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媛与大哥相差了足足十五岁,其实她还有个二姐,只不过二姐早年远嫁内地,之后就没有来往了。仔细算来,大哥今年该有四十了。十五年前,也就是宝媛十岁那年,他公费到美国留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林东策在浙江大学就读时就是圈子里有名的才子,他主要钻研数学,即使是留洋到了人才济济的美国,成绩依然是名列前茅的。这样年轻有为的学者,校方自然是极力将他挽留在了研究室,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然而,就在七八年前,他却毅然放弃了这顺风顺水的人生,突然辍学了。他写信告诉家里,自己已经厌烦了整天和数学公式打交道的日子,想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宝媛与大哥分别时还是个不记事的小丫头,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这个大哥也只是隐隐记得些模糊的轮廓。她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发际线边上那颗大黑痣,以及用于遮盖它的枯黄的刘海儿。她只能凭借寥寥几页信纸、几次联络,在心中勾勒大哥的形象。
随着身心的成长,小女孩心中的大哥形象渐渐地被填上了理想化的颜色。“优秀的青年学者”,这是宝媛在心底为大哥描绘的第一张画。得知大哥辍学后,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这幅画修改为“成功的商人”。前者文质彬彬,后者大腹便便,确实难为她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当初和大哥一同赴美留学的朋友回国了,途经香港时,他特地拜访了宝媛家。
“小林是思想负担太重了。”这句话让母女二人的担忧又重了几分。
哥哥的那位朋友是个意气昂扬、胸怀抱负的进步青年,那时正响应新中国的号召,立志奉献自己的知识,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林东策弃学从商,自然就被他归到了“落后分子”的行列中。但在这对饱受思念之苦的母女面前,用“落后”二字未免有些残忍,亏得他有心,说成了“负担太重”。
宝媛对哥哥一直满怀期待,听了那位朋友的话,不免有些失落。哥哥的朋友有所察觉,于是安慰道:“别担心。小林的生意做得还是有声有色的,但生意场上的事儿,谁又能说得清呢?对了,他在大学研究室里工作时就靠做经纪人之类的私活赚了不少钱。说不定,这条路还真适合他。”
大哥的精神负担源自何处?涉世未深的宝媛不得而知。但从这位朋友的语气中,她可以感觉到,这与祖国的政治形势脱不了干系。只是,林家清贫,父亲早亡,和资产阶级完全搭不上边儿。何况又是在香港,不管政局如何,都不至于波及自家吧?当然,这只是宝媛一厢情愿的观点罢了。
“大哥做学问又不是为了赚钱,学者和政治能扯上什么关系?”
毕竟还不成熟,她只能看到问题的表面。她理想中的大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学者,即使有烦恼,也应该和学术相关才对。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差异让少女宝媛一时无法接受,她又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学术上遇到什么困难了?”
那位朋友毫不犹豫地断言道:“不会的。”
难道是感情生活出了什么岔子?当时的宝媛正值青春期,难免会在大哥的理想形象上添加几抹浪漫色彩。
在男女问题上,母亲比宝媛敏感得多,她感到有些难以启齿:“东策不会是和洋女人……”
那位朋友正愁找不到话来安慰母女俩,听到这话,连忙加重语气道:“不可能!唯独这点我可以断言!小林非常洁身自好,从未传出什么绯闻。伯母完全不必担心这个,虽然他也到适婚年龄了……估计是打算在国外赚足了钱,再回香港结婚吧。”
在母亲眼里,儿子弃学从商未必是件坏事。问题是,这一转变过于突然,她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她还专程给儿子写了封信询问原委,但林东策在回信中依旧是那几句话,无非就是厌烦了学术生活,觉得自己更适合从商云云。
宝媛不信,她觉得大哥一定是有事瞒着自己和母亲。但任她怎么否定、怎么较劲,无情的现实可没闲功夫去成全一个少女的小心思。“理想大哥”的形象顷刻间土崩瓦解,令她心有戚戚。她并非对商人这个职业有偏见,但作为妹妹,总是希望自己的哥哥是独特的、与众不同的。年轻女孩儿对象牙塔抱有憧憬,这并不奇怪。
不过,没多久,大哥弃学从商的正确性就得到了证实,他竟从美国寄了五千美元的生活费回家。当时,宝媛还是在校生,体弱多病的母亲没有收入,父亲留下的微薄遗产眼瞅着就要见底了,大哥寄回这笔巨款无异于雪中送炭。
为此,母亲还是很高兴的:“还是做生意好啊。”
能赚钱是好,但大哥究竟在做什么生意呢?
