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印度料理的精髓在于五花八门的香辛料。印度的平民家庭普遍用不起市面上的成品调味料,就用石臼碾磨各种香辛料,再根据家人的口味调和,制成风味独特的咖喱粉。这种特殊的香辛料几乎适用于印度所有的菜品。在印度,几乎每一家的咖喱粉都有各自的味道。常见的香辛料有五十种之多。粉末状的香辛料容易变质,香味很快会流失,所以研磨咖喱粉是印度家庭每天的“例行公事”。
事发当日,马尼拉·莱伊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他指导弘子制作咖喱粉,不过并不是为了吃,也不是为了卖,单纯只是乐在其中罢了。
香辛料的量不在于多,香味过浓会破坏食物的本味,酸甜苦辣的均衡调和才是重中之重。同样是咖喱,也有羊肉咖喱、鸡肉咖喱之分,香料配方必须随之变动。再说原料,单单肉桂,因产地和等级的不同,处理方法也不尽相同,遑论肉豆蔻、丁香之类品种繁多的原料了。姜黄仅用作调色。印度料理注重“色、香、味”,一点儿也疏忽不得。
一个个陌生而新奇的香料名从丈夫口中蹦出,弘子听得一头雾水。莱伊兴致盎然,自己动起手来,耐心地研磨了二十八种香辛料,正待调和时,他突然想道:“既然是在日本开餐馆,香料自然也得入乡随俗,得调出符合日本风味的新配方。”为此,他可谓伤透了脑筋,苦恼道:“有时就是这样,明明感觉近在眼前了,却怎么也抓不住……算了,也许无心插柳柳成荫呢,先出去溜达一会儿吧,说不定就开窍了。”
傍晚招待客人用的咖喱粉已经调好,待客人来了,放锅里一热便可上桌。莱伊跟妻子打了声招呼就外出散心去了。他对自己的新宅子很是满意,尤其中意宅子周边安静闲适的环境,一得空闲,他就找理由外出闲逛。
“早去早回。”弘子不想搅扰了丈夫的雅致。
“我出去走走便回,若客人提前来了,你泡茶招待一下,顺便向他们传授一下印度料理的精髓。”
印度咖喱就这点好,招待客人不费功夫。弘子以为,“走走便回”估摸也就是二十来分钟,谁知客人都来了,还不见丈夫的踪影。
要是有人负伤,在场来客绝不会就这样放走行凶者。但“负伤”的只是区区一只花瓶,加之莱伊夫人的哀求,众人也就没有去追了。
报警不到三分钟,警方就赶到了。散落在地上的花瓶碎片和墙上的一抹弹痕,仿佛在重述方才的惊险一幕。但初至现场的警察显然未察觉到事件的严重性,竟问了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这么说,你们听见枪声了?”
法料界泰斗田边源市大厨怒声道:“主人呢?都闹出这事儿了,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
“既然都来了,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一遍。”警察拿出笔录本,扫了一眼在场数人,盘算着拿谁开问。
2
田边说:“我就看见一个身影。”
带头的警察虽然态度懒散,但确实有些手段。单凭田边这句模棱两可的证词,就诱导出了多个确切的信息,连田边本人也感到惊奇不已——自己真的看见这么多?据最新的证词,田边何止是瞟到了身影,他切切实实地与行凶者四目相对了。
“那个人裹着一条白色头巾,满脸胡须……不会错,是个印度人!”
“您说与他四目相对了?他的眼睛有什么特征?”
“怎么形容呢?黑色的瞳孔,俩眼瞪得溜圆,算是比较突出……”
“脸型呢?扁的还是长的,圆的还是方的?”
说到具体相貌,田边没了底气:“这个没看清……他的脸都被头巾和胡须遮去大半了,硬要说的话,算是长脸吧?也许是胡须把脸拉长了。”
照田边的说法,眼神对视只在一瞬间,下一秒钟,对方就把脑袋缩到他的视野之外了,待陶展文、泽冈两人赶到窗边时,不过才数秒钟,行凶者就绕到建筑的另一头去了。
警察弯腰拾起一块花瓶碎片仔细打量,问莱伊夫人道:“这花瓶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莱伊夫人摇头道:“这是我先生购置的,普通的瓷器而已,不值几个钱,若有什么特别的说法,我先生会告诉我的。”
警察见妇人一问三不知,索性转头与同僚探讨道:“唔,咄咄怪事!行凶者为什么单和这花瓶过不去?还是说打偏了,误中花瓶?”
