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罗(推理评论人)
每一个时代,各自写下属于自己的故事
回顾一九九○那个年代,先是柏林围墙正式拆除,相隔一年后,戈巴契夫辞去总统之位,紧接着是苏联解体,长达四十余年的冷战时期结束。
看来这是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故事:两德统一之后,再也没有东德西德之分;然而在苏联解体前后,各加盟共和国纷纷独立。是故国际情势产生巨大的改变,化解了一个僵局,但也衍生出另一个困局。
未料在二十世纪末,又出现另一股强大的新势力,那就是迅速普及化的网际网络,把我们所在的世界推向无国界的新纪元。
时代的脉动被文字记载下来,这就是所谓的历史。小说家对于历史的探究与反思,也透过文字反映在作品中。于是我们不免要问:在二十世纪末的十年间,推理文学产生什么样的质变?推理作家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书写他们对这个社会的观察?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跨入一九九○年之后,大师逐日凋零,古典解谜小说渐趋式微。
我们先来回顾早已成名的大师动态。以美国的艾勒里.昆恩为例,两位表兄弟都已作古十年以上;罗斯.麦唐诺(1915–1983)和玛格丽特.米勒(1915–1994)这对贤伉俪的创作量皆已大减;至于名字容易造成混淆的约翰.麦唐诺(1916–1986),他的「海滩游侠」系列探案已在一九八五年停产;以「八十七分局」系列小说闯出名号的艾德.麦可班恩(1926–2005),虽然一直执笔写到第五十五部《小提琴手》(Fiddlers,2005),不过他的写作模式有如量产罐头,其作品早就失去新鲜感;另一位有「钱德勒接班人」之誉的罗勃.派克(1932–2010),尽管在一九九○这个时候才刚进入创作中期,但是平心而论,他足以传世的作品多半发表于创作初期。大致上来说,在八○至九○年代期间,撑起美国推理文坛大片江山的关键人物,应该是并称美国三大冷硬派女作家的梅西.米勒(1944–)、苏.葛拉芙顿(1940–2017),以及莎拉.派瑞斯基(1947–)。
反观大西洋彼岸的英国,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这一端的大师依旧屹立不摇,手上的生花妙笔甚至堂堂伸向二十一世纪:继克莉丝蒂之后、扛下「谋杀天后」称号的P.D.詹姆丝(1920–2014)仍然保有创作的热情,纵然颠峰期已过,她还是以缓慢却稳定的节奏,一字一句写出颇具文学况味的推理小说;在七○年代已享有盛名的露丝.蓝黛儿(1930–2015),在八○年代开始以芭芭拉.维恩的笔名发表了心理惊悚小说,塑造的人物多半是心理饱受折磨或是有社交障碍的角色,结果市场上的反应叫好又叫座,不但读者买单,书评家也称赞她跨越了推理小说和文学小说之间的鸿沟,她那两本《致命逆转》(A Fatal Inversion, 1987)、《所罗门王的地毯》(King Solomon's Carpet,1991)极其出色,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名平凡的家庭主妇,居然能写出令人打从心底发颤的故事。
在二十世纪末,幸好还有柯林.德克斯特(1930–2017)、彼得.拉佛西(1936–)、雷金纳.希尔(1936–2012)这三位英国作家,将推理文学最初始的精髓,亦即浓郁的解谜色彩传承下来。这三个人年纪相当,皆生于三○年代,同样于七○年代出道,而且都不只拿过一项推理大奖,笔下的主角也都是警探,堪称是延续古典路线的最后铁三角。进入九○年代之后,德克斯特或许是因为严重的耳疾而创作量减少,希尔则写出获得最多掌声和最高评价的作品《骸骨与沉默》(1990),最厉害的是拉佛西,他另辟新的书系与新的角色,结果再创事业巅峰,打头阵的《最后神探》(1991)赢得了满堂彩,后继的《猎犬》(Bloodhounds,1996)挑战了密室诡计,解开不落俗套的谜底。后面这两位可说是老当益壮,即便活到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的七八十岁,照旧有作品问世。不过要提醒各位的是,上述三人虽号称「古典三巨头」,但是他们的作品也逐渐添加强调写实主义的警察程序小说元素,相形之下,与游戏至上、斗智为主的解谜小说已有不小的差距。
新锐初试啼声,法医探案的先驱
古典黄金时代的结束,意味着解谜式小说的没落。所谓的没落,当然不是指立即出现的崩落,而是循序渐进地退出主流。数十年来的潮起潮落,文坛上的老将退隐封笔,但也有新锐辈出,于是我们看到冷硬派侦探挥着拳头在残酷大街上横行,读到犯罪者的内心独白透过文字缓缓道来,然而精巧的杀人诡计却随着昆恩和卡尔垂垂老矣而逐渐销声匿迹。难怪嗜读神探破案的书迷会大声吶喊着:推理已死!这些读者强烈主张推理小说的发展已走到尽头,不论是诡计或叙事型式都玩不出新把戏。某种程度上,这个观点也不无道理,就因为暂时开发不出有形的谋杀诡计,创作者才将心思转去探究无形的内心状态,间接促成原是类型小说的推理故事,一步步往更高殿堂的文学作品靠拢。
不可否认的是,过多的内心告白难免会形成陈腔滥调,令人无感甚至反感。幸好聪明的作者会避开窠臼,另辟新径。以一九九○年出道的派翠西亚.康薇尔(1956–)为例,这位美籍作家在法医部门当过检验记录员,后来写小说时放弃以男性侦探为主角,改用女法医为故事的灵魂人物,结果她的处女作《尸体会说话》(1990)一炮而红,不仅开启了推理史上最畅销的法医小说系列,而且一口气囊括了约翰.克雷西奖、麦卡维帝奖、爱伦.坡奖和安东尼奖等多项年度最佳首作的大奖,达到非常罕见的成就。她透过史卡佩塔这位女法医告诉读者:死者不是不说话,只要你能听懂尸体所透露的讯息,就可以了解他们生前碰上什么样的不幸遭遇。
康薇尔的女法医小说至今发表了二十四部,目前看来应该还会再发展下去。其实系列作的前几本都颇有看头,《失落的指纹》(1993)还拿到该年度英国犯罪小说协会颁发的金匕首奖,只可惜到后来这个书系的叙事模式几乎是一成不变,史卡佩塔身边的亲朋好友犹如中了魔咒似的,依序成为小说中惨遭横祸的受害者。康薇尔虽然不用男性侦探,但她的女法医象是换汤不换药地仍保有「扫把星」的特质。这套系列作若能见好就收,日后被赋予的历史定位或许会更为崇高。尽管如此,法医鉴识这门科学能成为二十一世纪的显学,康薇尔绝对是居功厥伟,她掀起法医小说的创作风潮,最具知名度的追随者应属凯斯.莱克斯(1950–)与凯琳.史劳特(1970–),她们俩各以《听!骨头在说话》(1997)和《盲视》(2001)崭露头角,后来也跻身畅销作家之列。这股风潮甚至延烧到影视圈,热门电视影集「CSI犯罪现场」(2000–2015)的原创构想便是取材于康薇尔的小说,而且一上档就演了十六年之久,剧中关于DNA、血液检定和弹道测试等专有名词的反覆论述,如洗脑般变成观众耳熟能详的常识。美中不足的是,同时也成为恶人犯案时试图湮灭证据的教战守则。
