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种生物,真的能在一夜之间改头换面,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要是说,只是为了躲避追捕,换一身行头也就足够了,真有必要做到改头换面、改名换姓的地步?他甚至开始蓄发留须,眼下只有稀稀疏疏的胡茬儿,但不出几日,怕是研究所同事也认不出他了。
另外,程纪铭还顺着敏子对自己的称呼,换了个日本名字——寺内吾郎。他这段时间在大阪市内的旅店登记,用的全是这个化名。
程纪铭看了眼手表,思索下一步玩乐计划。首先,十点半要去Itami夜总会找陪酒女裕子赴约,要杯白兰地,等过了十一点再告辞,到周边的摊位去小酌数杯。很好,就这样办。
程纪铭活了半辈子,还未这样纵情声色。最初,他还有几分负罪感,但来大阪才五日,便就熟门熟路了。怪不得都说由俭入奢易,程纪铭甚至开始怀疑这才是自己的本性了。常年的学者生涯,说好听些,给了程纪铭超越其年纪的老成。他年近天命,但这几日流连夜店,竟有陪酒女误以为他只有四十前后。
且不说陪酒女是否在刻意讨好,程纪铭本身也觉得自己改名换姓后,仿佛重拾青春一般。即便没有陪酒女说的那样夸张,至少是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几岁的。
程纪铭又看了眼时间,十点还不到,步行至Itami不过十五分钟,时间尚早。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整整三天没有联系周建平了。
酒色误事啊……程纪铭颇自责,但回头想想,这也是改头换面的一环。但媒体迟迟不公布案件进展,这让程纪铭难以释怀,他还是先回到酒店房间里,拨通了周建平的电话。
数声等候音后,有人接电话了。
“这通电话可让我久等了!老程你这阵子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久才联系我?”
“这就久等了?距上次联系,才过去三天吧?”
“才三天?你可知道我有多着急?”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和案件有没有联系,你猜我今天和什么人见面了?西野早年在中国的同事!”
“这人怎么说?”
“据他所言,西野当年在中国,表面上从事纪录片摄制,实则是日军谍报组织的‘小金库’。而且当年他没能把这些地下资产带回日本,眼下还藏匿在中国的某处。此人承诺说,只要张先生愿助他对接中国政府,完成一笔外贸大单,他便将资产藏匿地如实相告。”
“张先生?哪个张先生?”
“还能有哪个?当然是我们的赞助人张天统了。”
“然后呢?”
“张先生自然不愿与这个前间谍有太多接触。对方赶忙辩解说自己在华期间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不像那西野,做的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
“嗯,这是很关键的情报了!”
“不说案件了,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不会是生病了吧?”
“你别瞎操心了,我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生龙活虎过。”
“也是,听声音就能听出七八分了。”
“我还有约,改日再联系你。”程纪铭说完,挂断了电话。
翌日研究所照常上班,但三人的心思早已不在工作上了。
“你们说,老程现在会在哪儿?”律子问道。
广桥也停下笔,附和道:“是啊,眨眼也过去一周了,他不联系我们倒罢了,好歹要给你一通电话啊!你那边可有老程的动静?”
“没有……”周建平有苦难言。
广桥叹道:“老程也太着急了!昨天警部补向我透露,说是警方也不确定他的嫌疑……老程这么一逃,岂不是坐实了嫌疑?”
广桥这句话的效果堪称爆炸,律子率先问道:“真的?我怎么不知道?他怎么说的?”
“就拿指纹来说吧,案发现场遍布老程的指纹,甚至细到壁龛上的砚盒、挂卷的水晶制底轴、枕边的茶碗……按理说,这已证据确凿了吧?但匪夷所思的是,在凶犯入侵案发现场的关键处,例如说大门把手、隔扇边缘,却查不到哪怕一个老程的指纹。所以,警方也不能无视凶犯蓄意陷害的可能性。现在,就差他出面自证清白了。”
我和老程有联系——周建平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好歹是忍住了。广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警方还掌握了一个能证明老程清白的决定性证据,我悄悄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透露出去。”
“还有这回事?快说来听听!”律子兴奋地将椅子挪到广桥跟前。
“你们还记得,警方曾说过,案发现场的壁龛上有尊牛的铜像吗?”
