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破了,程纪铭如释重负,坦白道:“原宪兵果然慧眼如炬,在下叫程纪铭,如您所说,我是中国人。”
“程先生,幸会。”
程纪铭直奔主题:“不满您,程沛仪是在下的祖父。”
“哦?原来是程将军后人,失敬失敬。”鹤冈言罢,重新审视程纪铭的容貌,继而微微颔首。
“在下今天来拜访老先生,主要是想打探小杉顺治的底细,他究竟是什么人?”
“没记错的话,他如今是张天统手下的经理?我和他毕竟三十年未有交集了呀!”鹤冈不似说谎,而且,听语气他好像还认识张天统。
“您调查过战初的小杉就行了!”程纪铭见鹤冈有合作之意,连忙说道。
鹤冈语气淡淡:“一言蔽之,那小杉在战初涉足鸦片走私贸易,日方特务机构也涉足其中,小杉算是竞争对手。所以,上面才命我们宪兵队调查此人的底细。”
“是吗……但据我所知,当时驻京的日本人,或多或少都依附于军部。”
“怎么说呢,算是相互利用吧,若触及利益,便会翻脸不认人的。相反的,即便政见相左,只要利益一致,也能站在一条战线上。”
“互相利用吗?原来如此。”
“啊,对了,我想起一人……”鹤冈思索片刻,继续道:“他前些阵子也死于非命,这真是单纯的巧合?想必您也有所耳闻,那人的名字叫西野锭助。”
“在下怎会不知,严格说来,我算是他的房客。”程纪铭并非是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不过是觉得一切伪装在这位前宪兵军官面前,都是徒劳。
鹤冈的白眉一震:“那便奇怪了,一次巧合就算了,这巧上加巧的……”
“莫非,西野先生当年也在北京?”
“是的,正如方才所说,此人政见与军部相左,同样是军部的监视目标之一。但在工作上,双方却一直保持着合作关系。”
“小杉先生与西野先生在北京时是否相识?”
“这便不得而知了,只能说他们很有可能相识,毕竟驻京的国人圈子就那么大。但两人给我一种与国人圈子格格不入的感觉。当年的驻中日本人,即便相互认识,大多也只是泛泛之交……当然了,这些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程纪铭正要追问,一个年轻姑娘轻盈地走进店里来,娇声道:“爷爷,我回来了。”
鹤冈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笑道:“嗯,今天挺早。”
女孩向程纪铭微微行礼,便回里屋去了。程纪铭看清了女孩的容貌,喉头一紧,所幸没有惊呼出声来。鹤冈的“巧上加巧”还真说早了,巧合还未结束呢……
这姑娘不就是程纪铭当日在六甲山之上的女伴吗?
3
震惊过后,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释然。眼下这谜团乍看是一个接着一个,让人云里雾里,但却始终在程纪铭可接触范围内,有迹可循。巧合终究会迎来终点,到时再把它一层层剥开,埋在最深处的,不就是真相吗?程纪铭自案发起,第一次感到前途可卜。
鹤冈接着道:“怎么评价那小杉顺治呢……简而言之,他是一个为了钱财,不择手段的人。我这么说,您可明白?”
“我听说,小杉对西野锭助似乎有所执念,您说这两人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就向您方才说的,利益一致,互相利用?”
“据我所知,没有。”鹤冈语气十分坚定。
眼下,程纪铭心中有八分笃定,西野锭助绝非自己要找的仇家。试想,若西野是真凶,小杉何必要拐弯抹角地公布其罪行,这怎么看都有设计诬陷之嫌。
“小杉既是这种视财如命之人,一定树敌不少吧?”程纪铭先前只想对小杉顺治的调查浅尝即止,他是真不愿被这个毫不相干的人物绑住脚。但眼下小杉惨死,深究与否可由不得他喜欢了。
“那是自然,我们宪兵队的任务不仅是监视他的行踪,更是要护他性命周全,他着实是个是非之人。”
“那这次他遇害,岂不是情理之中了?”
