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同年12月,程沛仪在拔牙时感染败血症,不久便传出了病逝的消息,日方对程沛仪的工作,就此画上句号。程沛仪终究没当上“汉奸”,重庆国民政府则大肆宣扬,说是程老将军在日方的威逼利诱下不妥协,至死不做卖国贼。谁能相信真相恰恰相反,程沛仪一头热要做首席,倒是日方苦于如何应付……
先前也曾提及,“二战”期间,日方政府的方针、政见缺乏一贯性,且对政局不够敏感,常固执守旧,一条路走到黑。就拿程沛仪来说,单花在他身上的经费,便超出预算几十倍。为了拉拢这么一位空有虚名的旧军阀,他们便可做到废寝忘食。至于笼络工作中的贪污、贿赂,一桩桩见不得人的交易,便没必要一一追究了。
但即便如此,程沛仪在这时间点上暴毙,坊间谣言还是将矛头指向日方政府,官方出具的死亡证明也难以辟谣。
“程沛仪的工作”章节至此完结,当页左上角还附上了一张程沛仪生前的照片。端正的国字脸,衬上两缕整齐的八字胡,尽显威严。
作者今田竹夫笔下的程将军其人未必光彩,若非必要,还是不要给程纪铭看。细看之下,程纪铭与照片里的程将军还真有几分神似,毕竟是祖孙。
3
一行研究员眼下的主要工作,便是在大学和旧书店间来回跑。一想到马上又可以与广桥清志共事,律子便忍不住笑意。同时,她还有一丝担忧,与广桥独处时,她便把控不住自己的情感。律子决定今后尽量少与广桥独处。但无奈造化弄人,这还没过几天,研究所便收到神田“古林书店”出售已故大久保博士藏书的消息,上面安排律子与广桥去调查此事,律子不忘邀周建平同行:“我们要出门办事,你要不要一起来?”
“算了,我今儿打算跑神田的讴古堂一趟。”周建平近来在调查廖龙昇的事情,顺便追踪周家所售艺术品,但迟迟没有进展。直到昨晚,他才查到数件艺术品的下落。其中,便有讴古堂。只是有一个问题:这家讴古堂开业于战后,而周家的对日贸易,在战争结束后便中止了。
“巧了!我们要去的便是神田!快去准备一下,咱一块儿去!”
周建平闻之大喜,他本打算先佯装顾客去探个虚实,有伙伴同行,自然求之不得:“太好了!我正愁要‘独闯虎穴’呢!”
广桥还不明就里,律子一路给他概述事情的始末,没说到的点,周建平再作补充说明。广桥听完之后问道:“也就是说,你打算自己去查明真凶?”
“廖老的死,我也有责任,若袖手旁观,我会良心不安的。”
“案发在神户吧?你来东京做什么?”
“是的,案发现场便是研究所赞助财团日方总经理的宅子。但这不代表凶手就是神户人。相反地,就现状来看,凶手更有可能是东京这边的人。”
“有何凭据?”
“廖老这趟赴日出差,主要是到东京公办,神户那边只是暂时落脚罢了。再说了,日本的收藏家、古玩店铺,可都集中在这里。”
“有道理。那周兄有把这些事告知警方吗?”
“还没有。”周建平有些心虚。
“为什么?”
“事关我周家声誉,还是谨慎些为好。”周建平道。
“周兄要维护家族声誉,我可以理解。但就怕这样下去警方那头毫无头绪,无从下手。”
“道理我都明白,但再难,也得硬着头皮上。”看样子,周建平是打算代替警方出手了。
“周兄,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你方才说要维护家族声誉,但你先前却让廖龙昇先生整理赝品的名录,还打算公之于世?此举,不是更伤家族声誉吗?”
“我要公之于世不假,但不打算承认制赝的事实。”
“这要如何实现?”
