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年。”罗丝说道。
她再次看穿了中垣的心思。
“这么说来,应该不是死于空袭啰?”中垣说道。
罗丝点了点头。
“父亲把这件事带进了坟墓……这也不能怪他。不管谁家的孩子,都无法接受自己的母亲是被烧死的事实。而一旦告诉孩子说母亲是病死的,等孩子长大成人了也就没法改口了。而且我父亲生前就不太喜欢说话……”
“说的也是。”中垣随声附和。
“可是,去年我在无意间知道了这件事。是我在去托里斯姑妈……就是我父亲的妹妹那里时得知的。”
罗丝将目光从海面上挪开,背靠着栏杆,转头看着中垣。
从船舱窗口洒出的灯光,朦胧地勾勒出罗丝的面庞。她眉宇间隐隐显露着一丝刚烈,但或许是因为朦胧的灯火,反而更加娇媚动人。
“当时我吃了许多安眠药,想要自杀,却被托里斯姑妈发现,狠狠训了我一顿。就是在她教训我的时候,不留神说漏了嘴的……当时姑妈说,她不想让我步我母亲的后尘……”
“安眠药和令堂,有什么关系吗?”尽管已经猜到了几分,但是慎重起见,中垣还是问了一句。
“就是因为当时她吃了药,才没能及时逃走的。我一直缠着托里斯姑妈才问出一些端倪来……”
“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吗?”
“据说当时我父亲因公出差了,而我好像被保姆带回她的乡下老家去玩了……就是六甲山后的那处温泉……”
“你是说有马?”
“对,就是有马。所以那天家里就只有母亲一个人,当时她睡得很熟,完全没有觉察到火……我们家当年好不容易才躲过了空袭,没想到……”
“真是太不幸了。”
“听了托里斯姑妈的话,我格外渴望能了解母亲的事。我那时吃安眠药是为了缓解内心的痛苦……实话跟您说吧,当时我失恋了……我想,母亲当年也一定是因为有什么烦恼才会吃安眠药的。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即便我这做女儿的开口询问,母亲生前的那些朋友也不一定愿意以实相告。因此,我想请中垣先生帮帮我。”
“令堂在您心中,一定是偶像一样的人吧?”
“那是当然。就是因为我连她的长相都不记得,才会在心中把她想象成一个很伟大的人。”
“可就算我出面调查,或许也会向你隐瞒调查结果的啊。”
“不管结果如何,请您一定要告诉我。我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足以应对任何情况。”
一艘渔船从“乌强号”的船舷掠过。在引擎和海浪声中,似乎有人正在高声叫嚷着什么,听不清,但毫无疑问那是久违的日语。
“现在想来,罗丝和蓝珀尔夫人说的日语,感觉不像是真正的日语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从中垣的心头划过。
“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啊。”中垣喃喃说道。
“您会答应我的,是吧?”
罗丝上前半步,凑到中垣的身旁,盯着他的脸,仿佛要把他看穿。
“我尽力吧。”中垣回答道。
罗丝连她因失恋吃安眠药的事情都对自己坦白了,自己又岂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就拜托了。我自己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罗丝说道。
“新学期是四月十日开学吧?不是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吗?”
“开学之前,我还得搜集一下有关我研究课题的材料。而且这件事和我父亲也有关。”
“令尊?”
“是的。1940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头一年,曾经发生过一起名为‘马歇尔事件’的间谍案。不知您对此是否有所耳闻?”
“这类事情,我还真不太清楚。换作是佐尔格事件的话,我倒还略有耳闻。”
“当时,国际间谍团伙在神户遭到检举,而一个名叫弗朗克·马歇尔的英国人在审讯中自杀了。我父亲也被拘留了一个月左右才释放。”
罗丝盯着远方陆地上的灯火,开始向中垣讲述起马歇尔事件的大致经过。她的语调和之前稍有不同。
罗丝的专业是亚洲近代史,主要研究的课题是西欧各国与近代亚洲之间的接触。对于一个英日混血儿来说,这样的课题再合适不过了。
马歇尔事件的影响力远不及佐尔格事件,但据说因为弗朗克·马歇尔自杀,真相就被埋葬在了黑暗之中,留下了许多悬而未解的谜团。
且不说这事与罗丝的父亲有关,光从学术的角度上看,她对这起事件也抱有浓厚的兴趣。不过从性质上来讲,这件事与她母亲的死稍有不同。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可他却说这事跟他无关。他与马歇尔相交颇厚,因而遭到了怀疑,但他却说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古董商,与间谍案没有半点关系—— 每次我问起,他都是这样回答的。”
“或许这事和他真的没什么关系吧?”