“有没有可能是恶意恐吓?”
“可能性不大,若是恶意恐吓,那得冲着主人来。你说这主人又不在家,对几个客人逞什么威风。”
“也许,行凶者不知道主人不在?”
说到这里,两个警察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莱伊夫人,女主人在场,这样编排她的丈夫终究不好。
一番盘问之下,警方总算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当即增派人员在宅子周边进行地毯式搜索。嫌疑人若有心逃跑,这会儿估计都逃出北野町了,但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过一遍。
宅子里的警察继续盘问:“莱伊先生有什么仇家吗?或者说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
“我也说不准,我先生从不让我接触生意场上的事儿,但他那顽固的性子确实得罪过不少人。”遇上这等事,丈夫又久出未归,莱伊夫人已然不堪重负。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四颗子弹就是冲着莱伊来的。若目标是四位客人,嫌疑人着实没必要选在此地行凶。再说了,若田边没眼花,嫌疑人还是个印度人。关键是,究竟是想谋杀还是单纯恐吓?
泽冈向陶展文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犹豫要不要向警方坦白——马尼拉·莱伊确实树敌众多,他这趟便是来和莱伊断绝合作关系的。这情报对调查有益,但眼下莱伊夫人在场,泽冈是真开不了口。
陶展文会意,微微摇了摇头,现在确实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警方盘问过了女主人,转而确认在场四名来客与主人的关系。结果,四人中谈得上与莱伊相识的,只有泽冈进一人,其余三人,连正主的面都没见过。
“我先生他……不会遇到什么不测吧?”莱伊夫人很担忧。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是就在附近散步吗?要是遇袭,我们能听到枪响的。”老朱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嘴笨,这种安慰也说得出口。
陶展文正要圆场,庭院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某个负责搜索周边的警察气喘吁吁地赶到窗外。大厅里的带头警官走到窗边问道:“你急什么?出什么事了?”
窗外的警察瞥了莱伊夫人一眼,低声汇报道:“想请莱伊夫人去确认一下身份。”
警官感觉到事情不妙,皱眉严肃道:“确认身份?确认谁的身份?”
“我们在山道那边,发现了一个……发现了一个人倒在地上,看相貌像是个……印度人。”
话音刚落,莱伊夫人瘦弱的身子像触了电一般,先是肩膀,接着遍及全身,颤颤巍巍地抽搐起来。质地精良的翠绿色沙丽服也掩盖不住她此时的颤抖。
警官回头确认过莱伊夫人的情绪,这才继续问道:“叫救护车了吗?”
“嗯,也叫法医过来了。”
3
陶展文终究还是与马尼拉·莱伊这位传奇人物“失之交臂”。但缘分这玩意儿,可不局限于见面相识,或许亲眼看见对方的死亡,也算是一种另类的缘分。
马尼拉·莱伊遇害的山道罕有人至。战前,这里是外国人前往再度山的必经之路。此地是日本“异人馆”6代表“Hunter住宅”的旧址(现已迁移至神户王子公园),当时被称为Hunter’s Gap(通往Hunter住宅的谷道)。
道路通往二本松附近,这儿曾经有一家茶室。外国人每每穿过Hunter’s Gap,都会在茶室的笔记本上署名,年终签名数最多者将得到各种小奖品。步行往返Hunter’s Gap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确实是散心的好去处。