有意思的是,「CSI犯罪现场」的收视率居高不下,食髓知味的剧组又制作了两齣衍生剧,同时也找人写了搭配影集播出而且一起宣传促销的小说。通常帮这种有如周边商品的实体书执笔的作者都是无名小卒,没想到在作者群当中,居然会看到麦克斯.艾伦.柯林斯(1948–)和拿过爱伦.坡奖大师奖荣耀的史都华.梅尔文.凯民斯基(1934–2009)这两个名字。能请动大咖作家出马,表示这齣戏真的非常火红,于是在鱼帮水、水帮鱼的情况下,电视剧和影视小说双管齐下,达到双赢的局面。
神展开的犯罪剖绘,FBI专家现身说法
提到刑事鉴识和法医探案的先驱,康薇尔坐稳了第一人宝座。除了尸体会说话之外,其实犯罪现场也在发出无言的声音。在电视剧里面,我们看到一或数名FBI探员走进犯罪现场绕了一圈,研究尸体摆放的位置,细看案发现场遗留的文字、图腾等符码,再透过这些特征进行犯罪剖绘(criminal profiling),然后就可以推断出嫌犯的住处或舒适圈,以及下一次可能的犯案地点。哇,看起来很神奇吧?在现实生活中,FBI的行为分析小组的确是这么做,然而犯罪剖绘是不是一门科学尚未有定论,这套办案手法的破案率并没有荧光幕上看起来那么亮丽,它无法告诉我们凶手是谁,而是藉由分析大量的数据来缩小不明嫌犯的潜在范围。大体上来说,犯罪剖绘能派上用场的时机,多半是在侦办连续犯罪事件,尤其适用于杀人案、性侵案、绑架案与纵火案。在推理小说中,连续杀人案或连续强暴案屡见不鲜,这种类型小说会跟犯罪剖绘产生连结并不令人意外,只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
摊开历史的长河,原来早在一九八一年的时候,汤玛士.哈理斯(1940–)就在小说《红色龙》当中塑造了一位犯罪剖绘员威尔.葛兰姆。这位剖绘专家能够进入犯罪者的心灵,所以在长官的请托下重出江湖,希望可以逮到冷血残虐的连续杀人魔「牙仙子」。但是葛兰姆并没有那么神乎其技,而且是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结果搞得灰头土脸,差点连小命都没了。这本小说若能留名青史,绝对不是故事情节写得有多棒,而是因为它创造了一位绝顶聪明的剖绘专家:且慢,并非威尔.葛兰姆,而是汉尼拔.莱克特医师。在哈理斯的下一部作品《沉默的羔羊》(1988)中,汉尼拔的戏份依然不多,却是全书无所不在的灵魂人物,他被单独囚禁在监狱里面,但官方破例同意让FBI的实习女探员登门求教,就为了请他协助警方抓到连续杀人犯「水牛比尔」。读到他们俩对话的场景描述,你不禁会怀疑到底谁是老大,谁才是囚犯。汉尼拔是恶名昭彰的食人魔,也是料事如神的安乐椅侦探,这个大魔头是推理史上的另类存在,你可以厌恶他,但是很难把他从你的脑海中抹煞掉。
在创作这条路上,永远是后浪推前浪,如果想要攀上浪头,最好的方法是能够推陈出新,写出不一样的故事和角色。既然前面已经有个魔王级的剖绘专家挡在路上,要怎样才能超越他呢?薇儿.麦克德米(1955–)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麦克德米在一九八七年出道,她先写了两个系列探案,主角分别是女记者和女私家侦探,在人物设定上并不算是出奇制胜。但是第三个系列小说却让她大放异彩,故事主人翁是临床心理学家东尼.希尔,受到探长卡萝.乔登的请托而参与办案。东尼.希尔擅长犯罪剖绘,他被找来协助的案件多半是带有猎奇色彩的连续杀人案,对于嫌犯的特征和行凶动机总是可以分析得头头是道,和卡萝.乔登的互动频繁也产生了暧昧的化学效应,但是两人始终无法跨越雷池一步,这是因为东尼.希尔有个无法说出口的隐疾:他是性无能患者。换言之,这个男人只能出一张嘴而已,麦克德米等于在嘲弄「男性侦探雄风不再」。反观她笔下的女主角清一色是有稜有角的女强人,一般相信这个设定和她是出柜女同志的身分有直接关系。不过,麦克德米之所以成为喊水会结冰的重量级作家,主因是她的作品节奏明快,有通俗小说的动作场面,有类型小说的繁复情节,更有关怀社会的严肃议题,对近代的英国社会有非常逼真的描绘。
从侦探的分类来看,东尼.希尔比较象是后期的昆恩,也就是所谓的烦恼侦探,只不过昆恩烦恼的是自己万一不神了怎么办,而东尼.希尔的烦恼却是为何硬不起来。碰上自己的事情,再厉害的剖绘师也是无解。问题若出在基因上面,那更是叫人束手无策。詹姆斯.卡罗(1969–)塑造的犯罪心理剖绘员杰佛逊.温特也是个烦恼侦探,令他深深困扰的是血统问题,因为他父亲是虐杀十五名少女的杀人魔。为了证明自己绝不会坠入暗黑世界,温特进入FBI的行为分析小组,而且一路升到主任,然后他辞掉工作,周游列国协助各国警方追捕连续杀人犯。不过,可别忘了尼采说过的那句话:「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凡夫俗子很难避开近墨者黑这种事情,那么身上流着邪恶基因的温特,心中的小恶魔更容易蠢蠢欲动。《破碎的洋娃娃》(2014)、《凝视我》(Watch Me,2014)、《猎物》(Prey,2015)这三本探案小说的故事与谜团设定都颇为有趣,很期待在后续作品中,读到温特内心的防卫机制被打破时会发生什么状况。
为了让读者产生同理心,侦探的设定不免越来越趋近人性化,也许是心里面有纠结,也许是生理上有残缺。然而最有说服力的做法,莫过于让真人实事现身说法。一个当过FBI探员,后来还坐过局长的位置,不但是犯罪剖绘这个专业领域的开拓者,而且成立了研究连续杀人犯行凶手法与动机的行为分析小组,此人写出来的东西想必很有可信度。这个人就是约翰.道格拉斯(1945–),他是小说《沉默的羔羊》和电视剧《犯罪心理》当中某几位剖绘专家的角色原型,并且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将自己的亲身体验写成《破案神探首部曲:FBI首位犯罪剖绘专家缉凶档案》(1995)、《破案神探二部曲:犯罪是天生邪恶还是后天塑造?FBI探员侧写连续杀人魔》(1997)、《破案神探三部曲:大屠杀、无差别杀人与连续杀人犯,FBI探员剖绘犯罪动机》(1999)、《破案神探四部曲:我们为何对陌生人卸下心房?FBI剖析第一起网络连续杀人案》(2003)等多本着作,这些非小说(non-fiction)的书籍读起来有故事性,但也带我们去关切犯罪生成的来龙去脉,会大受欢迎并不令人意外。道格拉斯的著作曾经入围爱伦.坡奖的最佳犯罪实录决选,代表他的作品备受业界肯定,后来这一类比小说好看、带有Know-how和Know-why性质的工具书开始大行其道,例如强调微物办案重要性、用Q&A形式撰写的《法医.尸体.解剖室:犯罪搜查216问─专业医生解开神祕病态又稀奇古怪的医学和鉴识问题》(2012)也跟着问世了,甚至连正统小说家麦克德米也捞过界写了《比小说还离奇的12堂犯罪解剖学》(2014)。在如今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这一类具备知识性的工具书似乎迎合了人们的需求,除了能够明白人心险恶而试着保护自己之外,还可以实践坐在计算机后面敲键盘扮演神探的梦想,这就叫作一举两得吧。
美国派料多实在,色香味俱全
人生在世,总是得怀抱着梦想活下去。每个摇笔创作的写手,总是希望有被人看见的一天。在世代交替之际,还有哪些作家开始发光发热,照耀了二十世纪末的星空?
