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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摇曳的烟


到了姬路车站,看到姬路城亮晃晃的白墙,罗丝才惊觉自己做了一个白日梦。


北杉诊所不难找。


姬路曾经遭受了空袭,因此,即便是最古老的建筑,也不过二十年的历史。不过北杉诊所却像是明治时期的建筑,它无视现实生活带来的影响,鹤立鸡群,庄严独特。


诊所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子—— 午后休诊。


罗丝摁了门铃。


一位白衣女子来开门,并把罗丝迎进了诊所。


诊疗室和候诊室里光线充足。走到走廊上的直角处,向左一转弯,光线突然暗了下来。那气氛,和罗丝的心情一样。


会客室里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外边建了一个看似仓库的屋子,使得会客室里采光更差。这屋子白天都需要照明,而此时却没有开灯。


“请稍等片刻。”说完,白衣女子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绅士走了进来。


“我就是北杉。”


说着,那位绅士在罗丝面前坐下来。他应该还不到六十岁,但几乎已经是满头白发,看起来很苍老。在此之前,罗丝从未见过谁的表情像他这样阴暗。他既没有皱眉,也没有瘪嘴,但周身缠绕着一股阴郁的气息。


“这人好可怕……”这就是罗丝对他的第一印象。她为自己到此造访感到有些后悔。


“我是罗丝·吉尔莫亚。初次见面……抱歉,百忙之中打扰您……”


罗丝好不容易才和对方点头致意,算是打了个招呼。


然而对方并没有回礼,只是盯着她的脸。


一种恐惧霎时爬上了她紧绷的心弦。随后,一股反抗的力量涌上来。


“怎能输给你!”


罗丝顶住了对方的凝视,同时也凝视着对方。渐渐地,她发现之前那种阴暗的气氛并非来自对方,而是另有发源地,而他不过是沾上了那种阴暗罢了。


“你还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北杉医生说道。


他的声音,比电话里更加深沉阴郁。


“我听说,您和我母亲很熟。”罗丝说。


北杉医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罗丝,半晌,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想了解你母亲的事呢?”


这虽然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问题,但北杉的声音透露着一种威严,使罗丝不敢怠慢。


罗丝本想说“因为我想了解自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种话,难免使人觉得有些装腔作势。不,与其说是装腔作势,不如说是敷衍了事。


“因为我对母亲一无所知。”罗丝回答道。


“你在电话里说,想了解你母亲的内心世界?”


虽然北杉的话没有半点儿抑扬顿挫的感觉,但已经深深地浸入到了罗丝的五脏六腑之中。


“是的。”罗丝模仿着对方的语调,沉着声音回答道,“之前我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我母亲的事。只是就算把那些都串起来,也难以探究我母亲的内心世界。”


北杉医生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笑了。


罗丝吓了一跳,这种冲击,简直比第一次看到北杉冷峻的脸更强烈。


“再也没有比你母亲更单纯的人了。”北杉医生说道。


“是吗?”罗丝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你想打听那些我没告诉警察的事情,对不对?你觉得,那些事能够反映出你母亲的内心世界,是吧?”


“是的。”


“我没有告诉警方,你母亲的恋人是谁。”


“我知道名字。”罗丝并不想触怒北杉医生。她这么急切,其实是在敦促自己。


“是吗?警方好像在怀疑我和你母亲的关系。”


“那个人不是您,而是今村敬介,对吗?”


“你已经知道了?”


“其实我只知道他的名字。”


“还在金泽的时候,曾经有三个高中生喜欢你母亲,其中之一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今村。还有一个人叫伊泽……”


“伊泽先生?……之前我在金泽见过他。可是……”


“你见过伊泽?哈哈,估计他不会在你面前提起这些往事……还有一个人就是我了。我是三个人中最先给你母亲写情书的。”


“哦?”罗丝看着医生。


哪怕说到了浪漫的情书,北杉医生的表情也依旧和之前一样严肃。洁白的牙齿,银白的头发—— 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异常奇怪。


“你母亲最后选择了今村。当然她有许多理由。选择恋人,原本就像一场竞选会吧。或许是不甘认输吧,我总觉得,当时我们三个各有长短,难分伯仲,你母亲也很难抉择吧……”


……


罗丝什么也没说,两眼紧盯着对方。这种时候,眼神比言语要管用得多。


“念高中的时候,我们都相信自己有三分之一的希望……高中毕业后,应该说我的条件是最有利的,因为他们两人都到京都去念大学了,只有我留在金泽。可久子……你母亲却突然选择了今村。这让我和伊泽大吃了一惊。”


说到这里,北杉顿了顿。


“今村家破产了,父母相继去世,交不起学费,而且他自己也患了重病……你母亲对我们三人的爱原本是平等的,但是突然间失去了平衡。当时你母亲离家出走,去找今村……你明白吗?”


“是同情?”罗丝深呼吸了一口,问道。


北杉睁开眼睛,微微地笑了笑:“光是‘同情’两个字,无法准确诠释这种感情……在无聊的金泽,在沉闷的孔雀堂里,你母亲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这样的比喻似乎不太适合……她是想引爆自己,点燃灵魂,尽情燃烧。没错,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愿意接受她这团烈火的人,需要她存在的人,必须是没有任何羁绊、无限寂寥的人。‘寂寥’这个词,你明白吗?”


“寂寥?……好像有点儿老。是寂寞的意思吗?”