参与活动的外国人以“再度”为名,称茶室内的署名本为Futatabi Book 。然而战后外国人纷纷撤离日本,这项活动便无疾而终,“再度”二字也成了空话。当年娱乐活动匮乏,登山远足得以普及。时过境迁,如今再邀人去爬山,怕是要被笑话。世道如此,人变了,山道自然也就荒废了,就剩几个护林员定期在附近徘徊。然而马尼拉·莱伊却视之如至宝,常向妻子感慨,这是在故地重游。或许战前他来此参加过登山活动吧。
根据弘子提供的证词,丈夫自搬家以来,每天都会来此散心,但外出的时间也就半个小时左右。也就是说,死者顶多走上三分之一的山道就折返了。想想也是,孤身一人花上个把小时把这条“废道”走完着实够呛。
把散步当作习惯的人,一天不出去走走,就浑身不舒坦。即便距离客人光临只剩下不到半小时,莱伊还是执意要到山道这儿来走上几步。或许他原计划今天要早些出门的,但又是做香料、又是给妻子讲课,一来二去,就给耽搁了。
按莱伊的计划,客人六点来,七点开席。期间由餐厅掌柜上野浩介为来客介绍印度料理。然而上野掌柜忙于处理事务,预计要六点半过后才能赶到。
六点零五分,客人们都到齐了,莱伊却仍没有回来。弘子心中埋怨了几句,但也没多想,毕竟平日里这个点,丈夫也还在外头散步。
六点十分,枪声响起。这正是马尼拉平日里回家的时间。
紧接着,警方赶来了,折腾了十来分钟,仍不见主人回来,弘子这才慌张起来。
再看案发现场,死者面朝下,卧倒在落满枯叶的Hunter’s Gap上。“Gap”(沟渠)一词名副其实,此处道路狭窄,仅容得下一人通过,右边是长满赤松的山壁,左手边是早已干涸的河道。一具尸体横倒在路面,把道路堵了个严实。太阳穴涌出的黏稠血液,附着在脑袋周边的枯叶上。
尸体的第一发现者是山形刑警,他原打算沿着Hunter’s Gap对持枪嫌疑人进行追踪,但其实心里早有规划:嫌疑人已逃了五分钟,若他有心要逃跑,再追也是徒然,但不追回去没法交代。
山形瞥了眼手表,打定主意,追五分钟后便折返。然后,他正要折返时,前方拐角处一对异样的物件抓住了他的视线——穿着皮鞋的人脚!山形忙赶到拐角处,呈现在眼前的,便是上述案发现场。
山形一眼便辨明了死者的身份——宅子的主人。年轻的警察虽惊魂未定,不过受害者是生是死,他还是辨别得出来的。尸体尚未僵直,但脉搏与心跳已没有了。
嗯,死亡早期现象……
死因是……
山形本打算继续一探究竟,但转念一想,这岂不是戗了法医的行?他这才忙不迭地赶下山,向众人汇报状况。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尸体,山形的临场应对算是不错了。渗进他骨子里的正义感甚至掩盖了初见尸体的惊恐。
经莱伊夫人的辨认,死者确定是马尼拉·莱伊。初步尸检认定,直接死因为头盖骨破碎。死者头部有多处钝器伤,可见凶手下手之狠毒。据现场分析,凶手极有可能还潜藏在深山之中,警方当即对该山区进行地毯式搜索。
4
六点四十五分,马尼拉·莱伊的宅邸。
莱伊商会经理上野浩介姗姗来迟,被宅邸门口的警察给拦了下来。
“哎哟,这玩儿的是哪一出?”
警察确认了上野的身份便放行了。这人是死者在生意场上的左膀右臂,如今搜查陷入僵局,警方知道这人六点半过后会来,正翘首以盼呢!
“终于把您给盼到了,快请进吧!”
上野一耸肩膀,逗趣道:“莱伊老板请客,我自然得进去。”
守在门前的警察,便是发现尸体的山形。他瞧不惯上野这吊儿郎当的态度,皱眉严肃道:“您的这位莱伊老板,死了。”
“什么!”上野惊得一蹦三尺高。本是得意扬扬来赴宴,乍闻噩耗,任谁也经不住这个打击。上野的嗓子当即就哑了:“这,开玩笑的吧……”他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四周。
天色已暗,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宅子内外充满了紧张的气息。上野这才注意到,宅子门前聚集着多个警察,一旁的庭院里还有数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在忙碌。
见上野杵在原地不动,山形高声提醒道:“请进吧!”