“我已经和香港首席古玩鉴定家张百峰老师打过招呼了,他表示谅解。我打算委托他来一一指证这些赝品。”
“哦,我明白了。如此一来,令尊非但不会受到业界谴责,还会成为被赝品蒙蔽的受害者之一,高明!”
“制赝虽是行业大罪,但人非圣贤,孰能无错?知错能改,便是难得了。”这套歪理,周建平也只能用来说服自己了。
“话又说回来,你是怎么查到讴古堂的?”
“我自打到东京那天起,便每日奔走于古玩、艺术品店铺之间。张叔先前便有交代,遇见有趣的玩意儿,不用犹豫直接买下来。就这样一来二去,我倒是成了他们的贵客。昨晚,我从银座某家古玩店的老板那儿打听到了讴古堂这个名字!而且还得知,讴古堂眼下藏有两件从周家购得的藏品!”
“但眼下廖龙昇已去世,怕是没办法辨认这两件藏品的真伪了吧?”
“唉,正如你所言。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线索,不去碰碰运气怎么行?若是真品,我替张叔买了,也算不虚此行。”
三人一路攀谈,不知不觉地,讴古堂便在前方不远处了。广桥忽然视线一凝,讴古堂大字招牌下,站着一对男女,两人转身朝路对面走,没有看见身后的三人。广桥心中不禁疑惑:“那不是西野锭助的独子西野纯吗?她身边的女人是……三村惠子?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4
讴古堂坐落在一栋古旧建筑的一楼,招牌背后,便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律子与周建平一踏入店铺,便一心投入在陈列柜中的文物上。广桥清志则装作被硬拉来的外行人,随意地向店家搭话道:“您住在楼上吗?”
广桥有心要帮周建平一把,再者,他对方才出现的二人也颇在意。
“不是,我只租用了一楼。”店家大约六旬前后,戴着一副老旧的单镜片。
“这栋建筑倒特别得很,楼梯在外面,这上楼下楼的,不会给里头的人添麻烦。”
“不会添麻烦?这二楼,就住着个麻烦!”店家语气中隐藏着愤怒。
“哦?二楼租客怎么了?”
“我也是倒霉,这二楼的家伙,隔三岔五就要发一次疯。这栋楼有些年头了,可经不住他这样折腾!”
“这楼上,究竟住着个什么样的人?”
“就一画痴,妄想要出道做画家的画痴!”话说到这份儿上,这二楼的租客就是西野纯了,他显然不受邻居待见。
广桥刚要继续打探,周建平问店家:“老板,这幅郑板桥的真迹,在您店里摆了多久了?”
店家狐疑地看了周建平一眼,语气不善道:“这位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特别的意思,就是觉着眼熟,随口一问罢了。”
“您在其他地方见过这幅画?”
“在哪儿呢?具体的地点倒是记不清了。”周建平单手扶额假装在思考。
所幸店家没有起疑,撇了撇嘴,答道:“告诉您也无妨。这幅郑板桥的真迹,是我从某位政客手中淘来的,他为了筹集选举资金才忍痛割爱。至于是哪位政客,恕我不能透露。”
周建平把视线转回陈列架,心里开始拟定第二套方案。广桥趁机继续刚刚没问完的话题:“您方才说楼上那位租客隔三岔五便闹出很大动静?”
“谁知道他在搞什么鬼。这栋楼虽是钢筋水泥建筑,可经不起他那般跳上蹿下!别是脑袋有问题吧?”店家越说越气愤。
“哈哈,您也知道的,搞艺术的人嘛,脑回路总是跟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
“您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我在这行也摸爬滚打半辈子了,什么样的艺术家没见过?就楼上这位,也敢称自己是艺术家?恕我直言,他就不是搞艺术的命!当然了,我和他没什么来往,反正,就是看他不顺眼。”
店家越说越气愤,接着道:“您说说,什么样的人最招人讨厌?在我看来莫过那种认为任何问题都能用钞票摆平的人了。这毛病不改,妄想成为艺术家?首先,道德就不过关!”
