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到座位上后,他突然想起了乘坐中央线列车时的情形。当时他心中受到的打击令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而这打击也将影响他的一生。虽然坐在新干线和中央线上的感觉完全不同,但这次的事仍然是那件事的延续。
那件事将永远延续下去。
他明明那么恨杀害养母的凶手,而现在他也已经清楚犯人是谁。
“这算怎么回事啊……”他嘟囔着。
从那之后,这句台词就成了他的口头禅。
他突然想到——如果嫂子还活着的话,结果会怎样?
他觉得,这样其实就挺好。
列车经过名古屋,进入了关西。在这短短的十天之中,伊吹山的绿色以及关原上的风仿佛都改变了模样。
秋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近了。
但是比起前往东京与返回神户时省吾心情的变化,这种季节的变化已经不算什么了。
一直是省吾心中偶像的嫂子伸子,如今其形象已经完全不同了。这也改变了省吾自己。
在京都下车后,省吾又坐上开往新大阪的快速列车,返回了神户。他提着行李和包裹回到花隈的公寓,但这个时候三绘子肯定正在上班,没待在公寓里。
“才三点……”
放下行李后,他决定去趟公司。
“喂,听了可别惊讶,分店长辞职了。”
一到公司,小川就抓住省吾告诉了他这件事。虽然知道省吾的近亲适逢不幸,小川却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我在总公司听说了。”
“没意思,你已经知道了啊!”
小川好像很失望。
“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省吾问道。社长说不想把事情公之于众,可是省吾想知道职员们到底了解多少。
“完全不清楚。真是的,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旁边的野村皱着眉说:“好像也不是因为账目上有漏洞。”
小川一边用铅笔点着桌子一边说:“会不会是被挖到好地方去了?”
“一下子断了吧?”野村含笑说道。
“什么一下子断了?”省吾问。
“好不容易让分店长记住了自己,这下子那层关系全断了。真可惜啊,哈哈哈……你也一样。”野村冷笑着答道。
省吾突然怒火中烧,只能强忍着没有答话。这十天,作为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省吾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小本子。题目上写着:
辛亥革命军用资金私吞问题的真相与神户的关系
K大学副教授 山本国彦
山本副教授完成了论文,大概是看他不在就放到了桌子上。封面上还署名“赠叶村省吾兄,山本国彦”。
叶村鼎造被自己的儿子、儿媳扣上了毫无来由的罪名后,又被证明清白。省吾没有心情去读论文的内容。这篇论文到底该供在谁的墓前呢?康风的墓在新加坡,应该供在桥诘练太郎也就是吴练海和他夫人的墓前吗?因为康风顶替的罪名其实是属于他们两人的。
省吾将那个小本子塞到了抽屉里。
三绘子去银行办事了。省吾到公司的时候,她并不在办公室。四点过后,她才回来。
“哎呀,你回来了!”面对省吾,三绘子却像是外人似的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请您节哀顺变。”
“啊,谢谢。”省吾回答得含含糊糊。
在东京的时候,几乎每晚省吾都要给三绘子打电话。那种吊唁的话,三绘子已经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虽然在电话里说了很多,但是省吾一直没将嫂子自杀的真实原因告诉三绘子。
他心里暗暗决定——要将这件事深埋在心底。
他只跟三绘子解释说,嫂子失去了丈夫,觉得前途黯淡。
——还真是可怜。
省吾带着愧疚的心情听着电话里三绘子那略带忧伤的声音。人生伴侣之间本来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但是只有这件事是例外,他打算将这件事永藏心中。然而保守这个秘密令他无比痛苦,他心中无数次涌现出要将这沉重的秘密述说给他人的欲望。
但那终究是无法为之的奢望。
他必须负担着这份沉重直到天荒地老。
那一晚,省吾一直和三绘子聊到深夜。但心中怀着不能触及的沉重秘密,即使谈话的对象是三绘子,省吾也感到筋疲力尽。
三绘子关切地问道:“省吾,你好像没什么精神,虽然这也很正常。”
“是吗?”
自己的价值观已经被彻底颠覆。为了防止三绘子觉察出自己的变化,省吾一直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样子。
三绘子尽量找其他的话题聊,比如冈本分店长的事。
“冈本做得太绝了。”
三绘子知道冈本想要陷害省吾一事,这在两人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
“但是同事们好像都不知道这件事。”
“嗯,他们毫不知情……没有别人知道,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种感觉还真怪呢,好像身上背负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一样。”
“确实。”
的确是这样。而在那基础上,省吾又背负了一个连三绘子都不知道的世界,而且还是个无比沉重的世界。
京都的宅邸需要尽快处理掉。翌日,省吾下班后又去了趟京都。
植原已经搬到了近江的乡下。留在京都看家的富泽清江向省吾哭诉:“警察们简直太过分了。他们在我面前说上诹访那件案子的凶手是个女人……而且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恶狠狠的。”
省吾安慰她道:“他们说这番话也不是认为你有嫌疑。端酒壶的的确是个女人,警察那么说也有道理。”
“但他们问了我好多问题,还问我八月三日前后都做了些什么。”
“每个人都被这样盘查,我也被问烦了。”
“幸好当时卖我东西的人给我开了发票,所以我还记得八月三号去买过东西。别看平时发票没什么用,就因为上面记载了日期,在这种时候就帮了大忙了。”
省吾一边听着富泽清江诉苦,一边环视了一下会客厅。
与上次坐在这里相比,他现在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甚至连空气都好像换过了一样。当时他认为自己是这栋房子名副其实的主人,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了。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其实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的财产。自己是被硬塞进这间屋子的。
或许也可以想,反正这份财产没有继承人,他并不是将一个有着正主儿的房间强取豪夺过来。可即便这样想,他仍觉得郁闷。
省吾开口说:“我早晚会把这房子卖了。”
“老爷您要搬去哪里呢?”