上野闻声一哆嗦,偷偷朝身后瞟了一眼,恰巧这时,宅子前驶过一辆白色摩托车,轰鸣的引擎声让上野立刻转回头来。这一连串小动作未逃过山形的眼睛,他起了疑心:这人不会是想逃跑吧?山形不禁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来。
上野浩介,四十二岁,体型健硕,略带驼背,五官颇有英气,低调的格纹西装尽显稳重。抛开眼下那战战兢兢的神色不谈,单说外表,他也称得上仪表堂堂。硬要挑刺儿的话,也就只有那头用摩丝压得一丝不乱的黑发了,这可不太迎合时下的审美潮流。
上野吃不消警察那狐疑的眼神,灰溜溜地逃进屋子里去了。上野闻知噩耗时的失措举止,并非不可理解。毕竟,他和死者之间有十余年的主仆之情。珠宝买卖全凭巧嘴一张,不需要过多人手。莱伊商会听着威风,成员却只有会长莱伊、总经理上野浩介两人而已。
“唉,咱俩意气相投,是过命的交情了。”没人会怀疑上野的这句话。若非如此,两人也不可能会共事十余年之久。
这天,上野受莱伊之托,赴大阪谈一桩大生意。上野无奈,老板最近的心思全部放在了预备开张的印度餐厅上。几十年来,莱伊商会的大小事务全由上野一人操持,不过要是涉及大买卖,还是由莱伊拍板。但最近莱伊的心思都放在餐厅上了,甚至向上野表达了归隐之意:从今往后,我就是餐饮大亨马尼拉·莱伊了,珠宝买卖那边,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莱伊向妻子,乃至身边的友人,也都提过这件事。信任到可以将身家托付,可见两人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同事的范畴。如此挚友死于非命,叫上野如何不悲痛!
上野神情呆滞,机械地回答着警方的盘问:“商谈地点在大阪市中心的中本宝饰店,四点就结束了。”
负责记录口供的神尾警部停下笔,问道:“四点结束,六点赶不到这里?”上头委派他负责这起命案的侦破工作。
大阪市中距神户北野町不过一小时的车程,商谈四点结束,满打满算,五点半之前也该抵返北野町了。上野答道:“嗯,是只要一个小时没错。但我觉着等老板和四位客人聊热乎了,我再露面会比较好,所以故意在三番街消磨了些时间,才赶来神户。”
神尾警部点头表示理解,换了个话题:“好的,话说,你和死者认识多少年了?”当务之急,是搜集死者的一切相关消息。目前的消息来源,只有弘子与上野两人,必须善加利用。
“我是通过一位印度友人结识老板的,掐指算来,该有十二年了吧。”
5
案发当晚,北野町,陶展文的住宅。
“别呀,师傅您一句‘与我无关’就想把我给打发了呀!”《中央新闻》的记者小岛和彦央求道。
盘问结束后,警方才放人。陶展文回家,老朱也跟着去讨一杯茶喝。两人刚坐定,还未歇口气,小岛便登门拜访。自家师傅亲临案发现场,这头条小岛势在必得。但陶展文却兴致阑珊,懒得再蹚这滩浑水。
老朱却唯恐天下不乱,咋呼道:“就是,就是!咱哥儿俩可差点儿就成了靶子啦!怎可能无关?”他纯粹是闲着瞎起哄。
小岛就不同了,身为媒体人的职业意识摆在那儿。
“据我掌握的消息,那个叫山形的小警察,对上野颇看不顺眼,好像是盯上他了。但目前没有证据能证明此事是上野所为,一切还只是山形个人的直觉罢了。”
小岛吃透了陶展文的性子,因此招下得极准。果不其然,陶展文“上钩”了。
“山形?哦……就是那个发现尸体的小伙子?”
“他刚从警校毕业不久,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单凭直觉就敢向上头汇报。结果不用说,被上头批得不轻。”
“新人的直觉……不可小觑呀!”
“陶师傅的观点与我不谋而合。我接下来打算把宝押在这个小年轻身上,与他联手破案。”
小岛这一手,是在撩拨陶展文那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心——我作为《中央新闻》的资深记者,愿救进退两难的小警察,陶师傅,你有何打算呢?
陶展文怎么会看不透小岛的心思,但仍推辞道:“说到和死者有关的消息,你已经把同行远远甩在后头了,不是吗?何苦再来纠缠我?”