“反正就是做生意,具体是什么生意……我也是不很懂……”
连自己的朋友在做什么生意都不知道?那位朋友含糊其词的回答让宝媛心中犯起嘀咕来,同时也加深了她的疑虑。莫非……难道……大哥干的不是正经生意?这个可怕的念头在宝媛年少的心灵上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阴影。
一年后,大哥又寄回了两千美元的生活费。这一次,他总算稍微透露了自己的行踪。他说近日要离开纽约,搬去旧金山,确定地址后会再告知。没想到,那竟成了大哥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之后,宝媛和母亲按照纽约的地址给大哥寄过无数封信,但无一例外地被退了回来,可见大哥已经不在纽约了。母女二人动用了一切关系,但一无所获。经过数年的苦苦追寻,总算得到一丁点儿消息——“一个名叫林东策的中国留学生说自己想去日本,至于是从谁那儿听说的,我不记得了,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吧。”而说这句话的人,甚至连大哥的面都没见过。
一年前,母亲带着对大哥的担忧病逝了,那句不靠谱的消息依旧会时不时在宝媛脑中响起,特别是每当听见同事们用日语交谈,她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大哥一定在日本!正是在这份预感的驱动下,她才更加拼命学日语。
大哥大概是懒得动笔,失踪前给家里写的信也不过寥寥数封。宝媛把这些信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信件的内容很简单,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说好听点儿是天马行空,说难听点儿则是逻辑混乱。有很长一段时间,宝媛都天真地将其奉为“天才手笔”,现在看来,充其量也就是“性子随便”罢了。试想,正常人谁会把“走着走着鞋带断了”这样的事写在家书里?连母亲都曾抱怨:“这写的都是什么呀?大老远跑到美国去,好歹写一些有趣的见闻给我们看看嘛!鞋带?他专程到美国去断鞋带的吗?流水账也不是这么个记法儿。”
大哥还会莫名其妙地在信中留下一些谜一样的语句,就拿他最后的那封信来说,在叙述完朋友的经历后,他补充了一句话:“我与此男,并列一站,一刀两断,尽皆相同。”母亲对此感到无语,宝媛也猜不透大哥想表达什么。不过,她仍极力为大哥辩解:“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凡头脑聪明的人,总会认为周边的人一定也能理解他自己能理解的事物。”
之前,大哥就算再懒散,还能保证一年至少给家里寄一封信。但从那以后,母女俩连续两年都没有收到大哥的信,于是彻底慌了。她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大哥确实去了旧金山,母亲甚至联系上了中国领事馆,但得到的答复却让人失望,没有查到符合条件的人。大使馆还在回信中补充道:“也有可能是目标人物未获得美国市民权,本机构无法查询脱籍者信息。”照这样看来,那句不靠谱的消息反而多了几分真实性。
母亲对儿子的最后一分期盼在临终时也被消磨殆尽了:“这个不孝子,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不然,何至于这么多年都不往家里寄信?”
宝媛可以感觉到,母亲说这句话时内心是动摇的。回头想想,母亲的观点不无道理。若是大哥健在,没理由这么长时间不给家里报个信。事实是明摆着的,只不过作为亲人无法接受罢了。但有一点宝媛想不通,大哥在海外就没有一两个朋友?他若真是出了意外,就没人通知他的家人?
“万一大哥真的在日本呢……无论结果如何,就当是解我一个心结吧。”宝媛把大哥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陶展文。
“别灰心,事情还没定数呢。”陶展文鼓励道,“我这边会尽可能地帮助你。”
“那我就先谢谢了。”宝媛感激道。
“唔,要从哪儿着手呢……”陶展文做沉思状,“日本说大不大,说小也有四十万平方公里呀……”
“但定居在日本的中国人没多少吧?”
“是不多,三万左右吧,但散布在日本各地……干脆,我们划分区域来找吧?”
“具体怎么做?”
“我看就先从神户着手,那是在日中国人的主要活动区域。其实不难,到市政府查一查外国人市民记录便知。神户找不到的话,就去大阪找,还找不到,就去东京、横滨找。总之,就这样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找,直到找到为止。”
“就是到市政府查外国人登陆记录?”
“是的。这么说吧,在神户的中国人大概有八千,我们只找林姓男子,花不了多少时间的。我在那里有熟人,我们都不用亲自去,跟他打声招呼就成。”
宝媛再次朝陶展文深深地鞠了一躬:“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您才好!”
就在那时,三浦一手擦着额间的细汗,着急忙慌地赶来了。
“我来啦,久等了。”
他的呼吸略显急促,想必是怕二人等久了,迅速解决了手头的活儿后一路跑下来的。
陶展文并未因三浦的到来而打断沉思。“林东策……林东策……”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其深深刻在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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