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岛带来了警方在名古屋的调查成果。
收据上所写的东海庄是一栋五楼的单身公寓,302室位于三楼走廊的最深处。公寓的住户多是早出晚归的工薪族,平日里均是见面不相识,更没人去在意302室里居住的是什么人。
公寓的房东表示,太田信平于二月初入住,并预付了一年的租金。据太田本人所言,他之所以租公寓,是因为他时常会来名古屋出差,想在本地找一个固定的长期居所。房租已经到手,房东自然不会再去关心302室的情况。根据房东对太田信平的外貌描述,警方基本可以确定,这个太田信平就是被害者王同平。
但在室内进行的调查却让警方扑了个空,所有的衣箱橱柜均空无一物,屋内最惹眼的当属桌上的便携式保险箱,但很遗憾,里头同样空空如也,只有几枚指纹残留,证明死者生前曾在此处逗留。
死者长期租借这套公寓的目的仍然是个谜,弘子的疑惑也不似作假。她虽为阅历丰富的酒吧女,但同时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年轻女孩。她是否说谎,警方一看便知。
毋庸置疑,这间公寓里埋藏着死者的某种秘密。嫌疑人在案发前欲赶赴名古屋,怕是与这个秘密脱不了干系。
有了上回的教训,警方的这次调查行动进行得极为隐秘,还在公寓周边安插了许多暗哨。
到了午餐时间,从东京回来的三浦达夫在陶展文的食堂露面了,他带着歉意说道:“抱歉了,短短两天时间,我没能查出多少。但我已经托东京的朋友佐伯帮忙调查了,现在只能等他的信儿了。”
陶展文明白三浦的难处,自然不会责备他。三浦先将他了解到的奥林匹亚物产相关信息做了简单的叙述,最后说:“更详细的情报只能寄希望于佐伯了。”
“真的非常感谢你,你给的信息已经能帮上大忙了。”陶展文郑重地说。
临近打烊,小岛也带来了东京方面的后续进展。随着警方的深入调查,六条线索逐一浮出了水面:
一、林东策不常在奥林匹亚物产露面,每月也就出现两三天。
二、林的情妇,即竹内朝子,在案发当时(10月26日晚8点前后)正在中野给朋友庆生。
三、案发当日,奥林匹亚物产的员工,除了到外地出差的库本,均在东京。
四、奥林匹亚物产的董事长库本胜一今年四十二岁,独身。于案发前两日出差冈山,与秋永产业进行商谈。
五、案发当日下午5点至晚10点半,库本都与秋永产业的员工在一起。第二天,他乘坐7点22分发车的“雾岛号”列车,于傍晚抵达东京。
六、林东策的交际范围并不广。警方考虑存在共犯的可能性,但调查的着力点仍在林东策本人身上。
汇报完毕,小岛总结道:“综上所述,警方在东京的搜查也陷入僵局了。”
陶展文回到家,来到了二楼的阳台上。神户一角的繁华夜景尽收眼底,他疲惫地倚在围栏上,眼中尽是斑斓的灯火。
灯火象征着人类生活。就算在深山僻野之中,一缕灯火也能带来无限生气,遑论居民上百万的神户。在夜幕的笼罩下,灯火斑斓的城市就像一幅描绘繁星的抽象画。在陶展文眼中,璀璨的灯火虽美,但那或明或暗的光芒中却蕴藏着人生百态、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一种莫名的冲动袭上了陶展文的心头,他想向疲惫的灯火发出安慰,向嚣张的灯火发出警告。但他突然又想到,自己何尝不是这万般灯火中的一员?这种冲动又何尝不是人性那脆弱的一面?