小岛先前接受泽冈的委托,对马尼拉·莱伊做过深入的调查。眼下,泽冈多半已将调查的结果告知警方了,但警方绝不会将这部分消息向媒体公开,甚至还会对泽冈下封口令。虽说纸包不住火,媒体迟早会查到印侨头上,但至少在眼下,小岛独占着第一手消息。
“所以说呀,弹药我都给您备好了,就看您愿不愿意参战了。”
陶展文卖了个关子:“不急,吃完饭再说。”
老朱道:“哎哟!我差点儿给忘了,咱是去赴宴的!瞧瞧这事儿整的,饭没吃成,还摊上这倒霉事儿!”
宅子的主人出事了, 宴席自然告吹。其实,莱伊夫人刚才有意挽留众人用餐,但看到她那摇摇欲坠的样子,谁还敢久留?
莱伊夫人也不勉强:“既然如此,诸位好歹带一些咖喱回去,只需加热一下便能吃了。”她故作坚强,将一大锅地道的印度咖喱分装到一个个容器里。
陶展文见容器不够,说道:“朱老板到我住处去吃,把我们俩的装在一起就行。”
他刚说完,老朱扯了扯他的袖口。
陶展文会意,老朱这是在责备自己——人家刚死了丈夫,你在这添什么乱?陶展文没有回答。回家途中,老朱又提起这茬儿,他才解释道:对待伤心欲绝的人,安慰只是徒劳,最好的办法是让其做些事情,转移注意力。
老朱不敢苟同陶展文的观点,但陶家的饭菜是没理由拒绝的。折腾了一夜,陶展文也饿坏了,吩咐女儿道:“羽容,热些饭来。”
“米饭都在锅里,老爸你没说今晚不回来吃饭,我们也做了你的饭。”
“够不够吃呀?”老朱有些担心。
“朱叔叔,您放心,管饱。饭够三个人吃,给我留一份做明天的便当。”
老朱抚掌大笑:“那便好!那便好!地道的咖喱饭,我已等不及啦!”只要给顿好吃的,老朱便没烦心事儿。
陶展文不似老朱那般没心没肺,他无力地躺进沙发里,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
小岛见状,关切地问道:“师傅,您还好吧?”
陶展文将双手搭在脑后,郁郁不乐道:“唉,真是不得不服老咯!这脑子越来越记不住事儿了,竟忘了和节子说今晚不回来吃饭。”
“老年痴呆了呗!”羽容在老爸面前,从来不知安慰为何物。
小岛也补上一刀:“师傅您这么长时间不动脑了,自然容易健忘。哪个器官都一样,不常用都会生锈。”
“你俩积点儿口德吧!”陶展文哭笑不得。
老朱怎会错过这个让陶展文吃瘪的机会,说道:“老展,节哀!节哀!”
众人调笑了一阵,节子把咖喱饭端上了桌,陶展文塞了一匙热腾腾的咖喱进嘴里,品味半晌后,感慨道:“莱伊老板此时如果坐在面前,一定会问我们味道如何?虽已阴阳两隔,但能以舌尖会友,也是一种缘分。如果可以,还真想报答他,但容我直言,这味道着实有些古怪。”
6
桃源亭内部有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休息室,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堆包裹布和购物袋。陶展文得闲时会在里头打盹儿。这个房间一般不对顾客开放,但有一个人例外——楼上的川崎波子时常借用这个房间。
川崎波子是五楼欧普莱恩商会的文员,她身材娇小,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圆脸儿,乍看像个刚毕业的小女孩儿,其实她已经是个三十好几的老姑娘了。商会老板欧普莱恩起初是不愿意雇用这样的大龄女青年的。好在波子工作着实卖力,欧普莱恩因此颇感欣慰。每每有人问及终身大事,波子总是潇洒地回答:“不考虑,我是‘单身症’晚期。”“单身症”是她自创的词,简单说,就是她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说起来,川崎波子还真孤独了小半辈子。她的父亲曾是东南汽船名下的一名船员,战时应召入伍,之后随运输船一同葬身于南太平洋。上初二时,波子的母亲病逝。其父生前的好友泽冈念及故友之情,出资供她完成了学业。每每谈及这个苦命的女孩儿,泽冈总会无奈叹息:“这女孩儿的性子真让人琢磨不透。”波子十五岁那年初中毕业,之后断然拒绝了泽冈的接济,独自上京闯荡去了。据说她当时找了个印刷厂的零活,供自己上夜校。高中毕业后,她又动了新的念头:如今毕业了,晚上的时间可不能浪费了,也得找个活儿干!晚上能干的活儿,一般只有陪酒行业。那阵子,夜场“夜之蝶(陪酒女)”的选拔活动风头正盛。
