马格雷只因为看见有人把一大笔钱塞进信封里寄出，便一路从法国跟踪对方到荷兰与德国边境。那个人穿着寒酸，带着廉价的布质行李箱。他要那么多钱到底想做什么？马格雷买了一个相同的行李箱，塞满报纸，在火车站换掉那人的箱子。那人在饭店房间发现行李箱被调包时，竟举枪自尽。从所有合理的角度来看，这个侦探的行为简直是匪夷所思。

不可思议的是，读者在读这本书时，却会觉得一切都很合理，而且这两本书都是相当具说服力的有趣作品。在《贝哲哈克的疯子》里，一开始警方认为马格雷就是他们要抓的人，这桥段有一点冷面笑匠般的幽默感，作者轻易就描绘出有所隐瞒的医生与妻子和情妇之间的关系，并且不描写景物，但透过马格雷焦躁躺在床上来巧妙带出法国乡间小镇的感觉，手法堪称完美。这部早期的马格雷系列作品具有西默农的典型风格，与其他作品有类似的优缺点。无论巴黎或昂蒂布，无论比利时边境的小店或塞纳河畔的小咖啡馆，他的背景设定从不失手，总是让人有身历其境的感觉，对于天气的描述也令人感同身受，彷彿作者在写的时候真的淋了雨或沐浴在阳光下。

西默农对于这类实际体验的渲染力，在同时代作家当中是最顶尖的。他的角色在这种丰富扎实、栩栩如生的环境下发展，与充满罪恶的龌龊都市、封闭的乡间小镇，或随时可能发生暴力事件的港口等环境相互完美融合。他们由于所处的环境而显得生动、具说服力，看起来几乎完全不侷限于西默农所认识的那几类人。

如果要挑出马格雷系列中水平最高且没有其他作品那种缺点的著作，应该算是《我的探长朋友》（My Friend Maigret, 1949）[8]。在此书中，马格雷有机会离开多雨的巴黎，前往法国南部炎热的波克罗勒岛。一名老骗子遭人杀害，原因可能是他吹嘘马格雷是他的朋友。一名前来学习马格雷侦查诀窍的苏格兰场探员陪同他一起前往波克罗勒岛。（不过就马格雷自己的说法，他根本没有任何诀窍。）他在当地展现天赋，像海绵般将岛上居民的个性吸入脑中，却刻意佯装慵懒模样，享受当地的美食与好酒，藏起他过人的侦查本领。最后，犯案的其实是几个抱持彻底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年轻人，动机是为了反抗所有行为规范。这证明西默农早在学生运动盛行多年之前便已预期到了这点，同时更带来精采的角色刻画。骗子的前女友就是书中特别成功的角色，马格雷以前曾经帮过她，如今她已成为妓院的老鸨。苏格兰场探员只是稍微带过，但马格雷在他出场时那些不自在的桥段，则具有轻松的喜剧效果。书中没有巧合，也没有不太可能发生的事，应能算是马格雷系列中前六名的作品。

虽然西默农最好的作品都是他所谓的硬派小说，但他最大的贡献，仍在于创造出马格雷一角。我们对他就像对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熟悉，透过电影、广播剧与电视剧的诠释，其知名度胜过其他现代侦探。对我来说，英国的鲁伯特．戴维斯[9]是最近乎完美的马格雷，但还有法国、德国、荷兰与其他国家的演员扮演过马格雷。查尔斯．劳顿[10]与哈利．巴尔[11]也曾在大银幕中扮演过他。最近的马格雷广播剧则采用有趣的手法，在每一集的开头部分，让马格雷与他的创造者进行讨论。

角色与背景完美契合的马格雷系列

马格雷挑战了既有规则，其他虚构侦探因而显得平淡无奇。福尔摩斯头戴猎鹿帽，手持放大镜，拥有推理能力，但不是真实人类。温西是另一个天资聪颖的博蒂．伍斯特，但依然十分可笑。白罗有外国人的滑稽刻板印象。尼洛．伍尔夫只能依靠食物、啤酒与兰花才有存在感。他们全都只是古典侦探故事中的角色而已。