律子确认道:“记得,这尊雕像的大理石底座上,还检测出了老程的指纹。”
“对,就是这尊!据警方后续调查,这尊雕像的黑色大理石底座边角上缺了一个角,而这个角出现在了西野宅门外的道路上。”
“什么!”律子腾得从椅子上弹起。周建平哑着嗓子道:“就是说,这尊雕像,曾被搬到室外……”
“嗯,至少底座曾到过室外。那么问题来了,它为什么好端端地,被搬到室外去呢?”广桥问道。
律子抢答道:“不知道这样想有没有错。你们仔细回想,检测出老程指纹的,无一例外,全部是可以携带的小物件。反之,房门、书架这类带不走的就……对不对!”
周建平深以为然,却没心情出言赞同。他觉得老程太过意气用事了,何必要单打独斗,信任日本警方一回又何妨?
翌日,周建平去麻布周边处理事务,凑巧在街角看到一家不起眼的古玩行,便有意探访一番。算来,案件发生后,他便没有探访古玩行了。
这家古玩行的店门并非正对街道,也没有橱窗展示,若不留心,还真难察觉它的存在。即使是这般不起眼,单从建筑的横纵面积来看,店面还是颇具规模的。周建平来到入口的玻璃门处,才发现门上面有一行小字——古美术商鹤冈商会。
正巧,一个客人推门而出,周建平趁机扫了眼店内,只见玻璃展柜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器皿,门旁的立柱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潦草的“欢迎光临”四个字,说实话,丝毫看不出店主的欢迎之意,这倒让周建平涌起一探究竟的冲动。
周建平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最先吸引他眼球的,是店内一角那张典雅的书桌,以及坐在书桌之后的那位老人。老人见顾客上门,没有说什么,放任其自行鉴赏商品,这点深合周建平之意。
周建平在店内绕了一圈,要如何形容呢?此处与其说是古玩行,倒更像是小型美术馆。周建平一眼便从众多挂卷中发现了黄鼎(清朝画家)的画作。他不由驻足,往前一步,细细端详鉴赏这笔锋苍劲的山水墨宝。
落款处的“康熙甲午春二月独往客画”字样诉说了这幅墨宝的诞生时间。周建平出生古玩世家,自然知道黄鼎雅号“独往客”,“康熙甲午”便是1714年。不知怎的,周建平有种预感,这幅画会不会出自周家?他不由得转头回望,正巧迎上店家的视线,老人家微微点头示意,算是迟到的欢迎。
周建平抱着碰运气的念头,佯装老到地问道:“冒昧一问,这幅画可是周大章的货?”
“客官慧眼,正如您所言。”老人显得古井不波。显然,周大章这个名字在内行里算是众所周知了。
“怪了,怎么这般眼熟……”周建平自言自语道。黄鼎笔下的山水画风格统一,故而多有雷同之处,但周建平所说的“眼熟”显然是假装的,为的是套出店家的话。
果然,老人家顺着往下说道:“您是不是在高濑先生府上见到过?”
“啊,是了!就是在高濑先生府上,这幅画果然是高濑先生出手的呀!”周建平佯装恍然大悟。
只见店家和善地笑道:“是的,高濑先生得筹资备选,便忍痛割爱了。”平常人提起这类“钱权”关系,难免会语出嘲讽,而眼前的老人家却笑容和煦,仿佛世间这些阴暗面与己无关。
老人的坦荡,让周建平有些许愧疚,但眼下已骑虎难下了。他退后半步,佯装品评画卷,口中低语道:“如此佳作……”
店家见状问道:“可是有意?”