波子娇俏,顺利地在一众“夜之蝶”中脱颖而出,且一火便是十年。所以,许多人对她突然移居神户表示不理解。她的解释也很潇洒:“在大都市奔波了这么多年,也想歇歇了。说实话,薪水不差太多的话,我宁愿在关西生活。别忘了,我可是地道的关西人,那里才是我的根。”
早年在银座的夜场坐台时,波子半开玩笑地向一位关西的企业家客人表达过移居神户的念头。那客人颇中意波子,把她介绍给了神户的Moon-Stone。Moon-Stone是神户首屈一指的夜场,若有幸跳槽到那儿,待遇一点儿也不比在东京差。让人备感欣慰的是,十年来,泽冈每年都会收到川崎寄来的贺年卡。对孤苦伶仃的波子来说,泽冈便是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夜间的活儿有着落了,波子托泽冈给自己找个正经的日间营生。这些年,她在夜场混得风生水起,日间的工作也从未落下。对此,她常向人抱怨:“我就是个劳碌命,估计要到干不动的那天才能消停。”泽冈介绍她进了欧普莱恩商会,职位是文员。但瞧波子那架势,主场还是夜场,这正经的文字工作倒成了兼职。如此看来,波子托泽冈找这份工作,不是为了多那点儿薪水,纯粹是不想让自己消停。
欧普莱恩商会的领导把这位大龄女员工夸上了天:“川崎有责任心,又会待人接物,堪称模范员工。”当然,他若得知自己的这位模范员工是位资深陪酒女,不知会作何感想?
波子现今租住在山本大道的一栋公寓里,距东南大楼不过十五分钟路程。Moon-Stone就夹在公寓与大楼之间,夜场打烊后,步行十分钟就能到家,比在银座时还方便。波子时常会庆幸,当时自己选择回来生活,真是明智之举。
如今的她很快乐、很充实,整日将笑容挂在脸上。在旁人看来,哪像个孤苦伶仃的人。美中不足的便是这“单身症”了。在夜场,她也是很耀眼的存在,“小奈美”对朋友很好,是出自真心的那种好。波子在Moon-Stone化名“小奈美”,自从在银座工作后,用的一直是这个化名。
桃源亭内部的休息室是波子的更衣室。每天傍晚,波子完成了白天的工作后,会到桃源亭用晚餐。一来二去,波子与餐厅老板混熟了,便顺理成章地“征用”了休息室,用以更换夜场的衣裳。
桃源亭通常要日上三竿了才开张营业。波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每日一早,将塞满夜间衣裳的购物袋寄放在门卫老善那儿,待桃源亭开门后,老善再将袋子捎到休息室里。老善与陶展文是棋友,一天要光顾桃源亭三五次。傍晚时分,波子会直接到休息室换上那身撩人的夜场打扮,再架上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然后才走出大楼。日日如此,持续了有一年时间,陶展文对这姑娘印象颇好——是个爽朗的妹子。
案发翌日,周二,午餐时分,波子光顾桃源亭。
波子傍晚下班后要在此换衣服,晚餐是一定会在桃源亭吃的,但午餐可就看心情了。她点了餐,对正在厨房忙碌的陶展文道:“陶叔,事情我都听说了,这种事儿竟让您给撞上了。”
陶展文晓得她说的是什么事,叹道:“是呀,真倒霉。”
昨晚的杀人案件登报了,陶展文的名字也上了报纸,今天中午的客人不约而同地一进门便提起这茬儿。
波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陶叔,我有个事儿想和您私下聊。”
“什么事这么神秘?现在便要说吗?”
“嗯,不会占用您多少时间的。”
“好吧,来休息室里谈。”
7
下午两点半,桃源亭送走了最后一批用午餐的客人,白天的活儿暂时告一段落了。陶展文收拾了碗筷后闭目沉思,他颇纠结昨晚小岛说的话——脑子不常用,真的会生锈?