“我暂时会在神户上班,打算在大阪和神户之间找个房子。本来像现在这样住公寓也挺好,但是养母留下的遗物太多……”
“您不是要结婚了吗?”
“再等等吧。”
“最好还是独门独户的房子。您还记得上次您答应我……”
“当然记得,我会处理好你的事的。”
和三绘子结婚后,省吾还是想两人单独住在一起。新婚夫妇中间不需要夹着一个多余的保姆。
“我儿子还小……”说完,富泽清江低下了头。
看到这一幕,省吾想到了嫂子。虽然两人的长相和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但是在身为母亲这一点上,两人却是相同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成了母亲,她们身上都会拥有共同之处。
“那就麻烦你帮忙管理一下公寓吧……总之,我不会亏待你的。”省吾说完,富泽清江点了点头。
之后,省吾又处理了一下不在家期间堆下来的事务,等到离开宅邸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来之前曾跟三绘子约好,“不管多晚,今晚都会回去”。等他回到花隈公寓时,已经接近十一点了。
省吾躺在榻榻米上,抬头盯着天花板。他什么也没想,可还是不自觉地深深叹了口气。
对于自己的体力他向来很有信心,一般情况下都不觉得疲乏。但是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他却从里到外地觉得疲惫不堪。当然,这种疲惫不仅仅只是肉体上的疲惫。
回到公寓后,省吾本打算去下三绘子的房间,最后还是作罢了。他想快些回到自己的房间,放松一下心情。
三绘子看到自己房间开了灯,应该就会上楼来,还是在楼上等她上来吧。
从东京带回来的行李还堆在房间的角落,旁边摆着那个包裹,包裹里是顺子画的“母亲之像”。躺了十分钟后,省吾坐了起来。他突然对那个包裹起了兴趣,他想看看那幅画。他打开包裹,取出了画框。现在想来,这个黑漆漆的画框本身就很不吉利。
——好像从一开始嫂子就被嵌进了黑色画框中。
省吾想到了嫂子的死状,心情阴沉了下去。
安眠药起作用后,她朦朦胧胧地看见墙壁上挂着自己的画像。她肯定觉得除了这个想要洗清罪恶的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自己待在画像之中。她的心中大概会想——我要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那个画像一定要跟自己一同消失。
躺下之后她应该正在合掌祈愿。看到挂在墙上的画像,她又放下了合着的双手,向桌子爬去,耗尽气力写下了“焚画于炎”,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省吾取出钱包中的那个纸片,陷入了沉思。他没告诉任何人这张纸片上的遗言。临死前还想着将自己的画像一同带到另一个世界,这是种无法言传的悲伤。要是让顺子知道了,她不知会有多难过。
顺子画的画像中,只有那双眼睛准确地把握住了母亲的特征。她用黑色的画笔画完瞳孔后,又用毛刷蘸水刷了一下,准确无误地勾画出了母亲那双朦胧的泪眼。
眼睛以外的部分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像了。不过只要眼睛像就够了,只要眼睛像,那就是嫂子的模样。
画框上的玻璃反射着灯光,使画像看起来很模糊。省吾想将画从玻璃中取出,拿在手中看看。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也想看看嫂子在黑色画框之外的样子。
省吾端端正正地坐好,将画框翻了过来。取下后板后,水彩画“母亲之像”就落在省吾的膝盖上。但是在那之前落在榻榻米上的却是一沓纸。说是一沓纸,其实也不过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被对折成两半的几张纸而已。
——这是什么?
省吾捡起了这沓纸。纸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的字棱角分明,略显生硬。从墨水的颜色来看字迹的年头有些久了。省吾对这笔迹有些印象。
这与他在法祥寺看到的信上的笔迹相同。信上告知了叶村康风的死讯,而那封信是叶村鼎造写的。这是叶村鼎造的笔迹。
十月十二日
因母乳不足,一郎夜啼甚凶。岛松医生说应格外注意第一个孩子,余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傍晚,坂田前辈至,一同商量了事业扩张一事,就原则问题达成一致。
看到第一页,省吾就明白这些纸是取自父亲的日记。
从喂养哥哥一郎母乳不足一事便可推出日记的年代。哥哥一郎生于一九一八年六月,如果是第二年的十月的话,自然不会有母乳不足的问题,也就是说这篇日记的日期应该是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二日,当时父亲应该是在新加坡。
省吾接着读了下去。
十月十三日
吉野从日本至,在南海阁讲国内情势。听闻大米骚动[3]事件,余无比心痛。后听说骚动也已平息,并无再次暴发骚动的可能,愁眉方展。是夜,去新桥医院探望康风。康风病情愈加严重。
十月十四日
仰光号带来了日本报纸,迫不及待阅读。执政者若能引以为戒,当可转祸为福。日本出兵西伯利亚,余心甚忧。
市场调查完毕,赶赴医院。医生说康风余日无多。然而康风貌似并无大碍,如常叙说故国往事。讲至唯一血亲之妹妹,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乃花隈艺伎,现已与中国革命家吴练海成亲,在中国生活幸福。并说,因两人同父异母,兄妹二人只交往短短数月。
一郎夜啼症状稍减。妻略有憔悴现已安心,晚上可早睡。
十月十五日
岛松医生告知,康风已病危。纵观新加坡城市,康风亲友唯余一人。急赴医院,康风话语已不完整,内容仍是其妹。话中得知,其妹芳名诹访子,夫君吴某于神户挪用革命资金。事发后,康风替罪逃至南洋。康风貌似狷介,实乃善人一位。不知此世尚有此等善人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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