“若他这三十年没见长进,确认容易招惹仇家。”
“那西野锭助有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吗?”
“见不得光?”
“例如说取过他人性命,抑或雇用过刺客。”
“绝对没有。”鹤冈不容置疑地摇头,“西野与小杉不同,算是本分的生意人,绝不会涉足那些见血的勾当。他名下的银映俱乐部只是个拍摄纪录片的电影公司而已。值得一提的是,军部支持拍摄纪录片,却不赞同他们的拍摄理念。军部希望西野能着重宣扬皇军的赫赫战功与帝国的荣耀,而西野嘛,则偏向针对战争的残酷与恶果。”
“如此说来,西野非但不是杀手,反倒还是个和平主义者了?”
鹤冈摆弄着摘下的老花镜,淡淡道:“程先生,看来,您还是选择相信西野了。”
“是的……”程纪铭感叹,眼前这老人真是将自己的心思摸得明明白白。
“唉,程沛仪将军的后人赴日寻仇的传言,即便是老朽这样的不问俗世之人,也有所耳闻。老朽能体会其愤恨之心,但是,冤冤相报啊……”鹤冈看程纪铭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悲哀、几分同情。
他怎么可能……
这是程纪铭内心的第一个反应,他不由得地扫了眼店内陈设……书画、瓷器、木雕、手工艺,无一不是有些年代的物件。
这足够让程纪铭觉得匪夷所思。若说自己是美术史,抑或古历史的研究者,鹤冈会对自己有所耳闻,倒还说得过去。问题是,他专攻的是近代历史,虽在历史领域内略有名气,但还不至于会传到古董圈子里。
“老先生竟连在下也能耳闻……”
“过奖了,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说是您要亲手为祖父手刃仇人……”鹤冈说这种话时,仍是一脸慈祥。
“您误会了!”程纪铭赶忙摇头否认。他先前确实说过“手刃凶手”的气话,但这仅仅是出于愤恨的气话而已。
程纪铭一时间肠子都要悔青了,若不是自己口出狂言,又怎么会有人以此做文章来构陷自己?如今想来,西野谋杀案的种种陷阱诡计,哪个不是在“程纪铭有杀人动机”的前提下进行的?
“还请您听老朽一句劝,不要再追究祖父之死了。”
程纪铭心中一动,听语气,这位前宪兵军官似乎对那段尘封的历史有独到的见解。
面对程纪铭疑惑的眼神,鹤冈或许也觉得自己暗示过多了,及时补救道:“您别误会,我对程将军之死了解不深。”
了解不深,就是说还是有所了解……程纪铭瞬间来了精神,请求道:“老先生,若您知晓其中内幕,哪怕只是细枝末节,还请赐教!”
鹤冈微微皱眉,但下一秒又恢复笑容:“程老将军的地位举足轻重,自然是宪兵队的重点调查对象。这么跟您说吧,程老将军确实死于非命,但绝非是政治暗杀,更与金钱利益无关。”
“那是……”
“很遗憾,军部没能掌握到具体的内情。三十年过去了,再去挖这些陈年旧事,于人于己无益,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程纪铭也看不懂自己此刻的心境,先前如此强烈的复仇心,不知何时起已消退大半。其实,不用鹤冈忠告,程纪铭也无心深究。他眼下就像那飞蛾,顺其自然地就是要往祖父这团火上撞,谈不上复仇的执念。
话已至此,鹤冈总结道:“所以说,无论是小杉,还是西野,都与您的祖父没有任何瓜葛。”
程纪铭明白鹤冈的意思,西野和小杉分别代表着政治冲突和利益纠纷的可能性。然而,小杉企图造谣西野谋杀程沛仪,确实也是不争的事实,这又是何意?
眼下驱使程纪铭继续深究的不再是复仇的执念,而是单纯的好奇心。他继续问道:“您有确证能证明西野与我祖父的死无关吗?”
“自然有铁证。”鹤冈淡然道,“程将军遇害前数日,宪兵队委托西野先生赴上海公办,委托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也就是说,事发之时,西野并不在北京?”
