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丝把心思全都倾注到了备课上。如果不这么做,盘踞在心中的那个妖怪,就会再次令她心神不宁。
诹访山位于神户中心街道的最北端。进了登山口,沿着斜坡走上五分钟,就是诹访山公园的广场了。
为了纪念金星的观测者法国人扬森,广场上立着一块圆柱形的石碑。也有人认为,虽然纪念碑建在公园里,但实际上进行观测的地方,是在更高的展望台上。
金星观测纪念碑背后的小山丘上,有一块胜海舟[2]亲笔题写的“海军营之碑”。那是当年坂本龙马[3]担任教头时,为纪念幕府海军操练所而设立的石碑。
沿着小山丘绕行,很快就看到了诹访山神社。争相怒放的樱花,宛如一幅倾斜的画卷,从神社内侧一直延伸到瞭望台。坡地起伏,密密层层的樱花一簇挨着一簇,相互推搡着,堆叠着,绽放着。
这里的樱花面积不大,不是最佳的欣赏之所。因此,游客也寥寥无几。
“赏樱的地方大多都很嘈杂,这里倒是挺安静的呢。”中垣也是头一次到这里来。
“山下小姐介绍的地方挺不错的呢……蓝桉楼附近的深田池,樱花虽然有名,但听说这个时节那儿人山人海的。”罗丝抬头望着樱花说道。
“你知道‘美食胜美景’这句话吗?”
“嗯……好歹我在日本待到十四岁啊。”
“现在是‘美酒胜美景’了。但凡赏樱,总是免不了大醉一场。”
“为什么日本人这么喜欢樱花呢?”罗丝想起自己讲课的主题,便问道。
“当然是因为漂亮了。”
“其他的花也很漂亮啊。而且,我觉得这些樱花开得太烂漫。日本人不是喜欢淡雅有韵味的东西吗?”
“或许也因为它稍纵即逝吧。倏然绽放,倏然凋零。日本人欣赏的就是樱花这短暂而绚烂的生命。”中垣回答得很流畅,似乎早就料到罗丝会这样问了。
“你是说日本人没有耐心?”
“是啊。日本四季分明,国土狭长,随处可见青山绿水。和连走几天都只能看到麦田或沙漠的大陆不同,日本几乎没有看不到山的地方,不是吗?这也使得日本人形成了一种无法忍受单调的性格。”
“要是让日本人去沙漠走上十天的话,可能会发疯吧?”
“无法忍受。至少,无法像生活在大陆上的人那样有忍耐力。”
“眼前的景色稍纵即逝……嗯,如果樱花一连开十几天的话,也会让人觉得厌倦吧。”
一片花瓣轻轻飘落在罗丝的肩上。
中垣凝视着那片花瓣。只见那片淡粉色的花瓣从钴蓝色连衣裙的肩头上,沿着她的身体,轻轻滑落到她脚边。
不知为何,罗丝似乎一直把兴趣集中在樱花上。
“日本人好像特别喜欢植物。比起养猫养狗来,人们似乎更喜欢种花种草,连狭小的阳台都摆满了盆栽。而且,日本人的家徽也都以植物为主。而欧洲王室的徽章以及盾牌上,多是狮子或者老鹰等动物。”
“确实如此。”中垣随声附和着。
其实,他更在意的是罗丝今天似乎话很多。
“她是想要忘记些什么……所以,只要找到合适的话题,就一直揪着不放。”中垣猜测道。
中垣觉得,虽然自己不擅辞令,但在这种时候,也不得不充当罗丝的聊天对象。
“欧洲人是游牧民族,他们习惯与动物相处。而日本人是农耕民族,每天与植物为伴,所以对植物有着更深厚的感情……”
说着说着,中垣回想起了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日子。在给学生们讲社会学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还有这样的说法……真有趣。”说着,罗丝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往上写了几笔。
中垣这才记起来,她是一名研究者。
对话中断了。
两人肩并着肩,慢步走在樱花树下。
中垣琢磨着应该和罗丝聊点儿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一边在心里寻找着话题,一边陪着罗丝漫步。
“去广岛看看吧。”罗丝突然说道。
“广岛?到底还是……”
今村就在广岛养病。中垣猜测,罗丝最终还是决定去见今村,是为了了解母亲。
然而,罗丝推翻了中垣的猜测。她用强有力的口吻说道:“广岛是日本现代史的关键。到那里去走走,应该会对我的研究有所帮助的。”
对研究日本现代史的学者来说,原子弹爆炸地的确充满了吸引力。但是当她说出“广岛”这两个字的时候,潜意识中应该会联想到今村吧。
“也是。”中垣回答道。
这个问题来不得半点儿含糊。
“我打算五月以后再去。”罗丝说,“这个月才开始上课,比较忙……反正也不是特别远,我想就在那边住一晚,做个短暂的旅行。你下个月有时间吗?”