小岛刚来了通电话,说是刚从警署出来,马上就要赶来桃源亭,想必是来汇报案件的最新进展的。警察对陶展文下了“禁足令”,要求随时随地随叫随到。陶展文转念又想到了方才川崎波子说的事情,不禁面露笑容,波子那丫头着实有趣。
波子曝出了个惊天内幕——马尼拉·莱伊的妻子西条弘子,曾是银座的陪酒女,波子还与她做了两年的同店姐妹。
陶展文在脑海中重播了与波子的对话——
“陶叔,您说我要不要把这消息提供给警方呢?说实在的,我真不想蹚这浑水……”
“这是多久前的事儿?”
“六七年前吧……六年?”
“那是陈年旧事了。之后呢?你可知道她嫁给了印度珠宝商人?”
“完全没听说过。”
“那就奇怪了,今早的报刊我也看了,只介绍说是‘印度珠宝商人马尼拉·莱伊之妻弘子’,连姓氏也没有。‘弘子’这么大众的名字,你凭什么笃定说的就是你的老同事?”
“我忘记说了……半个月前,我和弘子姐在阪急7的东口偶遇了,还叙了叙旧呢。弘子姐说,我们有六年没见面了。”
“然后呢?她有提及自己的现状吗?”
“有,她说自己嫁给了一个印度商人,最近要搬到神户,还说今后要抽空多聚聚。”
“半个月前?那时莱伊应该还没来神户。”
“嗯,弘子姐说她还要回东京收拾行李,一周后正式搬过来,还给我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邀我到时候去玩儿。”
“嗯,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至今也没再见过面。”
“好吧!六年没有联系,见了面也就聊了两三句。看来从你那儿也套不出什么消息了?”
“嗯,是的。”
陶展文总结以上对话,心里有了计较:“就这点儿陈年旧事,警方估计也瞧不上。你就别去添乱了。”
“真的?成,就听陶叔的!”
波子如释重负,欢天喜地离去了。
陶展文说的在理,在警方看来,与其去调查陪酒女的从良史,倒不如省些力气调查弘子嫁给死者之后的经历。所以说,川崎波子掌握的消息,对警方来说一文不值。反倒是陶展文,对这位遗孀的过往颇感兴趣,今后少不了要向波子打探。
陶展文晓得波子的心思,她不想牵扯上这起案件,是担心会影响到工作,惹领导不愉快。陶展文对她有了新的认识,这丫头这么体贴?目前收集到的消息如凌乱的碎片,拼不出个所以然来,莫非自己的脑子真生锈了?陶展文越想越烦躁,就在这时,小岛到了。简单的寒暄后,陶展文迫不及待地直切主题:“案件有什么新进展?”
小岛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噜”一声饮尽,烦躁地说道:“没进展,也有可能是那帮警察秘而不宣。”对附近山域进行的毯式搜索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别说戴头巾的男人了,连个脚印都没有发现。
“不急,欲速则不达。”陶展文安慰道。
“如何不急?这阵子其他报社已经在打听死者的过去了!眼看着要赶上我的步伐了!”
“要是被反超了可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了。”
“是呀!唉,愁死了,您说说我该怎么办?”小岛叫苦连连。
“别问我呀!你可以去查查钱德拉·鲍斯的……咦?”陶展文忽地摸到了头绪,就像是湿漉漉的火柴,终于擦出了火星。
小岛瞧陶展文若有所悟,忙问道:“怎么了?”
“我有一个师兄,人在京都,是太平洋战争史研究方面的权威人士。若我没记错,他早年研究过钱德拉·鲍斯。”
去年陶展文为了弄清几句中国的古文,专程跑了趟京都,去请教这位师兄。当时,师兄提及了“钱德拉·鲍斯”这个名字。
“师傅的师兄?不知是哪位教授?”
“他叫大泉敬吾。别误会,他可不是什么教授,纯粹是个退休在家的历史狂罢了,尤其热衷于收集不为人知的野史。去问他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地址,快给我高人的地址!”小岛恨不得立马便启程去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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