美国有好莱坞这样的梦工厂,栽培出来的明星果然耀眼辉煌,孕育出来的作家也颇有巨星架式。和康薇尔同期的作家当中,可以在美国推理界呼风唤雨的应该是麦可.康纳利(1956–),他是读了钱德勒的小说之后,才把作家当作自己的志向。早年在报社跑刑事新闻的磨练,让他藉机搜集了不少第一手资料。第一部小说《黑色回声》(1992)取材于发生在洛杉矶的真实案件,立刻赢得该年度的爱伦.坡最佳新人奖,从此平步青云,每部作品都有极佳的销量,拿奖象是家常便饭似的轻而易举。他赖以成名的鲍许探案,写出一位外表沧桑、内在伤痕累累的警探,几度离开警界又回锅,把一个由于出身低贱而内心脆弱、却又挺起胸膛誓言为死者找真相的矛盾心灵刻划得丝丝入扣。另外几部独立作《诗人》(1996)和《血型拼图》(1998)也相当出色,无疑是美国推理文坛的票房保证和男神一号。
康纳利创造的哈瑞.鲍许是个硬汉,杰佛瑞.迪佛(1950–)笔下的林肯.莱姆却是全身瘫痪。莱姆本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汉,以刑事鉴识专家的身分活跃于警界,某次出任务因公受伤,从此瘫卧在床,只能转头、耸肩膀和动一根无名指。迪佛塑造了一名身不由己的安乐椅神探,藉此证明了拥有非凡的智力才是王道,尽管不会甜言蜜语,也无法亲密接触,但依然可以掳获美丽女警莎克斯的芳心,因此称他为警界的霍金应该不为过。迪佛本是在华尔街执业的律师,后来辞掉工作专心写作,他的风格是走悬疑惊悚小说的路线,注册商标是故事会一直峰回路转,不到最后一刻真相无法揭晓,而且通常在真相大白之前至少会有一次以上的情节逆转。虽然不玩公平的斗智游戏,但总是有办法让读者拍案叫绝、大呼过瘾。系列作的第一本《人骨拼图》(1997)创下首刷十万本的记录,两年后就被搬上大银幕,擦亮了畅销作家的招牌。
泰丝.格里森(1953–)也写女法医,只不过她的小说中还加了一位女警官的角色,于是故事线就在刑事鉴识和警察办案两者之间交错进行,也编织出可读性颇高的情节。但重点是,两位同是女性的专业人士,可以惺惺相惜而成为好友,却不是互拉头发互扯后腿。这个名为《妙女神探》的系列作不但卖得好,拍成电视剧也取得漂亮的收视率,难怪一拍就拍了七季,不过这齣戏拍到后来有点走味,已经偏离原作的精髓。有华人血统的格里森生长在美国,想必对种族议题颇有一番感受,所以她的法医是美国籍,女警是意大利裔,两人的合作在某种程度上象征了种族融合,也类似女版的寇克和史巴克。格里森符合双亲的期待当上医生,但骨子里的文青因子按捺不住,终究还是走上作家之路。她从浪漫悬疑小说起家,逐渐过渡到医学悬疑小说的领域,并赢得「医学悬疑天后」的封号,她那部《贝纳德的堕落》(1996)揭发医界黑幕,引发了很大的争议,但也看得出她不畏恶势力的道德勇气。
哈兰.科本(1962–)是另一个爱玩「逆转和意外性」的作者,他以迷惑读者、令人惊奇不断为乐。这是近代推理小说家的特色,但也因为过于浮滥而变成一种通病。在这么多悬疑作家当中,科本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主因在于他的作品探讨了家庭里面不可告人的祕密:即便亲如家人,纵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还是难以了解每个成员在想什么、背地里又做了什么,《死亡印记》(2004)和《第二声铃响》(2005)皆成功传达了「看似平凡的家庭,其实隐藏了许多危机」的意识形态,这两部非系列小说算是科本的代表作。日后进入二十一世纪,这种「家庭崩坏」的主题大行其道,被众多推理作家书写成各种变奏曲。科本另外写了一个系列探案小说,销售成绩虽然不如他的非系列作,但人物设定却更为有趣,主角米隆.博利塔原本是NBA的顶级新秀,一场球都没打就因膝伤退出篮坛,后来改当运动经纪人,台面上替客户争取优渥合约,台面下像私家侦探一样帮忙解决各种疑难杂症。他的搭档温恩是个金发美男子,也是富二代,把妹和赚钱的手段都是快狠准,相较之下博利塔是暖男,温恩却是冷血酷哥。文学史上类似「福尔摩斯与华生」的拍档不胜枚举,他们俩很可能是最奇特的组合。
约翰.葛里逊(1955–)原本也是律师,后来从政选上众议员,他作品的属性是法律惊悚小说,故事重点不在于解谜,而是解决一连串的难题与波折,主角通常是一般百姓,并非身怀绝技的超能英雄,却为了伸张正义而陷入两难困境,甚至卷入法律纠纷而惹来杀身之祸,和艾瑞克.安伯勒(1909–1998)的间谍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葛里逊的处女作《杀戮时刻》(1988)取材自一桩十二岁女孩遭到强暴的真实事件,完成后差点出不了书,被好几家大型出版商请吃了闭门羹。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新人作家收到退稿信算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想当年柯南.道尔和克蒂丝蒂也都尝过被出版社打枪的滋味。幸好葛里逊的第二部作品《黑色豪门企业》(1989)迅速让他成为畅销作家,七百万册的惊人销量铁定让许多出版商捶心肝,后来他的小说首刷量都是两百万册起跳,据说只有三位作家拥有这样的高规格礼遇。再说到跟影视圈连结最深的作家,答案应该也是葛里逊,他的小说已经卖得吓吓叫,再加上连续七部作品都拍成电影,卖出的版权金又让他赚更大。近代作家在创作时,都会考虑到作品影视化的可能性,这恐怕是受到葛里逊小说一鱼多吃(如今又翻拍成电视剧了)的影响。
在悬疑惊悚小说当道的时代,丹尼斯.勒翰(1966–)却写了私家侦探的故事,结果让冷硬派犯罪小说在九○年代重获生机。他的处女作《战前酒》(1994)描绘了波士顿残酷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种,男女主角派崔克与安琪是侦探搭档,也是几度分分合合的情侣,刻划了现代男女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小说背景虽然同样放在波士顿,却和罗勃.派克的史宾瑟探案差很大,书中充满着宿命色彩的灰暗调性,查案过程中总是惊险不断,等在最后的永远不会是快乐结局。不过,让勒翰打入主流市场的小说,却是非系列作《神祕河流》(2001),作者用晦暗的笔触,围绕着「罪与罚」的主题打转,书写人生犹如大江东去的悲痛情怀。勒翰近期的作品企图走出侦探小说的窠臼,《就是这一天》(The Given Day,2008)把时空背景放在一九一九年的警察罢工事件,并追踪后继的工会运动与禁酒令造成的巨大影响和连锁效应,是一部气势磅礡壮阔的历史小说;另一部《夜行人生》(2012)回到远在上个世纪初的美国禁酒令时代,以史诗般的格局描写警官之子投入黑道而与死亡共舞的血泪史,藉此对照美国社会的兴盛衰亡。照这样的创作野心写下去,说不定将来勒翰名垂青史的称号并非「推理作家」,而是「美国大文豪」。