“灯光真美……”
身后传来感叹声。陶展文回过头,不知何时,宝媛也来到了阳台上。女孩那雪白的面庞在不断变化的灯光下忽明忽暗。
陶展文道:“可是,在灯光下生活的人却未必像灯光那般纯净无瑕……”
宝媛不由得将视线转向了陶展文。阳台上很昏暗,这个中年男人的存在感却是如此强烈。
大川帽店并没有安装霓虹灯,二楼窗户中露出的微弱灯光自然传不到陶展文眼中。
而帽店老板大川,此时正青筋暴跳地忍受着妻子的埋怨。
帽店的老板娘正值更年期,她用自以为冷静的语气对着大川埋怨道:“小声点儿!你想让孩子们听见?”
大川自知理亏,喉头一噎,没有出声。
“你眼里就只有朋友、朋友!你还跟警察说谎!你,你就不怕被警察盯上?到那时候,这家店怎么办?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见妻子越说越激动,大川忙训斥道:“谁的声儿大了?你给我小声点!”
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时悲从心来,哭道:“你,你就有本事凶我……骗其他人还好,警察是你能骗得住的吗?”
“出了什么事,我一人担着。你们女人知道什么?久留岛小哥对我有大恩,他的请求,我能拒绝吗?”
“那你也不能……”妻子嘤嘤地抽泣了起来。
“警察?哼,你太高看那群草包了。从案发到现在,他们还一次都没来找过我呢。”
“前些天来找你的那壮汉,不会就是便衣吧?”
“胡说八道!那是‘桃源亭’的老板!”
“那,那个新闻记者呢?”
“那小子哪儿像警察了?你别操闲心,凶犯已经确认另有其人了。”
“那这些人为什么还要来找你?难不成,难不成那久留岛是共犯?”
“你呀你……你给我听好了,老王生前不是常来我这儿打发时间吗?他们来找我了解一下情况,有什么奇怪?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话虽如此,大川却越说越觉得事情不大对头。
“服了你了。”他似是要安抚自己心中的疑虑,故意做出很有底气的样子,道,“我到久留岛小哥那儿问个清楚,这总可以了吧?”
“你可得问详细了。告诉他,警察还没来找过我们。万一真被警察问起……我们没钱没势的,可不敢摊上官司,还得请他谅解……”
大川不想再听妻子的唠叨,快步溜了。
从陶展文家的阳台上勉强能看到光和公寓四楼的灯光,至于一楼管理室的灯光,早已被周围的高楼掩盖了。
光和公寓距帽店不远,加之大川走得急,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在管理员室里了。
久留岛看到这气喘吁吁的不速之客,疑惑地问道:“大川老板,有事?”
“久留岛小哥,你……”
大川一时语塞。虽然来这儿的路上,他已经将两个人可能进行的对话在脑中演习过数遍了,但乍一实战,脑中还是乱成了一团糨糊。
大川心有愧疚,不敢直视久留岛的眼睛,他一咬牙,叹道:“久留岛小哥,你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我打心底里感谢你的恩德。你的请求我本该义不容辞的,但这次事关人命案……”
大川说着说着,就成了一颗漏了气的皮球,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久留岛却渐渐目露冷色:“大川老板,你不必拐弯抹角,听你的意思是不想帮我隐瞒了对吧?”
“不,你误会了。我心里是一千、一万个想帮你的,只是,这人命案……”
“你怀疑是我干的?”
大川忙不迭地摆手,辩解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
“我解释得难道还不够清楚吗?这起案件与我毫无瓜葛。你也别问我案发当时在哪儿,我现在是不会告诉你的。事到如今,你突然变卦,置我于何地?”
