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这沽名逐利的世道,大泉敬吾算是个异类。他的棱角未遭物欲横流的浪潮所冲刷,仍保持着一份绅士名流的稳重与自持。谁能想象这样一位老绅士,曾是驰聘商海的企业家?
大泉的夙愿是成为一名学者,但事与愿违。其父为建材界大亨,大泉又是独子,所以不得不继承家业。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就读金融专业。大学毕业后,大泉就到自家公司帮忙,然后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公司在他的领导下逐步发展壮大。但他志不在此,因此待人接物便少了一份功利心,这份独特的魅力反而让他备受下属仰慕。
忙忙碌碌几十载,一晃便到了退休的年龄。活到这个岁数,早已挣开了世俗的枷锁,他大可以事业与爱好兼顾,但他还是执意引退,全身心地投入历史研究中。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大泉应召入伍,先后南下征战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缅甸等国,虽说是“征战”,不过他其实是个随军翻译。
大泉作为参战的一员,自然将“二战”的历史,尤其是南洋的历史研究了个通透,在随军征战的过程中也收集了大量不为人知的史料。剖析这些史料,成了大泉退休日子里的主要消遣。虽说偶尔还要出面主持生意大局,但终归是在晚年过上了期盼了一辈子的生活。
一晃赋闲了两年,研究也渐入佳境。他近乎饥渴地找寻着相关史料。幸运的是,这位业余的史学家没让远道而来的陶展文与小岛失望,他闻知遇害的可能是钱德拉的某个幕后人物,分析道:“钱德拉·鲍斯其人,可不是用三言两语就能道明白的。他作为一个政客,人际关系盘根错节,身后自然会有几个幕后人物……”
抽丝剥茧的论述,客观理性的分析,俨然是个资深学者。
政客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会善加利用身边一切资源。不法政治集资、陷害政敌,甚至制造政治恐慌。但这些不需要政客亲力亲为,一般会有人代为动手,这些干脏活的人们在政客眼中,只是上位的垫脚石罢了,算不得幕后人物。而通常说的幕后人物,指的是私下进行钱权交易的资本家,还有那些弥补政治家不足的人物,比如,为政治家出谋划策的幕僚。
“幕后人物,钱德拉身为独立组织之首领,不可能没有。”
大泉先解析了幕后人物一词,再凭此论证钱德拉的幕后人物存在的可能性。小岛领悟极快,当即便道出了疑问:“您说,会不会有些人明明是垫脚石,却自以为是幕后人物呢?我觉着这类人反倒占多数。”
大泉点头赞同,这才谈及正题:“据你们对马尼拉的了解,他是垫脚石,还是幕后人物?”
陶展文答道:“不好说……我们起初只是调查马尼拉·莱伊,未曾想牵扯出了钱德拉这号人物。若大泉兄对这位独立英雄的历史有所了解,还请不吝赐教。”
“好说。敢问这位莱伊先生的岁数?”