谈侦探小说近代史之时提到劳伦斯.卜洛克(1938–)或许会让某些人讶异,毕竟这位作家是早在上个世纪的五○年代出道,那几乎是遥远以前的陈年往事,当时科本和勒翰甚至都还没出生呢。不过他老人家刚起步时都是用假名发表作品,而这些作品多半都刊登在《花花公子杂志》上。是的,你想得没错,卜洛克当年写的是令人看了会脸红心跳的情色小说。一般作家可能会觉得自己的笔头永远只能在枕头和奶头之间打转而自暴自弃,然而卜洛克非常人也,那时候他必须靠着每年写十五至二十篇情色故事来维持生计,并且有意识地从中学习如何发展完整的故事脉络,塑造合理的情节与生动的角色,以人性为基底来编织出高潮迭起的矛盾冲突。后来他坦承这个阶段的创作生涯是非常宝贵的经验,奠定了他扎实的写作技巧。尽管七○年代就已经在推理文坛扬名立万,《喜欢引用吉卜龄的贼》(1979)和《八百万种死法》(1982)分别拿下尼洛.伍尔夫奖与夏姆斯奖,难能可贵的是卜洛克在九○年代再接再厉,又以《屠宰场之舞》(1991)和《恶魔预知死亡》(1993)勇夺推理大奖,雅贼和私探史卡德两个系列小说都成了推理迷津津乐道的作品。一九九四年,美国推理作家协会锦上添花,将推理大师奖颁赠给卜洛克。二○○四年英国犯罪作家协会也颁发了钻石匕首奖给他,使他成为少数获得此奖的美国人。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他仍手不辍笔,而且还能到世界各地旅游,果真是老当益壮。卜洛克「大师不怕出身低」的传奇一生,足以成为所有创作者的典范。
英国茶慢火熬煮,尝尽人生甘苦
美国作家有律师和医生等社会菁英,英国作家有记者和媒体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写出来的内容与风格也不尽相同。
当过老师的约翰.哈威(1938-)并非新人作家,其实早在一九七六年出道,同时帮电视台撰写剧本,自己本身也有诗集发表,毕生用各种笔名出版了一百多本书,不过让他大放异彩、得到商业肯定的作品,是从一九八九年开始问世的查理.芮尼克探案小说。芮尼克是诺丁罕刑事侦查部的督察,离婚后过着单身汉的生活,陪伴他的只有爵士乐和四只以爵士乐乐手命名的猫。请试着想像一下以爵士乐为衬底的小说读起来会是什么感觉,没错,这套系列作绝非配乐慷慨激昂的动作片爽书,也不是旋律阴沉诡谲的心理惊悚小说,而是风格外冷内热、气氛幽微舒缓、需要让心情沉淀下来才能慢慢品尝的作品。芮尼克不是所谓的硬汉,却能参透犯罪表征下的脆弱人性,第一部作品《寂寞芳心》(1989)就被英国《泰晤士报》选为二十世纪的百大犯罪小说之一。这个系列堂堂迈入二十一世纪,至今已有十三部作品,只要耐着性子熬过开场,就能够在细细咀嚼中,体会到如波涛涌来的强烈情感,并且目睹温柔与哀愁兼具的浪漫美景。
在英国小说家当中,若要举出一位像麦可.康纳利一样是票房保证、而且是拿奖高手的作者,答案应该就是伊恩.蓝钦(1960–)。蓝钦是典型的艺文青年,双亲希望他念大学国贸系,可是他却选择攻读文学,而且还一路念到博士班。他从事过很多工作,在学校教书、养过猪、在鸡肉工厂任职,当过采葡萄工人、税收稽查员、酒精研究员、杂志编辑,也组过短命的庞克乐团,最后虽然一事无成,博士学位也没拿到,然而汲取了丰富的人生历练,对后来的创作生涯有很大的帮助。他在学生时期已经开始写作,曾经把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生当成仿效的对象,成为犯罪小说家原本并不在他的生涯规划中,即便已写出后来赖以成名的雷博思探案首部曲《绳结与十字架》(Knots and Crosses,1987),他依然对自己的文坛定位感到迷惑。幸好他坚持了下来,并且逐步摸索,顺利将美国的冷硬派元素融入苏格兰文学中,成为独树一格、别无分号的犯罪小说。自从《黑与蓝》(1997)问世之后,他的作品几乎部部佳作,读者对他有十足信心而愿意掏钱买书,并且每一年金匕首奖和爱伦.坡奖的决选名单中,十之八九都会看到他的名字,如今拥有「苏格兰黑色之王」的美名,当然是实至名归。
绝大部分的推理小说家都会尝试发展出系列作,这么做的好处是可以沿用类似的情节架构,套用相同的时空背景和人物角色,以达到事半功倍的叙事效果;另一方面,读者对熟悉的主角产生认同感之后,更愿意掏腰包捧场读他/她的故事。米涅.渥特丝(1949–)却反其道而行,她的小说中没有常任的侦探角色,也没有定型的故事脉络,更不玩各式各样的谜团诡计,出场的人物都很平凡,每个案件都非常写实,不带一丝浪漫传说的色彩,笔触犹如手术刀似的直探底层,剖开幽僻人性的黑暗面。在这样的写作模式下,每一部作品都是全新的开始、全新的挑战,换言之,渥特丝选择了一条很难走的创作之路。所幸她得到的回报是值得的,处女作《冰屋》(1992)拿到约翰.克雷西最佳新人奖,《女雕刻家》(1993)勇夺爱伦.坡最佳小说奖,《毒蛇钩》(1994)抱走金匕首最佳小说奖,创下连续三部作品皆获颁大奖的纪录,堪称是推理史上的第一人。渥特丝早年在女性周刊杂志任职编辑,也为了贴补家用而写过罗曼史小说,没想到在流行文化盛行的业界,隐藏着一位眼界与才气都极不平凡的作家,看来无论在何处都有可能卧虎藏龙啊。
李.查德(1954–)的故事则是另一段传奇。一个在曼彻斯特的格拉纳达电视台任职的戏剧指导,一边编故事一边导戏,就这样工作十八年后被裁员了。他没有沮丧太久,花六块钱买了笔和稿纸,坐下来写了他的处女作,两年后,这本《地狱蓝调》(1997)出版了,李.查德的人生从此走向另一条路,他不必为别人作嫁,而是为自己与粉丝写小说。李.查德二十三部作品的主角全都是杰克.李奇,此人是退役的美国宪兵,被设定为机智过人、身手矫健,所到之处都会惹上麻烦,但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闯祸,最后一定是关关难过关关过。李奇周游美国各州,只带着一支牙刷浪迹天下,所以有「浪人神探」的称号。李.查德把整个系列探案写得近似冒险动作小说,男主角不但能打又能动脑,而且女人缘超好,到哪里都有美女投怀送抱,简直就是平民版的詹姆斯.庞德。对于小说的所有设定,李.查德坦言纯粹是为了娱乐大众而写,完全不在乎有没有文学价值,难怪他的行文多用短句,时常不见动词,感叹句不断出现,不愧出自于商业挂帅的电视人手笔。李.查德另一个熟悉商业操作的行径,则是反应在如何选用自己的笔名:查德(Child)的首写字母是C,小说上架时会跟钱德勒(Chandler)和克莉丝蒂(Christie)的作品排在一起,这么一来,逛书店的消费者很快就会注意到他的书。尽管每一步都是经过商业考量,但读者就是买单,任由书评家大力抨击也无济于事。
创作双人组的好处是可以互补所短、用其所长。推理史上出现过表兄弟、两个好麻吉,或是两个姊妹淘的写作搭档,他们共享一个名字,一起享受喝采和掌声,不过两颗头脑毕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在这当下就要看彼此如何协调并取得共识。然而双人组是夫妻?拜托,别闹了,众人皆知夫妻到后来若不是貌合神离,就是互看不顺眼,哪有可能一起写小说?幸好妮基.法兰齐的出现,打破了世人的成见。这个笔名是妮基.杰若德(1958–)和西恩.法兰齐(1959–)的组合,两人都是牛津高材生,也都是记者出身,一九九○年结婚后开始写心理惊悚小说,一九九七年发表了第一部作品《记忆游戏》(The Memory Game)。他们俩一系列作品的主角多半是独具魅力的都会女子,却老是遇人不淑,总是碰上变态渣男,表面上像翩翩君子,骨子里是恐怖情人,无所不用其极地跟踪和死缠烂打。妮基.法兰齐的小说通常是有所本,他们把发生在英国的犯罪事件套入故事中,描述受害人历劫余生的身心状态,将「敌人就在你身边」的观点做了最佳诠释,耸动的情节不禁令人头皮发麻。对了,妮基.杰若德先前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西恩.法兰齐其实是她的第二任老公,哦,原来如此,谜底解开了,她跟克莉丝蒂一样找到幸福美满的第二春,难怪妮基.法兰齐的夫妻档组合能行得通,哈哈。
综观一九九○至二○○○年间,欧美推理文坛交出的成绩单依旧精彩斐然,佳作频出,「推理已死」的说法显然有失公允。