“可我却总觉得,事情不像他说的那样。”罗丝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间谍案啊……”中垣想起了自己的好友岛田良范。
从念佛教大学时候起,岛田对文学的兴趣就一直高于对佛教经典的兴趣。他整日捧着小说不忍释卷,还在同人杂志上发表过几篇小说。中垣起程前往印度之前,和他见过一面。虽然当时岛田已经在神户做了和尚,但他对小说似乎依旧难以割舍。
当时,以伊恩·弗莱明为代表的间谍小说正红得发紫。
“间谍小说必须具备真实性才行。我准备详细地调查一下那些实际发生过的间谍案,然后写篇小说。这必将是部杰作。”岛田曾晃着高大的身子,在中垣面前大谈抱负。
“或许,我有一个朋友正在调查这起事件呢。”中垣说道。
“您的朋友?”罗丝撩起被海风吹乱的头发。
不知何时,海风已悄然刮起。
“一个热爱小说的和尚。为了写小说,他曾说要去调查间谍案……他就在神户,或许也调查过您说的那起‘马歇尔事件’。”
“那正好。”
“总而言之,我会去见见他,找他打听一下的。”
“那就拜托您了。”
“起风了。”中垣伸手摁住被风吹起的衣角说道。
“咱们回船舱吧。”罗丝轻轻地拍了一下栏杆,转过身去,迈开了脚步。
她的脚步,与之前蓝珀尔夫人离开酒吧时的脚步是那样相似。她的每一个脚印,似乎都深深地印在了甲板之上。
中垣紧跟其后。他能感觉到,和她们相比,自己的步伐毫无任何意志力。
进了船舱,罗丝转头说道:“我这次到日本来,目的有三。其一,调查我母亲的事;其二,调查马歇尔事件;其三,治愈自己内心的创伤。”
她像是在发表宣言。
这番话,不光是说给中垣听,同时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但凡意志坚强的人,都会像她这样,不时反省自己。
中垣把罗丝送到房门外,然后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海面平静得感觉不到任何晃动。
中垣抓着走廊墙边上的铁扶手,叹了口气:“这油漆剥落的扶手,不久之后也将化作一堆废铁了吧……”
中垣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罗丝的那种强烈的意志力左右。此刻,从她的磁力中解放出来,他感到如释重负。如果不念诵一番经文的话,或许自己还会被吸入到另外的地方去。
不久之后,这栏杆就会被当成一堆废铁,拿去熔掉—— 这恰巧印证了有形之物终归于无的佛教人生观。
色即是空。
佛典中的“色”,指的就是物质性的存在。从印度归来,中垣就念咒似的在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词的语源——rupa。
中垣握着扶手并用手指轻弹着。无意间,他发现自己正在模仿刚才罗丝的动作。他不由得一惊,连忙缩回了手。
“为什么害怕罗丝的力量呢?”他暗暗问自己。
带着满心的失望和未卜的前程,中垣回到了祖国。罗丝那种强烈的意志力,不正是自己该学习的吗?之所以会害怕她,就是因为她是如此地耀眼。只要再稍稍忍耐上一段时间,自然会习惯的。
对中垣而言,答应罗丝帮忙调查其母亲的事,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或许还能从罗丝那一心向前的身影中,寻找出自己今后该走的道路。
“蓝珀尔夫人也说应该尝试一下。嗯,不如就积极地协助她吧。”中垣下定了决心。
翌日午后,“乌强号”抵达了神户。
“终于回来了……”竟然只有这么一点感慨,中垣不由得有些自哀自怜。
船驶入港内,缓缓靠岸,旅客们纷纷走上甲板。中垣站在蓝珀尔夫人和罗丝之间,眺望着神户的街市和大山。屏风般的六甲群山和建筑物都沐浴在阳光中,闪烁着白色的光芒。
罗丝用她那双茶色的眸子望着远方,轻轻咬住下唇。母亲的事和马歇尔事件正在她心中不停地翻卷着,一股活力即将漫溢而出。
蓝珀尔夫人的脸上,一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对她而言,自己已经踏上了贵人所在的土地。她的侧脸上洋溢着满足。
“难道我的心中,果真什么感觉都没有吗?回到阔别一年的祖国,我的感情就真的如此匮乏吗?”中垣暗暗责问着自己。
但不管如何责问,已经干枯的泉眼里,也涌不出泉水来。
“您那位住在神户的朋友来接您吗?”罗丝问。
“不,我没告诉他我回国的事……您呢?大学那边应该会派人来接您吧?”
“我也没有告诉他们我乘坐的船名。因为之前我一直都在随性四处旅行。”
“蓝珀尔夫人,您的那位贵人呢?”中垣问右边的蓝珀尔夫人。
蓝珀尔夫人静静摇头道:“那位贵人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在港口见面,一点儿气氛都没有。而且我还得为行李和各种手续忙活上一阵子吧?反正迟早都能见面,又何必赶在一时呢?改日再悠然相见,岂不是更好?”
[1]香港:此时仍是英国殖民地。中国政府于1997年7月1日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并将其设立为特别行政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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