“五十五。”
“五十五……就是说钱德拉死于事故时,他尚未到三十岁。他若是幕后人物,也只能活跃在钱德拉在世的最后几年,多半涉及不到钱德拉在印度的经历。”
大泉说到这里,下意识地望向窗外。他有个习惯——在开始讲述之前,必定要挪开视线,沉默半晌。大泉的宅邸毗邻洛北一乘寺,远离喧嚣,环境幽静。宅子建于战前,整体古旧,唯独数年前增建的会客室有几分新,会客室的二楼便是书房,单从外观上来看,增建的会客室与主宅基本没有区别,估计是主人故意为之。但细看之下,还是能发现些许不同的。
陶展文也不催促,视线随大泉一起投至窗外,赞叹道:“真是个好地方。”
2
眼看着小岛要按捺不住了,大泉将视线从花簇上收了回来,继续说道:“钱德拉·鲍斯的一生,就是印度独立运动历史的缩影。”
印度独立运动领袖——“圣雄”莫罕达斯·卡拉姆昌德·甘地的大名,可谓众所周知。“圣雄”身边,有一对“左膀右臂”——贾瓦哈拉尔·尼赫鲁与钱德拉·鲍斯。前者为印度开国总理,也是迄今为止在位时间最长的印度总理,其女英迪拉·甘地也是印度总理,是位名留青史的人物。
若硬要分出个“左右手”,尼赫鲁当仁不让是右手。这与人体同理,极大多数人为右撇子,右手自然更受倚重。尼赫鲁是甘地并肩作战的同志莫蒂拉尔·尼赫鲁之子,甘地对他视如己出,因此尼赫鲁顺理成章地成为甘地事业的继承人。尼赫鲁懂得人情世故,其政见观点分明与甘地多有相悖,但明面上却对甘地言听计从。反观“左手”鲍斯,他向来是敢怒敢言的直爽性子,即便对方是甘地,也敢据理力争。
一边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孝徒”,一边是时常让自己下不了台的“逆徒”,“圣雄”也是凡人,也有爱憎。这鲍斯与甘地的相知、相识,是在1921年。当时鲍斯二十四岁,刚从剑桥大学毕业,而尼赫鲁则早年就已经受到甘地的赏识了。尼赫鲁年长鲍斯八岁,鲍斯初入甘地领导的印度国民大会党时,尼赫鲁已是一呼百应的农民运动领袖了。
那个时侯的甘地以天意自居,甚至公开预言说:“一年之内,印度必然实现自治(Swaraj,甘地倡导之自治)。”就当时的形势来看,这预言根本是句笑话。对此,“左右手”各有何反应呢?
先看鲍斯,他对甘地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嘴上也不客气:“甘地究竟志在何处?我深感迷茫。”
尼赫鲁的处理就高明得多,他将甘地所言的“Swaraj”的概念模糊化,不偏不袒,两头不得罪地回应鲍斯等人对甘地的质疑。
谁能否认甘地导师的伟大和无可比拟?若非如此,我印度千万同胞又何以心甘情愿地受其教诲?
尼赫鲁出生于四季如春的克什米尔,而鲍斯的故乡孟加拉,素有反骨产地之称。孟加拉人与日本人尤为相似,不仅体现在性格上,甚至在容貌上,都有几分相似。鲍斯潜逃日本期间,在新桥的餐厅用餐时,曾自称日本人,不过因为久居海外,已把母语忘得干净。出奇的是,竟没有人怀疑。
鲍斯在学生时代就是暴脾气。他早年就读于加尔各答大学,后因看不惯英籍教授歧视印籍学生,组织学生罢课进行抗议,而被勒令退学。后来鲍斯远渡英国,考进了剑桥大学。毕业后,鲍斯在英国通过了难如登天的印度文官考试,但他却放弃了这个大好前程,毅然回国,加入了印度国民大会党,投身独立运动。短短数年,鲍斯便跻身成为印度国民大会党领袖甘地的左膀右臂。
“左右手”对甘地坚持贯彻的“非暴力不合作”的宗旨,态度也是截然不同。尼赫鲁对导师的观点不敢苟同,但为了避免矛盾,还是倡导“非暴力”的。再看鲍斯,他对“非暴力”嗤之以鼻,主张“武力争取独立”:若能实现印度独立,哪怕是流血断颈,也在所不惜。
1938年,鲍斯被推举为主席,成为名副其实的党魁。当时,印度政坛初成气候,能够格称得上政党的,只有印度国民大会党。印度若实现独立,顺理成章地,鲍斯便是首相首选。那年,他才四十一岁。
选举前,党组织一改以往抵制选举的方针,倡导党员积极参与选举,打算从殖民政府内部展开独立运动。参与选举,无异于承认政府的殖民统治,显然与“不合作”的原则相悖。鲍斯勃然大怒,这是对英政府的妥协、让步!如此,我们何不召开一场以独立为宗旨的宪法会议?若英政府不予承认,我们便以此为由,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不合作”运动!