科技惊悚小说的危言耸听,黑客英雄异军突起
二十一世纪的来临,对人们而言,首当其冲的就是千禧年之说。这个观点对世界抱持悲观否定的态度,认为世界会逐渐走向毁灭。而人类所面临的第一个危机,即是计算机千禧虫的作乱,大家都忧心忡忡二○○○年到来的那一刻,全球的计算机系统会大当机,任何资料和档案会通通化为乌有。以结果论来看,幸好这样的恐慌并没有成真,所有的企业行号依然顺利运作,银行金融系统并未瘫痪,每个人都照常上班工作,世界继续运转中。由此可见,计算机和网络已深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往后计算机软件不断革新,社群网站和分享网站快速兴起,可触控的智能型手机开始普及,人们距离电影《魔鬼终结者》预言的那一天也越来越近。这样的危机意识到了作家手上,被转化成科技惊悚小说,创作的主题不在于解谜,而是寻求生存之道,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应该是成名已久、写过《侏罗纪公园》(1990)的麦可.克莱顿(1942–2008)。他的《奈米猎杀》(2002)提出人工智能的发展隐忧,并且相信若没有加以适当控管生化科技,将会造成无法收拾的灾祸。另一本《恐惧之邦》(2004)对全球暖化有诸多错误的描述,不过这个关于环保恐怖份子试图破坏地球的阴谋论故事的确写得活灵活现,彷彿作者真的已掌握第一手内幕消息。
阴谋论的小说人人爱看,可是写起来颇有难度,不仅需要想象力,也需要专业知识,作者必须具备两把刷子才行。科技惊悚小说还有一种写法,那就是先建立「如果这样,那会怎样?」的前提,再由这样的假设来发展故事。以《最后理论》(2008)为例,作者马克.艾伯特(1961–)架设了一个平行世界,然后假设那个时空中的爱因斯坦生前已完成「统一场论」,结果这个祕密方程式引来各路人马的强取豪夺,整本小说从谋杀案开场,没多久就转为一路跟踪追杀的冒险动作情节。持平来说,能把艰涩的理论物理写进小说中已属不易,再加上把故事说得煞有其事更是一绝。这一类作品后来有不少作家跟进,不管是揭开人类进化的祕密,或是建构搜集大脑结合机械而成计算机的阴谋论,遗憾的是都带着匠气十足的好莱坞味,彷彿就是要写来拍电影之用,虽然热闹有余,只可惜深度不足,读完之后余味平淡,很快就船过水无痕,难以留下深刻印象。
凡是推理迷,应该有注意到一个现象:近代推理小说的主流,已经轮到由悬疑惊悚小说当家,故事主角几乎是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只不过他们多了几分道德勇气,愿意为了某个崇高理念而牺牲自我。既然无法像古典神探一样万事通,这些平凡英雄要怎样才可以上天下海一路通行无阻?有个方便行事的作法,那就是在主角身边安插一名黑客,无论是花钱找来的帮手,还是原本就是自己人,一旦得到这名计算机高手的鼎力相助,主角就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比方说要在茫茫人海中寻人、追踪特定地点、骇入戒备森严的政府机关搜查个资,甚至潜入金融系统来个乾坤大挪移偷走里面的钱,黑客只要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一切通通搞定。说起来这都是拜网络崛起和科技发达之赐,才能让黑客这样的另类奇葩应运而生。回想一下,如果没有黑客出手协助,《最后理论》的主角哪有可能躲过FBI布下的天罗地网。他们神通广大的功能性,不但能扮演最佳绿叶,还可以坐上主角宝座。若说到推理小说中最赫赫有名的黑客主角,首推《龙纹身的女孩》(2005)的女黑客莉丝.莎兰德。
千禧三部曲的惊喜,拉森掀起的北欧阅读热潮
《龙纹身的女孩》是「千禧系列三部曲」的第一部,也是这个千禧年最大的惊喜。作者史迪格.拉森(1954–2004)生在瑞典,故事背景也发生在瑞典,小说先在北欧狂卖,然后这股畅销热潮延烧到美国,顺势登上畅销排行榜,对排外的老美来说,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部作品带有古典解谜小说的味道,而且蕴藏着现代犯罪小说的精髓,主角接受委托到封闭小岛调查多年前发生的失踪案,结果挖出不堪回首的家族祕辛。拉森的创作有一体两面的意涵:名声显赫的家族,有着不可告人的黑暗历史;貌似娇小瘦削的弱女子,其实兼具坚韧的意志力与战斗力。在查案过程中,莎兰德运用高超的计算机技能找出真相,在后续的《玩火的女孩》(2006)与《直捣蜂窝的女孩》(2007)两部作品中,她继续发挥强大的威能破解悬案。吊诡的是,她是天才黑客,却也是看似完美的最佳受害人;别看莎兰德一身黑色皮衣打扮、眉毛穿洞、身上刺青,就以为她是好欺负的落翅仔。她在小说中的遭遇,可以说是瑞典受虐女性的缩影——拥有社会地位的男性对她们施以肢体伤害、精神迫害、性侵甚至虐杀,事后还可以逃过法律制裁。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可能无法反击,虚拟世界中的莎兰德却不会任人宰割,她会以复仇天使之姿加以还击,而且是加倍奉还。
史迪格.拉森是千禧年最大的惊喜,但也是最大的遗憾。记者出身的拉森,把自己对社会主义的观察化成文字并写成小说。他写完三本小说才开始向出版社投稿,日后和他签约的出版商非常看好这个书系,打算在二○○五年展开盛大的宣传活动,未料拉森却在二○○四年底心脏病发而辞世。后来的盛况世人都一清二楚,这三部神作全球已售出八千万册,搬上银幕的电影版有瑞典制和美制两个版本,受到全世界书迷和影迷热爱的程度可见一斑,只可惜拉森无法亲眼目睹自己掀起的千禧旋风。令人扼腕的是,在拉森原本的规画中,他预计要完成十部作品,一方面批判社会并控诉国家机器,另一方面向爱人同志荷瓦儿&法勒(1935–,1926–1975)与贺宁.曼凯尔(1948–2015)这几位瑞典前辈作家致敬,如今壮志未酬身先死,不禁教全球书迷同声哀叹!
拉森引爆的另一股热潮,是促成全球的出版公司与版权代理商开始将注意力转向北欧的推理文学。北欧治安良好,有完善的公共福利政策,人民都有强烈的社会意识。然而北欧五国长期气候寒冷,天气说变就变,给人冰冷抑郁的感觉。为了打发漫漫长夜,阅读犯罪小说变成一个满不错的选项,再加上北欧也有斯堪地那维亚犯罪作家协会在推广创作和阅读,使得这种类型小说在当地颇受欢迎。由于天寒地冻的环境使然,北欧推理文学呈现出冷冽颓废的调性,故事人物总是陷在一种使不上劲的无助感之中。有趣的是,宛若在呼应冰天雪地的晶莹剔透,斯堪地那维亚犯罪作家协会颁发的奖项叫做「玻璃钥匙奖」,颇有冰清玉洁的况味。从一九九二年以降,「玻璃钥匙奖」会颁赠给最优秀的年度作品,丹麦、芬兰、冰岛、挪威和瑞典各有人才辈出抡元,譬如丹麦的彼得.霍格(1957–)、芬兰的蕾娜.莱道拉宁(1964–)、冰岛的安诺德.英卓达尚(1961–),以及挪威的安娜.侯特(1958–),这些名家各是一方霸主,也是自己国家的天王天后,不但是拿奖好手,也是畅销作家。若再问到天王中的天王是哪位,答案无疑是挪威籍的尤.奈斯博(1960–)。
文武全才的奈斯博,非英语系作家中的绩优股