久留岛的语气不紧不慢,却好似从沼泽深处发出的咆哮,低沉得令人窒息。
大川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一层细汗:“我懂,我懂,但是……”
他语气中的抵抗十分无力,听上去不堪一击。若非妻子苦苦纠缠,他是决然开不了这个口的。
帽店的生意很是凄惨,营业额低得可怜,基本是由几顶女帽苦苦支撑的。现在,像王同平那样不戴帽子的人还是占了大头,就连大学生也不爱戴毕业帽了。从祖上继承下来的家业败也就败了,但期票的偿还却由不得他拖延。每当他筹不到钱时,久留岛总会施以援手。
久留岛只是区区公寓管理员,自然没有能力替人偿还期票。但通过他妹夫王同平这层关系,他就得到了一笔信贷资金,专门以低利息贷款给身边有信誉的人。至今,他已经救过大川很多次了。
眼瞅着下个期票日又近了,这节骨眼儿上,得罪这位财神爷显然是不明智的。大川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细汗。
大川不敢悖逆自己的意思,对此,久留岛有十成的把握。他趁热打铁道:“别不吭声,帮不帮,你倒是说句话呀。”
说句实在的,在场的两个中年男人都谈不上有什么气场。但大川好歹也算个小老板,商人气质浑然天成。微蹙的眉头略显偏执,却也展现出一店之主的气场。反观久留岛,消瘦的面庞衬上高耸的颧骨,无一不诉说着主人的阴沉与厌世。若硬要在两个人里分出个高下,恐怕还是大川略占上风。
但现在,大川却在久留岛面前充当着弱者,其原因显而易见——金钱。久留岛之所以强势,倚仗的是死去的妹夫的财力,或者说倚仗着他那做了未亡人的妹妹更为贴切。
以金钱作纽带的人际关系就是如此纯粹。
一面是法律,一面是金钱,大川的脑海中天人交战,久留岛却将他的沉默当成了拒绝,冷然道:“哼,说到底,你还是不情愿。”
不待大川辩解,久留岛继续道:“要不这样吧?我退让一步。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绝对没有参与这起案件。你也知道,警方已经确定凶犯了,即使有警察来找我们,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再说了,他们到现在还没去找过你吧?我晓得你心里有疙瘩,毕竟关乎人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案发时在做什么吗?我告诉你就是了。”
久留岛也不理大川是否答应,自顾自地往下说:“你知道的,我结过婚,但因为两个人性格不合,就离了。前妻和一个工薪族再婚了,我也希望她今后能幸福。但这两年不是闹股市危机吗?前妻亏了个血本无归,私房钱用尽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外债。最主要的是,她到现在还瞒着自己的丈夫。上回见面时,她向我诉苦,我见她那么憔悴,就动了恻隐之心,承诺先贷给她一笔钱,允许她慢慢还。案发当晚,我就是去给前妻送钱了。而且,我俩是瞒着她的丈夫偷偷见的面。你说,这事儿我在警察面前开得了口吗?我老光棍儿一条,顶多被戳一戳脊梁骨。但前妻怎么办?她的丈夫会怎么想?事到如今,只能一瞒到底了。你能明白我的难处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你早说嘛。”
“明白了?”久留岛满意地点点头,“这件事儿你可得给我保密啊!”
“放心吧,我的嘴可严着呢。”
平心而论,久留岛讲的这个故事有些俗套,但大川需要的显然不是解释,而是面子。久留岛的示弱给了他莫大的满足感。
警方既然已经在缉捕凶犯了,自然不会有闲功夫去深究久留岛的不在场证明。至于妻子那边,只能想办法蒙混过关了,毕竟,迫在眉睫的期票可蒙混不得呀。
“唉,不帮不行啊。”大川不无抱怨地想。
若把眼前的大都市比作舞台,斑斓的灯火犹如聚光灯,而作为演员的人们,就在聚光灯下表演着生活的一幕幕。
从陶家的阳台上仅能看到神户的一角,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东京也上演着同样精彩的一幕。
新宿的一家酒店中,林东策的情人竹内朝子仅着一件贴身睡衣,正慵懒地躺在床上。
库本胜一坐在床边,问道:“确定没被人跟踪吧?”
床上的女人媚笑道:“放心吧,咱们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被警察盯上吗?”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说真的,这些日子咱们还是尽量少见面为好。”
“瞧你那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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