“寂寞而冷淡……遭遇惨淡的人。只有那样的人,才需要炽热的火球。当时你母亲的性格,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让人觉得头痛。或许,她是凭借本能才找到了能够接受火球般的自己的地方。对于我和伊泽来说,这团火实在是太过炽热、太过耀眼了。那个火球最终滚落动了今村身边……应该说是恰得其所吧。”


“火球滚落……”罗丝重复着北杉医生刚才的话。


“水往低处流,火球也有它自己的轨道……是它温暖了今村冰冷的心。为了守护今村,它一直不停地燃烧着。我不知道你对你母亲有何感想,不过老实说,你母亲嫁给你父亲,并不是因为爱情。或许你觉得,你父亲很可怜……”


“她是为了今村先生,这一点我已经有所觉察了。”


“是吗?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那个火球一直燃烧着,但到了后来,光只是燃烧已经无法温暖今村了。今村的病情日渐恶化。火球开始悲鸣,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芒,甚至开始冒烟。你母亲再也无法提供鲜红的火焰了。她必须想办法从其他地方调集热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是指钱?”


“的确。从道德上来说,这种做法确实是个问题。但是,对于你母亲来说,这不过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对,只是一道算术题罢了。而且,她并没有欺骗你父亲。从一开始,她就向你父亲坦白,她有一个重病在身的情人要照料。而你父亲也答应了。”


“我父亲那么爱我母亲吗?”


“当然,如果不是那样深爱她,也不会和她结婚了。化作火球的女子,真的很美。她在京都时,我也曾见过她。当时我就觉得,她比之前在金泽的时候更美了。不,不是美丑的问题,而是魅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者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美。而你父亲,就是被她这种美所俘虏的。我听说,你母亲在京都的古玩商手下做事时,吉尔莫亚每天都会去京都,不管有事没事。”


北杉医生说话时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停顿也渐渐多起来,似乎有些累了。


罗丝不忍心让他这样一直说着。


“或许我父亲是真的很爱我母亲吧。”她说道,“可是,姑且不论道德方面的问题,这样的婚姻本身也不正常。它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纠缠不清。”


“你是说鲁桑太太吧?”说着,北杉用手摸摸额头。


“我父亲爱过鲁桑太太吗?”罗丝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听你母亲提起过这事……当时你母亲断言说,吉尔莫亚根本就不爱鲁桑太太……”


“她这么自信?还是说,只是她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


“虽然你母亲不爱吉尔莫亚,但一想到吉尔莫亚所爱的或许另有其人,她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


“虽然有些自相矛盾,但我能够理解她这种心理。”


“你母亲为这事烦恼了很久。当时,她一边向我吐苦水,一边整理头绪,最后得出了刚才我提到的那个结论。也就是说,她认为鲁桑太太和吉尔莫亚不过是工作伙伴罢了。”


“当时鲁桑太太也在做和古玩有关的工作吗?”


“不,不是的。你父亲的另外一个身份,好像是谍报的要员。”


“啊?果然如此啊……”


“你也知道吗?”


“嗯,我知道父亲和马歇尔事件有关。”


“因为证据不足,后来你父亲就被释放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说句实话,我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北杉医生右手抚摸着膝盖,坐直了身子,似乎有些紧张:“罗丝小姐。”


“嗯?”


听到北杉叫自己的名字,罗丝也条件反射般地端正了坐姿。这是北杉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罗丝小姐。”北杉医生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当然,有些你不必知道的事,或者说你不该知道的事,我就不说了。”


“您尽管说吧,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尽量保持镇定的。”


“是吗……”北杉看着罗丝,眼中闪烁着奇怪而温柔的光。


“是怜悯吗?”罗丝想。


而后北杉讲述的事情,对罗丝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但是,就像罗丝之前所说,她对自己的承受能力很有自信。


北杉医生扭过头去,目光落在装饰柜上的小花瓶上。


罗丝看着他的侧脸,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暗忖:“为何他的表情总是这样阴暗?”


“你已经知道,你父亲生前是英国的谍报员了吧?来日本之前,他在上海,表面上做着古董生意,暗地里却是在搞间谍活动。结婚后不久,你母亲就发现了这件事。你母亲总是很敏锐。”北杉依旧扭着头,避开罗丝的目光,继续往下说着……


罗丝的母亲得知丈夫是间谍,很是烦恼,便跑去明石医院找北杉倾诉。北杉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让她试着说服吉尔莫亚暗中帮助日本。


西蒙·吉尔莫亚对妻子一片痴心,所以很快就成了一名反间谍。


至于国际谍报组织后来都采取了些什么措施,北杉和罗丝的母亲自然不得而知。但是,自从西蒙·吉尔莫亚投靠日本,他与克拉拉·鲁桑就变得亲密起来了。


克拉拉·鲁桑是寡妇,或许是为生活所迫才被日本收买的吧。罗丝的母亲也曾说鲁桑是间谍,所以想来这事也不会有错。


对于马歇尔事件,罗丝的母亲不曾细说,大概是因为她自己对那件案子也所知不多。不过马歇尔事件之后,西蒙与鲁桑太太更加亲密了。


尽管罗丝母亲一直相信丈夫对鲁桑并非真心,但内心依然不能平静。她开始憎恨丈夫,同时,对克拉拉·鲁桑也充满了敌意。


“实在很恐怖。那时,我听你母亲讲她对鲁桑太太……还有你父亲的怨恨,总感觉脊背发凉。”


北杉医生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装饰柜的花瓶,仿佛把这段遥远的爱恨情仇寄托在了那只花瓶上。


母亲的烈性,远远超出了罗丝的想象。她心里明明爱着今村,却无法容忍丈夫出轨。


“怎么会这样……”罗丝垂下了脑袋。


她觉得,母亲站在一个伸手根本无法企及的地方。她原本还想象着能扑到母亲怀中去撒娇。一直以来,她追寻母亲的温暖,描绘母亲的形象,也是出于这样的愿望。但如今,她刚碰到母亲,便像触电一般,强烈地感觉到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