马格雷不同。他手拿菸斗，头戴呢帽，喜欢开胃酒，虽然这些的确有助于我们了解他的外表与作风，但他不只如此。从各个角度来看，马格雷就像典型的法国中产阶级，娶了一名坚忍可靠且有一手好厨艺的女性。他有时迂腐、爱挑剔，有时亲切而富人情味，但就与他所属社会阶级的任何成员一样，其观点也有侷限之处。我们知道马格雷认为现代艺术难以理解，不信任通识教育，有贵族在场时会感到不自在，并且厌憎自己为何有这种拘谨的感受。他很容易受天气影响，在晴朗的春天早晨时做事会心不在焉，连绵不绝的雨天则会使他阴郁烦躁。我们知道他在放松时与妻子说话的方式（虽然我们的确不曾看过他在床上真正一丝不挂的模样），也知道对其他女性来说，他相当性感。他没有明确的政治倾向，但我们也很肯定他一定会去投票。

西默农为马格雷创造的，是一个与马格雷社会阶级、个性完全契合的背景。他的父亲是奥弗涅一座酒庄的管家。他有一次应老同学邀约参加派对，认识了露薏丝。她让这名害羞的年轻人感到自在，后来成为马格雷太太。马格雷在因缘际会下放弃学医，成为警察，但追根究柢，可能是因为他想成为「能一眼看穿他人命运」的人。这正是马格雷比其他普通法国中产阶级优秀的唯一重点——或许也正是这点，加上他偶尔灵光一闪的直觉，才使他能理解他人的动机与行动，因而成为伟大警探。

《马格雷回忆录》（Maigret's Memoirs, 1950）[12]提供了新鲜有趣的视角，展现了这些背景资料，也描述了马格雷与其创造者间的关系。警探抱怨西默农在他头上放了一顶他从没戴过的圆顶礼帽，书中还说他经常身穿一件丝绒领口的大衣，但其实那只不过是件旧大衣，几乎一直吊在衣橱里。

马格雷系列在犯罪小说中占有独特地位，与大多数同类作品没有太多关联。不只一个人说过，这些作品并非正统侦探小说，这的确是实话。书中故事的基础薄弱，几乎象是趣闻轶事，也没有了不起的推论，谜题主要聚焦在人性与犯罪。小说的气氛相当写实，角色大多令人印象深刻，却很少能打动我们。西默农表示这种说法对他不公平，因为读者把注意力全都放在马格雷身上，这样的看法是否正确？他又是多优秀的作家？他的角色刻画与背景设定丰富多元，无疑表现杰出。除了笔下多变的男性角色非常出色外，他的女性角色也不像一般人认为的那么平板（西默农自己倒是这么认为）。马格雷这名命运的矫正者，角色同样也是可信度十足。只不过……

只不过若以最高标准来看，西默农的作品仍有缺陷。冷静与超然在营造气氛方面有极大功效，但也是使作品受限的原因。没错，正如西默农不只一次所说的，他的角色的确栩栩如生，但看起来却只像在解剖这些人物，而非深入他们内心。他的长篇小说篇幅较短这点，也让人觉得他无意探究社会层面的细节，甚至连角色细节也一样。他最好的创作都是具艺术气息的精致小型作品，但顶多也就是具艺术气息的「小」作品而已。读完这些小说，接着再看巴尔札克的作品，感觉就像把视线从小幅画像移到壁画上一样。尽管他的硬派小说或马格雷系列都能让人大声叫好，但想要打从心里深爱这些著作，还是有些难度。从某方面来说，这些小说的作者是二十世纪最特殊的文学现象，但以他的才华来说，他是文学的外科医生，而非真正伟大的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