“不知道售价多少?”周建平自然不会买,但话说到这份儿上,不得不问。
“万分抱歉,这幅墨宝已名花有主了。”
“可惜可惜……贵店生意繁盛。”周建平佯装扼腕,心中暗道走运。
“老朽也纳闷儿,只要是周大章的货,无论好次,山口先生都是照单全收。尤其是最近,更是异常热销。”店家所说的“次货”,在行内便是赝品之意。
敢问这位山口先生是……周建平险些便问出口了,但考虑到老人家深信自己是同行,此问必然招疑,还是作罢。其实,他对这个名字也不是闻所未闻。据先前有乐町大丰轩东家提供的线索,廖龙昇生前常把“山口”这个名字挂在嘴边,貌似往来频繁。
周建平换了种问法:“您说,山口先生要这些次货做什么?”
“老朽如何知晓……按理说,山口先生这般眼界挑剔之人,次货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才对。有些走得近的亲友问及,他也是一笑置之,真是奇哉怪哉。我只知道,他把这些次货带去了关西,之后如何,就一概不知了。”
“他最近有来过吗?”周建平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没有,最近更频繁来东京了。这不,昨天还去光顾了春名东家的生意。当时他指名要周大章的货,您说这怪是不怪?”
“买卖嘛,自然是千奇百怪……”周建平附和道。
4
周建平离开鹤冈商会,信步走进一条安静的小巷,在这里,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整理方才得来的信息。
老店家的疑惑,同样萦绕在周建平心头。这位山口先生十有八九与廖老相交甚密,且极有可能受廖老所托,暗中回收周大章的美术品。这便怪了,自己对廖老的要求,仅仅是列出赝品名单,以便后世甄别真伪。能将赝品悉数回收,自然是再理想不过了,但资金不允许。然而,这位山口先生并非周家人,却不计成本地收罗这些真伪难辨的美术品,究竟是何目的呢?
从老店家字里行间可得知,这位山口多半是古玩行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有心,不难查出其身份。但这人对身边好友且守口如瓶,又怎会向他这个陌生人坦白呢?只能说,难得捉住一条线索,去碰碰运气也好……
主意已定,周建平的心思飞跃到程纪铭的案件上,他突然有种预感——这不会是警方的诱饵吧?
所谓诱饵,便是广桥昨日提供的,有利于老程的调查情报。既是机密,警方为何要告知广桥?他们就敢保证,广桥不会透露给研究所同事?还是说,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试想一下,若老程通过三人得知这些情报,出面自证清白,岂不是正中了警方的下怀?想到这里,周建平暗骂自己以己度人。作为伙伴,他应该坚信广桥遭警方利用才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周建平再次回忆起昨夜老程的来电。老程说自己要暂时逗留关西,究竟有何原因?
周建平回到研究所,恰好碰上西风会的冈本素云登门造访,正在与广桥闲聊。冈本正好聊到西野父子:“他俩毕竟是骨肉至亲,即便素日有积怨,纯少爷的悲痛也绝非作假。在下那日执意邀请纯少爷,让西野先生遇害前能见上孩子一面,也算是功德一件了。眼看着父子俩便要和解,谁知西野先生却……唉,怕就怕纯少爷要抱憾终生,西野先生也死不瞑目。”
“西野先生一定晓得您的良苦用心的,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广桥适当地客套道。
冈本却愧疚道:“说来,错也在我。要不是父子俩和解,纯少爷也不会急着出国游玩,以至于连最后一面也……”
西野纯与三村惠子虽早已同居,却未成礼。直到上回的竣工宴上,西野锭助公开承认了两人的关系,两人才敢大大方方地去夏威夷度蜜月。冈本先捧自己的功劳,再抽自己一耳光,算是谦虚。广桥只能顺着他的话安慰道:“您可千万别自责,西野先生走得这样突然,纯少爷即便在日本,也没法送父亲最后一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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