鲍斯带着这个主张,迎战党内的主席选举。他的对手是“右手”尼赫鲁。当时,甘地对外宣称隐退政界,一心致力于社会改良运动,但他仍是国民大会党乃至印度民众的精神领袖,仍有着一言九鼎的影响力。最重要的是,这位精神领袖力挺尼赫鲁。但即便如此,鲍斯仍高票胜选,鲍斯当选党魁,就意味着大会党进入备战状态,不合作运动与罢工即将席卷全国。不可否认,这确实是印度实现独立的最快捷径。
然而党内部分干部却束手束脚。他们大多是当地富甲,颇有资产,起初便不看好独立运动。倒不是说,他们不愿看到祖国独立,他们只是不愿承担罢工带来的经济损失。于是“义正辞严”抬出了甘地导师的教诲:依仗暴力实现的独立,既得之,与殖民者有何区别?可笑的是甘地的反暴力哲学,竟成了资产阶级的挡箭牌。高举大旗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败选的尼赫鲁。
于是,鲍斯党魁的位子还未坐热,便被拉下了台。翌年“二战”爆发,英国政府为专心应战,不得不向大会党妥协,但这并不意味着英政府对印度国内的反英运动的镇压就此放缓。臭名昭著的《印度安保令》便是诞生于此时期,这道治安法令,针对的就是钱德拉·鲍斯这样的“乱党”。
1940年7月,鲍斯锒铛入狱,同时期,全印度共有三万五千名激进分子被捕,唯独甘地、尼赫鲁等人幸免于难。然而日、美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英国政府对印殖民政策愈发收紧,不满足于妥协政权,只容得下傀儡政权。1942年8月,甘地与尼赫鲁也相继被捕。
鲍斯入狱翌年年初,趁保释外出治病之机,逃出印度。
3
大泉对现有的资料做了简单的分析。
“细数鲍斯从政生涯的巅峰,当属1938年就任大会党主席和1943年就任自由印度临时政府主席两个时间点。若如你所说,莱伊今年五十五岁,则鲍斯处于第一个巅峰时,他还未满二十岁。这样的小青年,别说是幕后人物了,参与独立运动的可能性都不大!”
陶展文立马瞧出症结所在,问道:“鲍斯是如何成功逃离印度的?他这样的关键人物,即便是保释之身,也是英政府的重点保护对象,若无贵人相助,怕是插翅也难逃吧?”
若大泉掌握的信息无误,鲍斯是1941年年初逃离印度的,而那年,莱伊已二十出头。若真有人不惧凶险,协助鲍斯逃出生天,多半会是个身手矫健的青年志士。能让鲍斯将数亿身价信任相托的人,会不会就是这个曾赌上性命助其逃亡的恩人呢?
“陶兄果然心思敏捷,还真有这么个人。请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大泉说完便独自上楼了,下楼时怀里多了几本古旧的书籍。他翻开某页,指着一个名字道:“看,就是这个人——巴盖特·拉姆·泰勒瓦尔8。据目前掌握的信息,只知道此人出生于白沙瓦9市下辖的达拉村10。白沙瓦如今是巴基斯坦的地盘。”
1941年1月,鲍斯在组织的保护下,从德里乘铁路至白沙瓦。资料中所说的组织,其带头人不可能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
鲍斯于白沙瓦跨国境至阿富汗,再换乘汽车,翻越开伯尔山口11,于同年2月18日抵达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在逃亡途中,鲍斯与拉姆全程乔装为边境民族居民。鲍斯的计划是转战苏联,借助苏维埃政权的力量,推动印度独立运动。然而天不遂人愿,驻阿的苏联大使态度冷淡,赴苏计划告吹。
两人不认得苏联大使,只得由拉姆小心翼翼地待在大使馆周边,见着插有苏联旗帜的汽车经过,便上前拦下。功夫不负有心人,半晌工夫,使馆门前停下了一辆插着红旗的汽车,一位气质雍容的白人绅士下了车。拉姆心中有了八分笃定,佯装随意地走到绅士身边,轻声道:“Dusute Ajize Mokarrama。”这是波斯语,意为“您好,我最敬爱的友人”。拉姆不懂俄语,只能用波斯语。若大使不懂波斯语,一切无从谈起。所幸大使听懂了,同样以波斯语答道:“有什么事?”