“哦?楼上那位是这样的人?”广桥对西野纯其人的好奇心愈发高涨了,光顾着打探,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
“可不是吗?有一次,他在楼上闹。我好言上去提醒,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他问我,一晚不睡,损失多少钱,他赔……我当时被气糊涂了,故意说‘一晚两千万,你赔得起吗?’他竟然叫嚣说区区两千万,他赔就是……”
“然后呢?他真的出钱了?”
“怎么可能!那家伙当时醉得不省人事,说的全是醉话!倒是他老婆像是个正经人,在一旁连连向我道歉。”经店家一通绘声绘色的描述,广桥算是把西野纯其人的秉性了解了七八分。
这时,周建平再次展开攻势:“老板,您这幅董其昌的墨宝,我貌似也在其他地方见过呀!”据银座古玩店老板提供的名单,这幅董其昌的墨宝,和方才郑板桥的画作,都是从周大章处购得的。
店家瞥了周建平一眼,冷冰冰道:“我只能说,这幅墨宝,是与方才那幅郑板桥的画作一同购来的。其他的,恕我不能多言。”
见对方态度如此,周建平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于是三人又停留了片刻便出了讴古堂。周建平强颜欢笑地安慰起两位同伴来:“这老头口风紧,但咱可以自己查。再说了,他也不是一点儿没透露。两个月前,参加选举的政客,调查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好多不是吗?”他这话倒不假,至少,不是毫无头绪了。
5
当晚,赴京出差的小杉顺治,在赤坂的某家餐厅宴请东方研究所四人。
周建平等人抵京后,便一直暂居在酒店。小杉这趟出差的任务之一,便是解决研究所成员的宿舍问题。他在四谷看中了一套便利的公寓,当即便和房东签下了三套房间。
三人虽是同事,但在工作之余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会尴尬。细心的小杉也考虑到了这点,特意签了三个不同楼层的套房。于是,他将程纪铭、律子、周建平分别分配在二楼、三楼和五楼。不得不说,月租三万五千日元的套房,就一个人住,确实是奢侈了些。由于三人还未确定会在东京驻留多久,公寓暂由Golden Line租赁,即便三人中途离去,还可以用作高级船员的宿舍。
宴席上,小杉将此事告知三名研究员,并约好明日一同去看房。他拍胸脯道:“鄙人选的房,保准诸位满意!”
周建平欣喜道:“小杉经理客气了!我苦日子过惯了,只要给我张床,哪儿都睡得!”
“那宿舍的问题便解决了,接下来,便是选个办公场所了。前些天,舟冈小姐说的那栋御茶之水的白色大厦,我去踩过点了,很不错!地方宽敞,交通方便。若诸位没异议,我便去跟进了。”
律子闻言,偷偷扫了广桥一眼。起初给她推荐这个地方的是广桥没错,但眼下他似乎对研究所入驻热情不高。小杉也瞧出了广桥的异样,问道:“广桥先生,您有什么建议吗?”
“我随便。”广桥道。
广桥语气中的那一丝苦涩,没有逃过律子的耳朵,她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位师兄了。这时,律子的余光瞟见身旁的程纪铭端起酒杯,不由奇道:“老程,你竟然会喝酒?”
自从登上Eagle号,几个研究员同席可不止一次两次了,律子从未见程纪铭碰过酒杯,还以为他滴酒不沾呢。程纪铭听律子这么说,微微蹙眉,把碰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了回去,苦笑道:“唉,也是,不喝。”
一旁的周建平说话了:“律子,你这话说出口,再香醇的美酒,老程也不敢碰了。”
“为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这个嘛……”周建平向程纪铭递去一个眼神,貌似是在问对方能不能说。
程纪铭也不用他人说了,自己解释道:“说了不怕律子小姐笑话。其实呢,我是个酒鬼,一沾着酒精,便没完没了,若喝高了,还会出尽洋相。有时就想小酌两杯,最后都喝个酩酊大醉。所以呀,我举杯前都得斟酌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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