奈斯博身上散发着某种传奇的气味。他一度是足球运动员,因韧带断裂而引退,后来当过记者,也曾经是股票经纪人,同时和友人组了摇滚乐团,身兼词曲创作和主唱,标准的文武全才。一九九六那年,他彷彿得到天启,突然放下手边所有的工作,一个人跑去澳洲写小说,这一写就写出了名堂。这本处女作《蝙蝠》(1997)随即夺下该年度的玻璃钥匙奖,从此展开耀眼辉煌的作家生涯,一旦有新作出版,必然登上挪威畅销榜第一名。严格说起来,奈斯博比拉森还早出道几年,他的作品全球总销量虽不及八千万册,但是三千多万册的数字也够呛了。奈斯博最脍炙人口的作品,是一系列的哈利.霍勒探案小说,这位哈利警探时常被派去处理貌似毫无头绪的案子,但最终都会发现原来是连续杀人案。对于暴力频传的案件,作者采取多层次的细腻描写,尤其对女性身处暴力漩涡的刻划十分到位,与史迪格.拉森算是有志一同。哈利办案之余,要克服酗酒的瘾头,还要面对自己的心魔,属性上是典型的硬汉侦探,难怪在冷硬派发迹的美国会受到青睐。之前有好莱坞影人在抢购他的影视改编权,其中不乏马丁.史柯西斯(1942–)、李奥纳多.狄卡皮欧(1974–)和陶比.麦奎尔(1975–)等巨星名导。他首部跃上大银幕的作品《雪人》于二○一七年推出后,虽然有明星麦可.法斯宾达的加持,可惜影片评价不佳。
非英语系的作品要打入英美市场并不容易,语言隔阂再加上文化差异,足以让自尊自大的英语系人种打消翻阅的念头。所幸伯乐会注意到千里马,只要找到好译者和有赏识眼光的出版商,时机又合适的话,总是有优秀的作品突破重围,以英文版的面貌出现在书市上。不过要进军国际市场,通常得在自己的地盘称王,譬如德籍作家瑟巴斯提昂.费策克(1971–),他的处女作《治疗》(2006)在德国本土的销售成绩超越了《达文西密码》(2003),后来发表的每部作品都成了畅销书。费策克专写心理惊悚小说,故事中常出现心理学家或精神医师的角色,这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在书中有时反而是身心受创的被害者,有时因为失忆而濒临发狂。《催魂者》(2008)和《包裹》(2016)都架构了虚实难分的疯狂世界,这一类作品读起来象是在窥探潜意识里的恶梦,结果反被自己的心魔吞噬。这是心理惊悚小说经常出现的主题之一。
法语系出过许多会讲故事的作家,最特别的是他们会在小说中进行哲理思辨。弗雷德.瓦格斯(1957–)光是取笔名,就在挑战世人对性别的迷思,这个名字像男性,其实是女中豪杰,不但专精法国历史,而且是考古学者,曾经在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工作过,写小说是为了纾解工作压力。她的推理作品早在一九九一年出版,不过英译本要到二十一世纪才问世。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反而创下推理史上一个惊人的记录:分别在二○○六、二○○八、二○○九年,以连续三部作品拿到英国犯罪作家协会的国际匕首奖。她笔下的主角亚当斯柏格探长衣着邋遢,外表不修边幅,酷似美剧的神探科伦坡,这家伙动作温吞有如慢郎中,偶尔发呆一脸蠢样,行事不按牌理出牌,又让人联想到比利时神探白罗,难怪能让英美两地的读者产生亲切感。事隔多年,继老前辈乔治.西默农(1903–1989)之后,终于有法籍作家再度打入国际市场,这个人正是瓦格斯。另一位法籍作家保罗.霍特(1956–)严格说来尚未打入英美主流市场,他写了四十多本小说,目前译成英文版的并不多,另有几个短篇故事刊登在《艾勒里.昆恩推理杂志》。他的出道作《第四扇门》(1988)是密室杀人事件,此后几乎每部作品都会出现一个以上的密室,被近代推理迷称为「密室大师」约翰.狄克森.卡尔的接班人。在诡计几乎开发殆尽的今天,还有人独沾一味只写不可能犯罪,这真的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当年卡尔远赴法国创作,如今有法籍作家专攻密室推理来追随他的脚步,这未尝不是推理文坛的一段佳话。加拿大籍的露意丝.佩妮(1958–)可就幸运多了,她塑造的主角警探虽然来自于法语区的魁北克,但是行文全用英语撰写,很轻易就被英美市场全盘接受。佩妮原是新闻工作者,转换跑道写小说随即一鸣惊人,自从以《风和日丽谋杀案》(2005)崭露头角之后,光是「阿嘉莎奖」就拿了四届,入围次数甭说就更多了。小说背景始终设定在「三松村」,彷彿在向克莉丝蒂的圣玛莉米德村致敬,她笔下的葛马许探长是「绅士刑警」,和善于倾听的珍.玛波小姐走相同路线,然而若把性别纳入考量的话,其实更贴近詹姆丝的戴立许探长。走「舒逸推理」(Cozymystery)路线的佩妮是克莉丝蒂或詹姆丝的传人,目前尚未有定论,将来她是走出自己的道路,或是在天后的阴影下创作,大家可以拭目以待。
类型小说的三巨头,席卷全球的阅读狂潮
名气通常得一点一滴的累积。随着作品一部又一部地发表,幸运的话先立足为新锐作家,然后在口耳相传的情况下变成畅销作家,最后才成为有众多粉丝追捧的巨星。有极少数的例子是只靠一部作品声名鹊起,奠定了大牌作家的崇高地位。在二十一世纪初有两位作家创造了万人争睹的惊人现象,一位是史迪格.拉森,另一位是丹.布朗(1964–)。这个名字在二○○三年以前无人知晓,之后却在全球享有盛名,让他爆红的就是被某些人称为神作的《达文西密码》。
布朗发迹前是个怀抱创作歌手梦的英文老师,但是没混出什么名堂。一九九四年到大溪地度假时,读完席尼.薛尔顿(1917–2007)的《末日追杀》(1991)竟发愿要写出更棒的悬疑小说。可是天不从人愿,他从《数位密码》(1998)出道后连续三部作品都成绩平平,每一部的首刷量都在一万册左右。幸好他不是光打嘴砲而已,而是真的下定决心全职写作,所以才有后来震惊全球的《达文西密码》问世。这部有如黑马的作品一出版,随即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的冠军宝座,如今是史上数一数二的畅销小说,目前全球销量已破八千万册。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布朗原本无人闻问的前三部作品马上水涨船高,结果畅销书排行榜上同时有他四本书出列而蔚为奇观。
布朗作品中的主角罗柏.兰登是专攻符号学的哈佛教授,每次卷入的案子都涉及密码学、钥匙、符号和阴谋论,男主角总是一边破解密码,一边展开寻宝任务似的在全球名胜古迹和重要地标来回奔跑,读者就像在看限时二十四小时的冒险动作片,同时也读到关于历史、艺术、宗教与其他神祕学的知识,既可以看热闹也可以看门道,别开生面的叙事结构令人大呼过瘾,电影拍摄版权也迅速售出。不过,布朗作品引来相当大的争议,其一是对基督教教义的解读,引起许多教会人士的不满;其二是惹来好几桩疑似抄袭的诉讼案,毕竟《达文西密码》不单是畅销小说,并且形成一种众人讨论的文化议题,难怪招来一些创作者出面指控抄袭。究竟是让人眼红召来忌妒,还是英雄所见略同,抑或是布朗巧妙地改写别人的东西,以结果论来看,至少到目前为止,法官都站在布朗这边。在二○○六那一年,布朗曾公开宣称他已经构思十二部罗柏.兰登的历史惊悚故事,显然我们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到兰登在著名的文化古迹之间不断奔波,破解隐藏其中的密码,但前提是,布朗没被诉讼案搞垮的话。
孕育出神探福尔摩斯的英国,在二十一世纪前后也出现过奇迹般的现象,只可惜这股延烧至少十年以上的阅读风潮无关推理,而是来自奇幻文学。没错,说起奇幻小说的哈利.波特,这个名字就跟谈到推理小说的福尔摩斯一样如雷贯耳。《哈利.波特》全套共七册,J.K.罗琳(1965–)以差不多一年一部的进度写完整个书系,她作梦也没想到这套书能造成多大的轰动,能让万千书迷膜拜。最后一本完结篇《哈利.波特:死神的圣物》(2007)因为太让人引颈期待,出版第一天就创下狂卖一千一百万册的惊人纪录。罗琳本来只是失业的单亲妈妈,某次因为火车误点而突然心生灵感,决定要写一个小男孩搭魔幻列车去魔法学园上课的冒险故事。过程当然没那么顺利,先被几家出版公司退稿也是无可避免。出书五年后,她从一个领救助金的妇女变成亿万富翁,《卫报》评选她为全英国最具影响力的女性。最重要的是,她的《哈利.波特》系列小说开拓了奇幻文学的全球市场,使之足以与推理文学等类型小说平起平坐。原本不知奇幻小说为何物的读者,也可以看得津津有味。罗琳把一个少年成长故事写得神采飞扬,而且充满魔幻色彩,这是她献给全世界的孩童与仍有赤子之心的成人最好的礼物。