“有位先生需要您的帮助,能否借一步说话?”
“谁?”大使问道。
“印度国民大会党前主席,苏巴斯·钱德拉·鲍斯。”
拉姆一字一句地道出鲍斯的全名,生怕对方听错,还重复了一遍。然而……
“Cheguna?”大使吐出这几个音符,耸了耸肩,扭头便走开了。
拉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大使说的是“为何”——我凭什么要见这位先生?抑或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倒不是大使冷淡,拉姆的应对也有失妥当。试想,凭空冒出个外国人,用外国语言,说某个外国的领导人要见自己,任谁听了,也只会当作疯言疯语吧。
鲍斯得知结果,要说一点儿也不失望那是假的,但不至于捶胸顿足,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反应淡淡地说:“好吧,实行第二套方案。”
所谓的第二套方案便是求援于意大利大使。
一页读罢,陶展文揉了揉酸胀的双目。年纪愈大,便愈是应付不了文字。即便是大泉这样的“老书虫”,乍看这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也得打退堂鼓。
“几番尝试下来,鲍斯终究没去成苏联。于是,他退而求其次,转而寄希望于德国。鲍斯心中早有盘算:若能借助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之力对抗帝国主义英国,那是最理想不过了。但苏联不给情面,那便只能求援于德国,抑或意大利。没错,德、意是轴心国,但同时,他们也正与英国交战。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大泉不给陶展文字斟句酌的机会,开始讲述后续的故事。陶展文尴尬一笑,索性将书递还给大泉,任他说去了。
意大利大使卡洛尼倒是给了这位落魄主席面子,几天工夫,便为鲍斯敲定了经由苏联前往德国的行程。就这样,鲍斯于同年3月8日启程,先乘坐汽车抵达普勒胡姆里12,休整一夜后,于翌日越过国境进入苏联领土。
大泉架着一副厚重的老花镜,他先通读一遍书中内容,在脑海中精简后才作描述,也是难为他了。
“然后,全程护送在旁的拉姆确认鲍斯安全出境的路线后,于3月20日从喀布尔返回印度。”
听到这里,小岛抛出疑问:“之后呢?从喀布尔开始,就只剩鲍斯一人了吗?”
“不,一路同行赴德的还有两人,一个德国人和一个意大利人。书中有提及德国人的身份,是个名叫乌拉的博士。”
陶展文再三确认道:“也就是说,没有印度人同行?”
“是的,连鲍斯本人,护照上用的也是意大利人奥兰多·马佐塔这个假身份。在外界看来,一行三人中,怕是连印度人都没有。”
“我懂了。”陶展文听完这段历史,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他的祖国也曾备受欺凌,没有比百折不挠的救国精神,更能令他感同身受的了。
4
和鲍斯比起来,陶展文觉得自己临阵脱逃,枉称中国人。他不由得望向窗外的花海,鲍斯若是热情的红花,自己则是屈从的白花。
大泉低沉的嗓音,将陶展文拖回现实中。
“说了这么多,能得出一个结论——死者与钱德拉·鲍斯若真有接触,多半也就发生在钱德拉活着的最后几年,甚至可以把范围缩小到最后两年。”
小岛也补充道:“而且舞台必然在南洋。”若以这种方法能逮着真凶,那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例。
小岛所言在理,鲍斯赴德后,又乘德潜艇千里迢迢绕过好望角,在马达加斯加群岛以东的海域,换乘日本潜艇,于1943年5月初旬抵达日本殖民下的南洋。
大泉的视线随着指尖,追逐着书本上的文字,继续道:“要说晚年嘛!与鲍斯一同赴日的,有一个名叫阿比德·哈桑的印度伊斯兰教徒,这人是鲍斯在德时的秘书。其后,鲍斯自西贡飞往台北,一路随行的是他的副官,印度国民军少校哈比卜·乌尔·弗拉曼。全程没有出现过马尼拉·莱伊的名字。”
小岛一针见血地问道:“这两人便是鲍斯晚年最为信赖的心腹,是吗?依您来看,马尼拉·莱伊这个名字,有没有可能是化名?”