“对,应该没有比这更确切的证据了吧?话说回来,西野谋害程将军的谣言算是由来已久了,圈里人都知道这是空穴来风,只是迫于机密,不能将上海之行公开。西野先生行事坦荡,浑然不在乎这些造谣。”
这时,方才的姑娘从里屋探出脑袋来,娇声道:“爷爷,我今晚和人有约,就不在家吃饭了。”
鹤冈宠溺笑道:“怎么,和刚交的小男友约会?”
“嘻嘻,算是吧。”
“年轻呀,真好!”鹤冈颇感慨。
程纪铭家假意将视线放在吴昌硕的真迹上,实则将一老一少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清末书画家吴昌硕半生研究古文字,其笔下的小篆有种洗涤心灵的魔力,但很遗憾,疏于古文素养的程纪铭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这“小男友”,十之八九就是周建平了。待女孩再次回去里屋,程纪铭才向鹤冈告罪道:“那么,在下便不多打扰了,改日再专程来拜访您。”
“客气了。”鹤冈再度提醒道,“还希望您把老朽的忠告铭记在心。您四处‘舞刀弄枪’,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惹祸上身。”
“舞刀弄枪?”程纪铭一时没明白老人的意思。对方莫非在暗示沾血的那把刀子?不可能,知道那把刀子的人,除了自己和周建平,就只有设计陷害者才对。
4
调查脱离了僵局,所有线索尽在自己可接触范围内,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程纪铭有些措手不及。
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程纪铭离了鹤冈商会,一时没了目标。是直奔敏子住处,还是寻觅新的温柔乡?总之,眼下只想让身心放纵一把,排遣压力。放在从前,他果断就去“一醉解千愁”了,如今他可不敢再冒这个风险。但到头来,他还是没抵御住酒精的诱惑,不由自主地朝中餐厅正阳门走去。
店家曲伯成瞧见程纪铭,也不吃惊,殷勤地上前招呼道:“今天怎么有闲工夫过来?请进请进。”这一如往常的态度,让程纪铭不由地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通缉之身。对了,警方那头至今未见要缉捕逃犯的动静,这更加深了他的疑惑。
程纪铭要了啤酒,曲伯成来到桌边,问道:“你寄放在我这儿的东西,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程纪铭差点儿忘了,答道:“怕是还要再寄存几日。”
“随你。”曲伯成说完,取走桌上的小票,到前台算账去。
程纪铭只感到患难见真情,曲伯成明明知道他是深陷杀人嫌疑的是非之人,却丝毫不加避讳。
一瓶酒下肚之后,程纪铭觉得没喝够,但好歹压住了酒瘾,把见底的啤酒一口闷下,起身离去。正忙于算账的曲伯成没有挽留,只是淡淡道:“不多坐会儿?”
程纪铭离了餐厅,便联系上了敏子。先前的酒店发生了命案,两人自然不会约在那儿见面了。敏子做主,选了一家在代代木的情侣酒店,她显然到这儿光顾过。
一番云雨过后,敏子面带红潮道:“寺内叔,今天怎么了?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是自然,不变也不会在这儿了。”程纪铭话中带着微喘,他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对男女性事早已看淡,但今日不知为何,竟有些欲求不满。
两人又温存了片刻,敏子才起身去冲澡。待淋浴声响起,程纪铭趁机联系周建平。有水声做掩护,不用担心被敏子听到。周建平眼下多半已经回家了。
电话接通,程纪铭调侃道:“今晚约会可开心?几点回来的?”
“我,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少装蒜,女方来自京都,对不?”
“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嘿嘿,你别小看了我这双千里眼。”程纪铭又乐在其中了,这调侃的语气,可丝毫不像出自自己之口。
“得了,谁管你是从哪儿八卦到的,我这可有条坏消息等着你。”
“怎么回事?”程纪铭心里咯噔一下。
“老程,你别瞒我……你早先有没有在香港的某酒店大堂里,耍着把玩具枪,叫嚣着要给祖父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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