尽管小说中充满了魔法和咒语,然而《哈利.波特》免不了还是有推理成份,譬如哈利.波特的身世之谜、双亲遇害的幕后真相、学院里的不可思议事件,以及魔法圈里的禁忌与传闻,这些都是推理小说中常见的元素,差别只在于从真实世界转换到魔法世界。不过从后来的发展来看,罗琳果然有创作推理小说的热情,她化名为罗勃.盖布瑞斯,在二○一三年发表了第一部犯罪小说《杜鹃的呼唤》。但这一回她踢到了铁板,小说卖得并不好,后来罗琳的朋友向《星期日泰晤士报》的记者爆料罗勃.盖布瑞斯正是罗琳本人,小说销量随即扶摇直上,证明了民众消费时还是以名气为优先考量。若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罗琳其实颇有创作野心,她笔下的柯莫蓝.史崔克是个私家侦探,因为落魄潦倒而接下没人敢碰的案子。英国作家来写冷硬派小说的确不常见,显然罗琳有心开发冷硬派小说的英式口味。她能否在犯罪小说的领域呼风唤雨,就看盖布瑞斯系列探案能走多远,杜鹃的声声呼唤能叫多久了。
嗜读类型小说的读者应该都有查觉到,近代作家会藉用混搭的方法,将不同的类型元素融合在一起,亦即跨领域的作品变多了。如同奇幻加上推理,我们会读到在魔幻世界的设定下,主角用逻辑推演的方式,解开匪夷所思的谜团。从混搭的角度来看,能把多种类型玩在手掌心、让各种年龄层和各行各业的读者都看得欲罢不能的讲故事高手,必然有史蒂芬.金(1947–)这号人物。其实史蒂芬.金是大众小说界的老前辈,他早在一九七四年就以《魔女嘉莉》跨入文坛,这本讲超能力与校园霸凌的小说让他当年有二十万美金入袋,改善了困窘的经济状况。两年后被美国导演布莱恩.狄帕玛(1940–)拍成了电影,成为电影史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电影之一。没错,史蒂芬.金正是如假包换的恐怖小说家。
史蒂芬.金是多产作家,在长达四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中,发表过的长短篇作品加总起来有近八十部,其中恐怖小说占了满大的比例。若说他的作家生涯概括了恐怖小说的发展与沿革,应该并不为过。他写的恐怖故事并非闹鬼或血腥残暴的鬼杀人事件,而是挖掘人类集体潜意识里的恐惧。比方说《鬼店》(1977)描写一名落魄作家带着妻小前往因冰天雪地而封馆的饭店当管理员,结果召来幽灵的纠缠,这个故事沿用了爱伦.坡名作〈阿夏家的没落〉(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1839)的概念,把幽闭恐惧症所引发的妄想与惊恐推到极点;另一部《禁入坟场》(1983)刻划了椎心蚀骨的丧子之痛,结果一念之差引来了邪灵杀机。简言之,恐惧来自于人性,这才是史蒂芬.金要传达的讯息。
史蒂芬.金最厉害的是什么都能写,科幻小说和奇幻小说当然也难不倒他,中篇小说〈总要找到你〉(1982)是让他赢得喝采的少年成长故事,著名的《黑塔》小说系列花了三十多年才完成,是他集大成的代表作,把恐怖、奇幻、科幻和西部小说的素材巧妙地融会在一起。史蒂芬.金的作品部部都是畅销书,其中有半数已经影视化,看过电视或电影的观众会回头去买原著来阅读,小说因而成为占据排行榜的长销书,至今全球已突破三亿五千万册的销量,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一位恐怖小说家能够超越他这面高墙。谈了这么多史蒂芬.金的丰功伟业,他在推理文学的领域有所贡献吗?答案是肯定的,虽然不搞密室,也不写连续杀人案,但是他对暗黑心灵所引发的暴力有极细腻的描写,比方说看过《颤栗游戏》(1987)的读者,应该很难忘记疯狂书迷绑架小说家并胁迫改写结局的荒谬情境,另一部《桃乐丝的祕密》(1992)用第一人称自白的方式,道出杀夫的心路历程,这种写法和安东尼.柏克莱(1893–1971)以「法兰西斯.艾尔斯」笔名发表的作品有几分神似。不玩超自然现象,却改走心理惊悚路线,史蒂芬.金的惊悚小说比近代悬疑作家早起步了近三十年,或许是有鉴于此,美国推理作家协会在二○○七年将「大师奖」的最高荣耀颁赠给他。协会这个决定在当年引发了一些争议,毕竟世人对史蒂芬.金这个名字的印象,多半和「恐怖小说」画上等号。不过,金大师很了解群众的心理,要让大家闭嘴的方法就是拿出实绩,于是七年后,他写出退休警察缉凶的《奔驰先生》(2014),这部货真价实的推理小说拿到二○一五年爱伦.坡奖的年度最佳小说。从今而后,说到史蒂芬.金的历史定位,没错,他是恐怖大师,但也是推理大师,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敢哼声质疑了。
永恒不灭的福尔摩斯,高概念的心理惊悚小说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所谓的畅销作家会有两种收入财源,一种是小说本身卖得好,另一种是高价卖出影视翻拍版权。我们知道拉森和罗琳的小说全都拍成了电影,史蒂芬.金的作品有半数被影像化。这个事实告诉我们一件事:在当今的流行文化中,小说和电影是相辅相成的命运共同体,小说畅销会被搬上大银幕,电影卖座会让观众回头找原著来读。这个双赢的局面,促成小说家在创作时,会以作品有可能影视化的前提来发想故事。对制片人而言,要写原创剧本并不容易,倒不如拿畅销小说来改编,难怪现在我们看到大量的小说搬上了银幕,畅销的推理小说自然也不例外。
若问史上最常被翻拍的推理小说,答案绝对是「福尔摩斯探案」。纵然是十九世纪的作品,这套书却永远不会绝版,书店里面一定找得到它们的存在。福尔摩斯破案的故事不知被影视化多少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卷土重来,光是二十一世纪就有两齣电视剧问世:英国BBC的拍法颇具创意,把时空背景从十九世纪拉到二十一世纪,福尔摩斯甚至运用网络和手机来查案,华生还在部落格上面撰写办案日志;美国CBS的福尔摩斯来到纽约高唱「Englishman in New York」,然后把华生转性改为女医师,让这对最佳拍档滋生暧昧的男女情愫。电影方面有小劳勃道尼(1965–)主演的新版福尔摩斯探案,编导把电影拍得像冒险动作片,根本无意要观众参与解谜,十九世纪的福尔摩斯居然会打咏春拳。尽管故事和原著的设定相差甚远,不过观众就是趋之若鹜,所以电影还会以系列作的方式一直拍下去。
福尔摩斯探案之所以历久不衰,从不断有仿作出现便可见分晓。由于这个人物深入民心,才会有不同世代的作家都爱用他为主角来编写故事,并且逐步强化他的功能性。在上个世纪的仿作中,福尔摩斯杠上吸血鬼德古拉,查出变身怪医的真面目,甚至为自己的药瘾而远赴维也纳寻求佛洛伊德的协助。本世纪问世的福尔摩斯仿作当中,琳西.斐的《福尔摩斯与开膛手杰克》(2009)揭露恶名昭彰的连续杀人魔开膛手杰克和福尔摩斯对峙过,只是华生不曾对外公开这段祕辛。比较特别的是《丝之屋》(2011)和《莫里亚蒂的算计》(2014)这两本书,故事本身并没有刻意天马行空,然而作者安东尼.赫洛维兹(1955–)下笔前已获得道尔家族的授权认证,意味着此人是柯南.道尔的正宗接班人,但是不是写得比其他仿作好,这就见仁见智了。有些作家从少年读物的角度切入,以前传的型式杜撰福尔摩斯的少年时光,譬如史恩.皮考克(1957–)的《少年福尔摩斯I乌鸦之眼》(2007)与安德鲁.蓝恩(1963–)的《少年福尔摩斯:死亡之云》(2010),当作推理入门书来读还不错,可以培养阅读推理小说的少年读者群。