“很遗憾,可能性不大。”大泉语气笃定,“首先,这两人并非幕后人物。再者,即便用了假身份,也休想瞒过留日的印度人。例如说吧,阿比德·哈桑是个十足的猫奴,而鲍斯对猫过敏,两人朝夕相对,还闹出过不少笑闻,这些都是印度人的饭后谈资。还有,两人都是伊斯兰教徒,若乔装为印度教徒,礼拜怎么办?禁忌怎么办?我记得,马尼拉·莱伊是印度教徒没错吧?”
小岛苦恼地挠头:“嗯,有道理。”
大泉自责,叹道:“唉!你们千里迢迢赶来,奈何我才疏学浅。”
“师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听君一言,醍醐灌顶。”陶展文说完,郑重地鞠躬致谢。
大泉苦笑道:“说来,鲍斯赴南洋时,南洋印侨统共有三百万。马尼拉·莱伊,怕是这三百万印侨中的一人。”
“三百万分之一……这简直是大海捞针呀!”
大泉见小岛有些气馁,鼓励道:“听我说完,总数是有三百万没错,但我们要找的,仅仅是活跃在鲍斯身边的少数,而且,时间范围为两年。”
陶展文心里有了计较,道:“与鲍斯走得近的在日印侨……嗯,我们接下来就朝着这个方向找。”
“符合条件的人估计寥寥可数,即便真让你们碰着一个……这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皇历了,和鲍斯是亲是疏,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没个准的。”
“才过去二十年,便成了老皇历了?历史这玩意儿,真难琢磨。”
“正因为如此,才叫人欲罢不能。鲍斯的晚年生涯,全在这两本书里了。你们有需要的话,便带走吧!”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陶展文从大泉手中接过这两本书。
Unto him a Witness by S.A.Ayer
The Epic Struggle in East Asia by M.Jhaveri
大泉解释道:“这两本传记出自鲍斯晚年的亲信之手。作者若还在世,这会儿应该在印度。”
小岛苦中作乐,调侃道:“这么说,陶师傅,咱两还得跑一趟印度?”
陶展文的回答让小岛猝不及防:“嗯,如果允许,我还真想跑一趟。”
陶展文最初是被老朱和小岛这对损友强拉下水的,但如今,这淡淡的话语也难以掩盖他内心的热情。小岛颇纳闷儿,咋倒成了陶师傅一头热了?
两人离开了大泉的宅邸,也不着急返程,在周边逛了逛。洛北的早春景致,若只在车中走马观花,那可是一大遗憾。两人沿街漫步,小岛问道:“陶师傅真要去印度?”
“看情况吧。”陶展文道。
“话说,这阵子暖和多了。”
“嗯,开春了。”陶展文仰望晴空,脑中浮现出以下画面:肮脏不堪的商队客栈中,疲惫的钱德拉·鲍斯心怀着祖国的未来,鼾声阵阵。陶展文打心底里羡慕这种豁达、坦荡。
珠宝商人莱伊人品如何,是否罪有应得,陶展文不感兴趣,但牵扯了这段历史,陶展文便要插上一脚。陶展文心中久违地燃起了一团火,抱着两本书的手不由地紧了几分。
5
陶展文与小岛在案发后的第二天,就赴京都拜访大泉敬吾了。小岛为此调了半天假,陶展文则请来甘练义照看桃源亭的生意。当陶展文回到桃源亭时,见甘大厨还在自家那狭窄的厨房中忙碌,上前便要接过菜刀。
“甘老弟,你这尊大佛肯来我这家小破庙里帮忙,真是无以为报,剩下的我自己来吧!你快回家歇着。”
甘练义说什么也不肯放下菜刀。“别客气,陶兄。我闲了很长时间,正愁没地儿给我练手!”