罗丝觉得这样的邀请很自然,但中垣却欣喜不已。
虽然到目前为止,工作的事尚未尘埃落定,但是只过一夜,应该没什么关系。于是他回答说:“随时奉陪。”
飞舞的花瓣,停在罗丝栗色的头发上。
中垣停下脚步,说道:“花瓣落到你头发上了……”
“是吗?帮我拿一下吧。”
中垣正要伸出手去,罗丝却自己靠了过去,依偎在他身上。
“你似乎有心事啊?”中垣左手环着她的腰,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
“你看出来了?”罗丝抬头看着中垣。
“从姬路回来后,你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北杉医生那里,发生什么事了?你听说什么了?”
“从北杉医生那里打听到的情况,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
“不,你有心事……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罗丝摇头:“北杉医生的表情很阴暗,我觉得有些害怕……这事好像已经跟你说过了。”
“就因为他表情阴暗?……嗯,我不信。”
“难以相信吧?……其实,我自己也无法相信。”
中垣紧贴着罗丝的脸。或许是觉得难以承受中垣炽热的目光,罗丝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抖着。
“她心里很痛苦。”
可是,她似乎并不打算向中垣倾诉内心的痛苦。或许,她的心结只能由她自己去解开,旁人无从插手。
中垣柔声问说:“我能做些什么吗?我知道你很苦恼。”
罗丝依旧闭着眼,摇摇头道:“聊点儿其他的吧?”
中垣点点头。不过罗丝闭着眼,看不到他的动作。他伸出右手,捻起落在她头发上的花瓣。但几乎就在同时,另一片花瓣又落到了她的脖颈上。
“这樱花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就爱往你身上掉呢。”他往罗丝的脖子上轻轻吹了口气。
花瓣从她的脖颈上飞走,但立刻又落到了她的肩上。
“看,它舍不得离开你呢。”
他用指尖轻轻在她的肩上掸了一下。
罗丝睁开了眼睛道:“这么执着?”
“纠缠不放。”
“这样的樱花是不是不够利索?”
罗丝突然提高了嗓子,声音尖得连中垣都吃了一惊。她也觉察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露出笑容。
中垣看到她僵硬的笑容,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就像中垣能猜出罗丝的心思一样,罗丝也能反射性地觉察中垣的内心,于是她哼起了《花儿哪儿去了》。
等她哼完,中垣说:“我来告诉你花儿去哪儿了吧。”
“好啊……那些花儿,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是被少女给摘走了吗?”
“被摘走那就没办法了。若是没被摘走,就会像这些被风吹落的花一样,化作泥土。春天的土泥。”
“化作春泥……然后呢?”
“然后就变成樱花树的肥料,再次孕育出新的花朵来。”中垣想起了中国清代诗人龚自珍的诗句——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自己化作肥料……”
听到罗丝的喃喃自语,中垣猛然打了个寒噤。因为她的母亲也是牺牲了自己,养活了爱人。她是否把母亲和樱花联想到一起了?
两人默默地走在樱花下。
有些赏花者在地上铺了塑胶布,然后躺在上面。中垣搂着罗丝的腰,从那些人身边走过正如中垣担心的那样,春泥的话题,让罗丝想起了她的母亲。走着走着,她突然开口说道:“去广岛之前,最好先调查一下今村具体在什么地方吧?”
“嗯。”
听说今村的病情严重恶化,中垣甚至担心他能否活到下个月。
想要真正了解罗丝的母亲,今村敬介是最关键的人物。
罗丝那么渴望了解母亲,也知道今村就在广岛,按她的个性,本该立刻去见今村的。至少,在见过北杉医生之后,她应该马上展开下一步行动。但不知为何,她好像突然失去了热情。
“这也难怪。”
中垣心想,或许是因为挖掘出来的过去,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吧。
无论如何,罗丝和父亲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她早已觉察到父母之间没有爱情,却没有料到两人竟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如果非要让她选择其中的一方的话,她还是会站在父亲这边吧——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削弱她了解母亲的热情。
如果访问北杉医生的情况真如罗丝所说的那样,那么令她最受打击的就是父母失和。
“除了这一点,似乎还有其他原因……”
尽管中垣心里有这样的感觉,但他认为自己不该再继续深入她的内心。
“我让岛田去查吧。”中垣说道,“有个叫吉冈二郎的记者,对马歇尔事件很清楚,我通过岛田向B报社打听到了他的住址。”
“哦?是吗?”
刚到日本的时候,听到这样的事,罗丝恐怕早就两眼放光了。而现在,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个人在熊本。我已经写信给他,请求他告诉我事件的详细情况。”
“后来呢?”
“我昨天才写的信,现在还没有回音。”
“他要是回信了,就给我看一下吧?”
“嗯,没问题……”
一个戴着黄色棒球帽的小学生活蹦乱跳地从两人身边跑过去。
“真可爱。”罗丝望着小学生的背影,目光中散发着一股热情。
“她果然刻意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事情上。”中垣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1]檀越:指“施主”,即施与僧众衣食,或出资举行法会等的信众。
[2]胜海舟(1823~1899年):江户时代末期至明治时代初期的政治家、旧幕臣中的代表人物和开明派、幕府海军的创始人。
[3]坂本龙马(1836~1867年):日本明治维新时代的维新志士,倒幕维新运动活动家、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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