另一位颇受影剧编导钟爱的推理作家是克莉丝蒂,她的作品三不五时就被拍成电视剧,最具知名度的《东方快车谋杀案》(1934)在二○一七年推出了最新电影版,片商找了有「莎翁才子」之称的肯尼斯.布莱纳(1960–)来执导,显然不是随便洒钱玩玩而已。回想一下,除了克莉丝蒂之外,古典解谜小说拍成电影的实例并不多。试问昆恩有几部小说搬上大银幕?卡尔又有几部?平心而论,古典解谜不受片商青睐的主因在于叙事节奏比较缓慢,在片尾真相大白的最后高潮来临前,观众恐怕已经是昏昏欲睡、耐性全失。现代人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养成凡事求快的习性,电影和小说的节奏若是太过徐缓,大概很难吸引消费者的目光,难怪动作场面多的小说最适合拍成电影。依此观之,古典解谜之所以式微,部分原因是陷于影视化的现代潮流中而被淘汰出局。为了让作品有机会拍成电影,作家开始不碰古典推理,也不玩很难在银幕上呈现的叙述性诡计,这时候写「高概念」的心理惊悚小说才是王道。
心理惊悚小说其实算是大时代下的产物。回顾二十一世纪初的九一一事件,纽约双子星大楼被炸毁的骇人景象引发了反恐战争。两年后的SARS全球大流行,造成疫情爆发和各种阴谋论甚嚣尘上,犹如被囚禁的病人甚至得了抑郁症。后来的金融风暴和经济泡沫化,使得民众失业、信用破产,连自己的房子都保不住。简而言之,二十一世纪虽然冷战结束了,但是有恐怖主义和经济危机挡在面前,你会怀疑走过身边的外国人是恐怖份子,会担心明早起来就变得一无所有,那股摆脱不了的无力感让整个人沮丧消沉。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敌人不在遥远的海外,而是近在身边,甚至就在自家里头。心理惊悚小说犹如一把借镜,可以藉着简单几句话的故事大纲,勾勒出那种无法摆脱命运枷锁的内心恐慌:例如珀拉.霍金斯(1972–)的《列车上的女孩》(2015)描写家庭价值崩坏后如何自处的困境,S.J.华森(1971–)的《别相信任何人》(2011)藉由失忆来铺陈寻找自我的徬徨与煎熬。对人们来说,失忆犹如两面刃,尽管会带来痛苦,但也可以逃避痛苦,就像遭逢九一一事件和泡沫经济的冲击之后,唯有选择失忆才能继续活下去;对创作者而言,失忆就像一剂万灵丹,吞下去就可以让主角的周遭疑云密布,因为步步危机而如履薄冰,读者的好奇心也就一发不可收拾。近年来以失忆和背叛为主题的心理惊悚小说非常多,小说本身卖得好、改拍电影也很成功的例子,应该是吉莉安.弗林(1971–)的《控制》(2012),故事的主轴是妻子从家里失踪,老公马上成为头号嫌犯,在这场尔虞我诈的婚姻游戏中,谁才是控制大局的人?小说巧妙影射了当年克莉丝蒂因丈夫外遇而失踪九日的社会事件,弗林把人妻塑造成恶女,克莉丝蒂事后只推说自己失忆了。真相为何并不重要,只要能让大家像坐云霄飞车一样吓出一身冷汗,最后以释怀而满足的心情重归日常,达到洗涤心灵的效果就好。这年头谋杀不见得要血腥,能悬疑惊悚就行。
欢迎新手加入创作园地,在趋势之中寻找圣杯
近来当道的心理惊悚小说还有个特色:执笔的女作家特别多,故事中遇上难题的主角多半是女性,男人有时只是帮手,有时甚至是绊脚石。或许由女作家来写「lady in danger」的惊悚故事最恰当不过了。这种转变多少代表了时代的脉动,并透过优秀的作品反映出来。小说中的女性勇于面对问题,刚好对照现代社会的女权意识抬头,女人不再甘于扮演弱女子,反而是挺身争取自身权益。于是我们看到《神力女超人》成为二○一七年的超级卖座片,也看见沉默已久的受虐女星纷纷跳出来指控哈维.温斯坦挟权势性侵她们的恶行恶状。时机成熟时,虚构小说和现实世界将会不谋而合。若问推理小说将来会走向何处?请务必留意当代社会的风吹草动。一旦风水轮流转,哪种次类型作品会取代心理惊悚小说,成为推理文坛的当红炸子鸡?观察趋势,或许可以预测未来。就好比网络崛起之后,许多网友开始架设部落格,撰写日志或发表创作,人人可以是作家。于是教人如何写作的「Know-how」参考书应运而生,象是詹姆斯.傅瑞的《超棒推理小说这样写》(2004)和克里斯.罗尔登(Chris Roerden)的《别谋杀你的推理故事》(Don't Murder Your Mystery,2006),都是很有用的工具书。罗勃.瑞和杰克.雷米克非常了解现代人的苦衷,他们俩合著了一本《善用五十二个周末,完成一部推理小说》(The Weekend Novelist Writes a Mystery,1998),对忙于工作却想写作的人是一大利器。老牌畅销作家苏.葛拉芙顿也亲自编了一本《书写推理》(Writing Mysteries, 2002),书中收纳了多位成名作家的经验谈,对有心创作的新手更是一大助力。这年头不怕你写不出来,只怕你不肯写,若按照如教战手册的写作参考书来动笔,至少写完一个故事是不成问题,至于优劣与否,那就是另一层考量了。别忘了写作的三大要诀:动手写、动手写、还是动手写。别担心太多,先写再说。推理文坛欢迎新血轮的加入,尽管门槛并不低。
有个令人惊喜的现象拿出来提一下:约瑟.杰佛逊.法琼(1883–1955)的《凶手也在等雪停》(1937)绝版七十年后,突然在二○一四年的圣诞节前夕狂销五万册。这本书的故事背景刚好也发生在圣诞节,一列火车在大雪纷飞的风暴中被迫停驶于荒郊野外,几名乘客跳车后,误打误撞闯入一栋乡间别墅,却遇上匪夷所思的谋杀案。看起来的确是古典解谜时期的作品,八十年前的旧书却在此时此刻大为畅销,难不成这意味着解谜式的推理小说即将回春?或者只是昙花一现的假象?令人好奇的是,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是出版公司歪打正着?还是有意识的人为操作?莫忘只要有人的地方,永远都有故事存在。这一两年来最大的议题是伊斯兰国武装组织的兴风作浪,「巴拿马文件」和「天堂文件」的曝光,勒索软件WannaCry的散播,网络安全不断受到挑战,反恐战争依然持续中。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川普当上美国总统,人生真的是处处惊喜(或是惊吓)!然而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所写下的故事。下一代的故事会怎么写,请密切注意未来的发展趋势,推理文坛的圣杯说不定正隐藏其中。而这个关键性的答案,就留待有志之士去挖掘吧。
喔,阿拉巴马之月,
我们得在此刻道别了。
布莱希特那调皮放肆的歌词如是说,而我个人偏爱大卫.鲍伊翻唱的版本。现在应该要休息退场了,关于我没说和忘了说的部分,将来若是有缘再行补述。是时候跟大家说再见了。
黄罗,台北人,和时间赛跑的中年人,和理想奋斗的平凡人,和推理拥抱的读书人,译有《礼诺谋杀案》、《二月三十一日》(远流)、《阿拉伯之夜谋杀案》、《三口棺材》、《鬼使神偷》、《妙手神偷》、《盲视》(脸谱)、《挖!墓穴的祕密》(皇冠)、《1222》(春天)、《直到你属于我》、《破碎的洋娃娃》(读瘾)和《布娃娃杀手》(马可孛罗),着有《寻找被诅咒的彩画》与《寻找传说中的奇人》(商周)等书。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