翌日一早,甘练义又准时出现在了桃源亭。
陶展文哭笑不得:“甘老弟,敢情你这是要反客为主呀?”
傍晚时分,小岛光顾桃源亭,还带来了位贵客——莱伊商会的经理上野浩介。他俩刚从警署出来,看上野身心俱疲的模样,今儿估计遭受了一番盘问。
上野双手使劲儿地挠着头,歇斯底里道:“同样一个问题,他们能翻来覆去地问个几十遍,能交代的我可全交代了,就不能放过我?”
今天,上野仍是那一身正经到令人不舒服的行头,更夸张的是,胸前的口袋里塞了一块洁白的手绢,配上那两条刷得铮亮的皮背带,有种难以言喻的气质。陶展文难得会去嫌弃别人的外貌,所幸,这人的脑袋还算过得去。
这可不是在夸上野脑袋好使,所谓“脑袋”指的是他那头未经打理的黑发。从衣角到指甲盖儿全线阵亡,头发能幸存,真是奇迹。说来也怪,案发当日,他那身行头中,最下功夫打理的便是头发,今天是怎么了?
陶展文瞥了眼烦躁的上野,心中有了答案。懂了,上野这人烦躁时就喜欢挠头。估计这厮今早出门时脑袋还是油光铮亮的,只是在警署里折腾了一天,被他自个儿挠乱了,结果这反倒成了他浑身上下唯一的亮点了。
眼下已过了桃源亭的饭点,陶展文专程起灶,为饥肠辘辘的两人准备炒饭与汤圆。两人吃完时,桃源亭里已没有其他客人了。
酒足饭饱后,小岛来了精神,问上野道:“上野经理,容我多问一句,您真的没有其他线索了吗?”
“你们这帮人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恨不得把脑浆都倒出来给你们看了!你看警察那死缠烂打的模样,我敢有一丝隐瞒吗?”上野眼看着便要拍案而起。
小岛忙安慰道:“冷静,冷静。您别把对警察的火撒我身上呀!”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上野更加生气道:“哼!你们这帮搞新闻的,也没个好东西!那篇报道,你要怎么解释?现在好了,我成了第一嫌疑人,你们满意了吧?”
“冤枉呀!那又不是我们报社的报纸……”小岛不敢接腔了。
“是别家的又如何?你们就是一丘之貉!懒得在这和你计较,老板,结账!多少钱?各算各的。”
在一旁看戏的陶展文强忍笑意:“三百日元,谢谢光顾。”
“别,别,我把您带来的,这顿我请。”小岛正欲起身。
上野只当他不存在,掏出三枚硬币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小岛尴尬地坐回椅子上,平日里略驼的背,这会儿挺得板儿直。
陶展文确认上野走远了,才笑问道:“你俩这玩儿的是哪出啊?”
“上野经理对警方有所隐瞒,对我们也没有说真话!”
“你这样说,有何依据?”
“直觉……您不觉得,他在我们面前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吗?不要小看资深新闻工作者的直觉,很准的!”
“欲言又止?看他方才的反应,我倒是觉得他和你话不投机。”
“那是欲盖弥彰!我一触及关键,他便想着法儿逃跑,昨天也是这样!”
“他若真有隐瞒,不用你操心,警方自有办法收拾他吧?”
“有是有,只可惜,我看好的山形小弟只是个跑腿的。”
“警方是否已问出七八分了?”
“也仅限七八分。我觉着还剩下的那两三分,上野也不是不愿说,只是在犹豫要在什么时候开口。”
“嗯,有理。看上野那歇斯底里的模样,与其说是烦躁,不如说是在恼自己不敢开口。”
“陶师傅,您分析得也太透彻了。”
“和你一样,直觉罢了。”
“英雄所见略同,有您这话,我瞬间有底气了。好嘞!就沿着上野这条线一查到底!”
“你大可放宽心,他今天肯与你同行,说明内心是相信你的。照这个势头,迟早会向你坦白。”
“真的吗?唉!但愿如此吧!”
“这事儿先放一边,分享一下警方的侦破进展吧!”
小岛白眼一翻,撇嘴道:“我怎么觉着您比我还上心?”
“这事儿渐渐有趣了,就当业余消遣。”
6
眼看着便是打烊时分,陶展文难得邀请道:“要不要到我家去坐坐?看你没吃饱,请你吃顿宵夜。”
小岛晓得陶师傅对自己有所求,也不推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起来,上周的宵夜,还真是……”他指的是莱伊家的咖喱饭。
“味道虽独特,但激不起人的食欲。”
“毕竟那晚刚从鬼门关出来,调制之人又死于非命,能有胃口才怪了。话说,您要请我吃的宵夜是……”
“我前些天与老甘念叨莱伊的咖喱如何如何高明,那老小子不服气,说要拿压箱底的宝贝来与我分享……”
“是甘大厨准备的宵夜?有口福了!”
“现在开口闭口甘大厨的,真的‘有奶便是娘’。”
“哈哈,陶师傅的手艺也别有一番风味。”
桃源亭打烊后,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到陶宅。小岛心里如明镜似的,陶展文是想用美食来和自己交换与案件相关的消息!
宵夜是一道地道的川菜——灯影牛肉。甘大厨选用的食材是神户牛肉。神户牛肉的风味与口感丝毫不亚于菜肴原产地四川达州的牛肉,甚至还略胜一筹。
烹制这道菜肴的关键全在于刀功。甘练义专程买了一条牛全腿,亲自施刀。这道菜选材只选用牛关节以上部位的肉。这部位的肉脂肪薄,少筋骨,肉纹细长,且肉质多汁鲜美,俗称“和尚头”或“筒筒肉”。
“筒筒肉”紧紧吸附在骨头上,要一片片薄薄地削下来,很考验厨师的刀功。下刀前,不能用清水进行洗涤,否则肉会失去光泽。只能用剃刀、镊子等工具去除浮皮和肉面上的污渍,很费工夫。刚出炉的灯影牛肉片薄如纸,色红亮。隔着肉片,甚至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站在另一面的人影,因此得名。
在切好的肉片里,施以盐、八角、三奈(即沙姜)、肉桂、丁香等香料,依据个人口味,还可添加适量胡椒、生姜、芝麻油。最后将准备妥当的肉片放入笸箩13中,充分晒干。夏季需一周,冬季需一个月。之后往肉片中加入芝麻油,放入罐中,留一个透气孔,随后放入蒸笼中,蒸五分钟,再进行密封保存,放置于通风阴凉处,可保两年不变质。
小岛一面听着陶展文的美食讲解,一面将一块下锅回油过的灯影牛肉夹入口中,细嚼之下,麻辣鲜脆,回味无穷。
“说这么多,我累了,你也听饱了,是不是该轮到你说了?”
“好,吃人嘴短,我可不吃霸王餐,等我对付完这最后一块肉。”
甘大厨见小岛倾心于自己的手艺,脸上有光,笑道:“川菜里的牛肉料理可多……”麻辣牛肉丝、德阳马昌恒牛肉等等,他列举了几种令人食欲大增的菜。他那口带着京味儿的中文,听着甚是有趣。
转眼间牛肉便见底了,小岛意犹未尽地问道:“甘大厨,您最拿手的菜是什么?”
“宫保鸡丁。”
“不知我有没有这个口福啊?”
“只要有趁手的食材,什么都好说。”
见两人大有促膝畅谈之势,陶展文轻咳一声,插嘴道:“食材我改天去准备。警方那边有什么进展了?”
7
“拨云见日了。”小岛扬扬得意道。
距案发已过三日,警方若还是了无头绪,警署也该关门大吉了。当然,警方对外界,尤其是媒体,依然是一副硬邦邦的扑克脸。能否看出些端倪,全凭小岛这帮媒体人的手段。
“警方那边有眉目了?”
“警方总不至于虚张声势吧?我今儿个整天都守在警署里。早上,警署里还是死气沉沉,下午三点后,忽地活泛了起来。听说,是东京分署那头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
“堂堂警方,愣是让你这外行给看透了心思。看来,保密工作还有待加强呀!”
“哪有您想得那般容易,警察们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扑克脸,我千辛万苦,才从山形的表情里瞧出些端倪。”
“懂得拿雏儿开刀,你这么多年的记者还真没白当。”
刚进警队的山形哪里比得上老刑警那般老练,一喜一怒都写在脸上。小岛脑袋一仰,得意地继续道:“那个叫神尾的警部,一直到四点,还在与市政府那边通电话。哼,烟雾弹呗!我一眼便看透了。”
“给市政府拨电话?怎么回事儿?”
“哈,陶师傅你后知后觉了吧!案发当天下午,北野町周边发生了森林大火,政府派直升飞机前去救援,正巧经过案发地点。”
“哦,你说那事儿啊!报纸上有报道,但风头全让杀人案给盖过去了。那火灾怎么了?不是当即就给熄灭了吗?”
“听我说完……您猜怎么着?神尾警部竟然寄希望于直升机上的人有目击到案发现场,一波又一波地给市政府打电话。”
“想什么呢,那直升机是救援机,又不是侦察机,正如你所说的,这显然是抛给外界的烟雾弹。”
“哼,要装也装得像一些,着实让人看了笑话。总之呢,东京那边有突破口了!我也打算到东京去碰碰运气,陶师傅,您就坐等我凯旋吧!”
“与警方博弈,你好像乐在其中呀!”
“猫有猫道,鼠有鼠路。咱新闻工作者的消息网,可一点儿也不逊色于警方。”
“那我便坐等你的好消息了。”
“那当然,这顿灯影牛肉可不能让您白请!”
两人默契地开怀大笑,就在这时,窗外不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消防铃声。陶展文不禁望向窗外,道:“镇子里起火了?”
陶宅坐落的位置,可将整个生田区(现中央区)一览无余。陶展文话音刚落,小岛便一个健步蹦到了窗边:“看那边,有烟!”
资深记者小岛绝非浪得虚名,他当即借用陶宅的电话与分局取得联系,得知分局已派出记者赶往现场后,又转而询问火灾现场的情况。
“嗯,我晓得了……局里都派人去了,我还去干吗?……是啊,我在桃源亭陶老板这儿……好啦好啦!我这都能闻到烟味儿呢,真要帮忙,我再赶过去便是了。”
小岛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陶展文忙问道:“哪儿着火了?看烟的位置,好像是岛田大厦附近呀!”
“嗯,就在岛田大厦东面,着火的地儿是个房地产事务所。叫什么名字?秋夜?”
“是秋野,我听说过那家事务所。”
“您这么说,还真有些耳熟……”
“哎哟!看我这记性。”陶展文一拍脑门儿,恍然道:“秋野……不就是帮马尼拉·莱伊盘下那栋老宅子的房产中介吗?”
小岛点头如捣蒜:“对,就是它!”
窗外消防铃声再起,又有一辆消防车过去了。陶展文也不看窗外了,单凭动静,推测火灾现场的情况。“今晚没风,又有这么多辆消防车同时出动,估摸着这会儿火势已熄灭大半了。”
“这也太过巧合了。陶师傅,您说,这把火会不会与凶杀案有牵连?”
“你神经过敏了吧。”陶展文费劲儿地从沙发上站起。他回答这问题时,眉头微微一蹙,可惜小岛没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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